歌劇廳里的討論已經進行了很長的時間,所以,唐寧慵懶的伸了伸胳膊。
她的拉伸自己腰背的動作像是一只貓。
女人面容里露出了饒有趣味的戲謔神情,也頗像是一只逗弄老鼠的貓,張開懷抱,伸出爪子來把懦弱的獵物撥弄來撥弄去,攬入懷中,最后失去了興趣,再直接嘶咬成碎片,一口吞下。
太懦弱了。
太懦弱了。
既無趣,又讓人失望。
對方質疑他為什么執著的認定卡拉才是油畫的真正作者,聽聽他說了什么——“因為我無法接受這樣錯失真相的可能性存在。這對我來說像是一種詛咒。我不愿意讓我一生都浸沒在這種詛咒之中。”
這叫什么玩意。
太不強硬了。
不管在場的其他評委嘉賓怎么認為的,反正唐寧非常看不起顧為經的答案。
有些人可能覺得顧為經很真誠。
但唐寧不這么想。
她覺得這種回答里蘊含著一種潛藏著的柔弱與彷徨,仿佛被貓咪戲弄的老鼠一般柔弱與彷徨,帶著自我厭棄般的柔弱與彷徨。
顧為經始終還是陷在一種自我辯白,試圖做出解釋的思路之中。
解釋有個屁用。
今天有那么一瞬間。
準確的說。
有那么兩個瞬間,唐寧真的稍稍的高看了顧為經了一眼。
第一次是顧為經宣布他要捐掉《雷雨天的老教堂》的時候。第二次是顧為經舉起手,說出——“亞歷山大先生,我不同意你的觀點”的時候。
林濤覺得顧為經魯莽。
連魏蕓仙都覺得顧為經沒有必要強爭這口氣。
只有唐寧不這么想。
她喜歡這個。
邏輯稍微有點復雜——她不喜歡顧為經,然而,刨除對于對方這個人的不喜歡之外,有那么一刻,唐寧很欣賞對方的行為。
他做的好!
不是“這個傻冒捐掉一幅這么值錢的作品,真好”這樣幸災樂禍式的陰陽怪氣。
唐寧是真的覺得顧為經做的好。
就該這樣。
這樣才對。
你敢跳出來咬我,我就是要抽掉你的毒牙,你以強硬的姿態噴我,那我就是要以比你更強硬百倍的姿態噴回去,砸斷你的牙,抽腫你的臉,非要讓人老老實實的當場低下頭來說一聲“先生,對不起。”
有些東西等不了什么從長計議,什么十年不晚,什么你且看他。
唐寧受不了這個氣。
敢在《油畫》雜志的采訪現場提出這么嚴厲的指控,你要這么玩,好,那姑奶奶我就陪你死磕到底,她才不在乎那幅畫可能值50萬刀還是100萬刀,換成唐寧,在這種情況下,她就是非要當場砸死羅辛斯不可。
老楊很油膩,唐寧則從來只玩真實。
這世上有人做人八面玲瓏,有人六面玲瓏,兩面帶刺,唐寧則反過來。
兩面玲瓏,六面帶刺。
關于亞歷山大,也是如此,他那點小心思哪里騙的過唐寧啊。
設身處地的想想。
要是她的論文,這是屬于她的采訪,亞歷山大想在這里玩什么貍貓換太子的把戲,未經商量和允許,突然跳出來拿著搶奪自己的研究成果和屬于她的舞臺。
找死。
那是屬于她的東西,她不在乎私下媾和一下,能拿到多少的好處。
唐寧連在老師曹軒面前都不虛與委蛇的裝樣子,亞歷山大算什么東西,他配鑰匙么?
未經允許,敢伸爪子偷碰屬于唐寧的蛋糕。
伸手剁手,伸腳剁腳。
她就是這樣性格的人,她才不在乎稍稍妥協一下,整體上看,能否獲得更大的金錢收益。
換成唐寧,她會轉手就一巴掌抽上去說——“不好意思,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你說的都是什么狗屁玩意。”
亞歷山大不理解顧為經為什么這么做,林濤或者魏蕓仙覺得顧為經的處理有點魯莽,過于意氣之爭。
只有唐寧理解。
缺少了這樣的心氣,還怎么在未來站在行業之巔呢。
所以,那時滿場的驚愕里,唐寧輕輕哼了一聲,但真的難得什么難聽的話都沒有說過。
平心而論。
她喜歡羅辛斯站出來指責顧為經真面目的勇氣,她同樣能夠欣賞顧為經愿意當場立刻就宣布捐出那幅畫的強硬。這種兩種喜歡和欣賞看似出于非常矛盾的立場,本質上,又都出于相似的邏輯。
這個行業很難、很窮,成功也很難。
所以要爭,敢爭,會爭,能爭。
走到唐寧這一步,幾乎已經快要接近某層天花板了,連爭一爭的心氣都沒有,憑什么還能走的更高,走到亮光閃閃的藝術圣巔的極高處。
甚至……
讓她史無前例的,好好坐坐在世畫家身價第一人的寶座?
若非她非常非常的不喜歡顧為經,唐寧在那一刻,都想要為顧為經鼓鼓掌了,出乎于和劉子明非常不同的理由,她相信了那篇論文,真的是顧為經自己憑真本事寫出來的,沒有弄虛作假的成分。
著名的“一枚金幣”寓言故事。
父親告訴兒子,除非他能靠自己掙到一枚金幣,否則遺產里一個仔兒都不會留給對方。母親偷偷給了兒子一枚金幣,父親把它丟進火爐里,兒子無動于衷。兒子自己努力大汗淋漓的掙到了一枚金幣,父親把它丟進火爐里,兒子拼著燒傷也要把它拿出來。
平白得來的大蛋糕,只要有自己的份兒,怎么分都行。
拿到就是賺到,就算丟到地上也不心疼。
靠自己的努力一點點烘焙出的蛋糕。根本就談不上分蛋糕,無論大小,未經允許,外人敢偷偷摸摸靠著些小聰明想切自己的蛋糕吃,唐寧就敢眉頭都不皺一下的,用叉子把他的賊手釘在桌子上。
拼著蛋糕上的濺一層血,也要扎的對方嗷嗷叫。
桀驁不馴,渾身帶刺。
拜托,對于大藝術家來說,這些形容難道不都是絕對的褒義詞么?
桀驁不馴,才能蔑視那些平庸的規則與束縛。
渾身帶刺,才能夠讓行業里無處不在的惡狗們明白,想要張嘴撕咬自己,想要搶奪屬于自己的東西,就要做好被尖刺刺穿喉嚨的準備。
布朗爵士氣焰滔天,伊蓮娜小姐說抽爛他的臉,就當場抽爛他的臉,無論代價是不是幾十億美元。
這才是真正的強大的人,這才是權威雜志所評選的藝術世界權勢人物排行榜No.1的作風。看看,現在哪里還能找到到,敢冒犯她的人呢?
唐寧相信,自己有一天,也會成為這樣的人。
遺憾的是。
她這種對顧為經的欣賞只持續了極短的一瞬間。
因為整場對話采訪里,也僅僅只有那么兩次加起了不到十秒鐘時間,舞臺上的顧為經表現出了像是位桀驁不馴的大藝術家的模樣。
只有那么短短的不到十秒鐘。
顧為經表現的像是位手拿利劍的勇士,展現出了那種蔑視一切的強者的氣概。
煌煌奪目。
燦爛生輝。
自那幅《紫藤花圖》后又一次的,唐寧拿正眼認真的看了眼顧為經。
然后……
他就軟弱了下去。
在唐寧的心中,面對強敵,不敢為了保護屬于自己的東西,拿著利劍和對手勇敢的決斗,當然是一種軟弱。
但是贏得決斗的勝利之后,不敢面無表情的用利劍斬下對方的狗頭,甚至在戰斗的過程中,因為害怕某種激烈的局面,瞻前顧后,不敢用劍鋒刺向對方的要害,不敢面對酷烈的鮮血凌厲的場面。
不在戰斗之后,拿走所有應該屬于自己的戰利品。
這當然也是一種難以讓人忍受的軟弱。
如果冒犯了你的人,敢偷竊你的東西的竊賊,他們不付出應有的代價,那么……你將要如何震懾你的敵人,維護自己的威勢呢?
換成唐寧。
她在宣布捐掉那幅油畫之后,當場就會逼迫羅辛斯道歉,然后轉頭就會去法院起訴對方。
講什么給我只要一個說服您的機會……太軟弱了。
而等伊蓮娜小姐竟然從口袋里拿出了決定性的船票以后,羅辛斯都不用道歉了,因為唐寧可以不乎這個了。
她會直接讓羅辛斯滾。
是的。
物理意義上的滾。
有這么有力的證據,羅辛斯已經沒有留在這場采訪里的必要了,如果羅辛斯不像一個小丑一樣灰溜溜的當場滾蛋,再被當成笑柄一樣笑話下去。
唐寧自己就拂袖離開。
她不會給羅辛斯留有任何的仁慈與體面。
敢在賭桌上玩輪盤賭,就得玩得起,就要有決心,不管是對著自己的腦袋扣動扳機的決心,還是對著別人的腦袋扣動扳機的決心。
沒有鮮血飛濺,絕不罷手。
裝逼的時候,一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英雄的跟什么一樣,結果輪到自己發現只剩最后一個彈倉時慫了。
抱歉。
不可以。
她非要讓羅辛斯社會性死亡,淪為笑柄不可。
他對自己don'tfuckingcare,唐寧憑什么care他的體面與尊嚴啊。
不以最酷烈的手段痛打落水狗,你拿什么震懾黑暗里下一位等待機會向你撲咬過來的狼狗呢?
羅辛斯的事情至少有了一個相對順利的結局。
現在的這個亞歷山大呢?
唐寧不喜歡顧為經這個回答里缺乏攻擊性的感覺。
那種柔軟的氣質,讓她分外厭惡。
人家跑過來搶你的蛋糕吃。
你在那里講你蛋糕做的多么多么的用心,這個蛋糕對你來說多么多么重要,為了對的起廚師之道的技藝,你用了多少多少的有機奶油……
有必要么?
他把自己當成了中華小當家還是什么了,有這個閑嗑牙的功夫,不如掄起菜刀來把菜刀鑲嵌在對方的腦門上來的正經。
因為如果你不這么做。
別人就可能掄起菜刀來,把刀鋒鑲嵌在你的腦門上。
唐寧看的很明白。
顧為經還在那里做學術討論呢,人家亞歷山大壓根就不是做學術討論來的。
偷蛋糕的人只在乎能多嘗到一口奶油吃,卻從來不會在乎蛋糕本身會變成什么模樣。
“廢物。”
唐寧甩甩手臂,輕蔑的看著歌劇舞臺上的青年男子,像是看一枚爛熟的果子。
唐寧因為顧為經的話語缺乏攻擊性而心生輕蔑。
與之相反。
亞歷山大則覺得,顧為經簡直不要太有攻擊性了。
那平緩的神態,溫和的神奇,不急不緩的娓娓道來的語氣,仿佛顧為經不是那個舞臺上的精神病,他自己才是那個病人,正在被人用一種受盡傷害而需要被人同情的語氣關照著。
他很不自在。
尤其是那句——
“亞歷山大先生,您始終不懂,這幅畫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
亞歷山大把這理解成了刻骨的嘲弄。
他難以抑制的聯想起了采訪剛剛開場后不久,羅辛斯對他所說的那句話“這叫學術素養,你這種只會搞個噱頭出來嘩眾取寵的三流學者是不會懂的。”
真誠才是真正的超必殺技,是最終能打倒怪獸的奧特光波。
羅辛斯的呲呲噴著毒液的嘴,咬在身上,頂多出現兩個血洞,臉皮厚一點的人,根本連一滴血都不會流。
不痛不癢。
這種真誠的發言,卻是七傷拳,打在身上,從外面看上去一點威力都沒有,內心卻經脈抽扭曲在了一起。
羅辛斯的話語。
顧為經的話語。
羅辛斯向顧為經道歉,卻無視了自己的行為。
一樁樁迭加在一起,讓亞歷山大惱羞成怒,恨之欲狂。
他覺得顧為經的這種真誠,不過是帶了表演成分的面具罷了,他和自己沒有區別,他此刻的臉上的平靜和剛剛自己面對鏡頭時的狂怒沒有區別。
只不過是一個人想要裝的很氣憤,另一個人想要裝的很真誠。
“停下來吧!”
亞歷山大昂起脖子,如獅子審視著獵物,有些話他本來是準備用在羅辛斯身上的。
羅辛斯很謹慎的沒有上鉤。
偏偏顧為經……這個可以拿著《雷雨天的老教堂》安然發財的人非要跑過來當個惡人。
那亞歷山大也沒有辦法。
“顧先生,你在撒謊。”
在一場采訪里第二次的,顧為經被嘉賓當面稱乎為撒謊者。
“你說了那么多可能,那么的猜想,為什么你不肯面對唯一一種更接近現實的可能性呢?”
亞歷山大不等顧為經接口,便繼續說道。
“更貼進現實的可能性是……顧,你的心中充斥著偏見,你根本瞧不起女性畫家,你不肯承認她們可以做的和她們的丈夫一樣的杰出。”
他看也不再看顧為經一眼,掃了一眼安娜,然后把目光投向觀眾席。
仿佛是抓到誰的痛腳,向老師打報告的小學生。
“用化名來作畫……你說,這覺得這就像是一個獲得‘競爭優勢’的游戲,你覺得這是一件讓人感到羞愧的事情。”亞歷山大復述到:“這是顧先生此前的原話,我相信,在場不止我一個人清晰的聽到了。”
他頓了頓,轉而用更加能煽動人心的語氣說道:“我也相信,不止我一個人覺得這樣的話是很刺耳。”
“是的。”
“就是刺耳。”他咀嚼著口中的文字。
“很多觀眾和嘉賓可能都沒有意識到他剛剛說了些什么,他的話里加了那么多的限定詞,仿佛把自己包裝成了一位溫和的理解者。但是,我要說但是。我們都知道,無論加了多少層的修飾詞和限定詞,它們本身都并不重要,并不能代表人的真實態度。只有但是之后的部分……才是真正重要的。”
“但是,他說,我們的顧為經對此發表了高論,顧為經先生說,他對此有一種羞恥感。”
“在19世紀的藝術行業,女性藝術家們不被接受,不被認可,沒有工作機會,被藝術展覽排斥,有很多評委認為她們的才能不足以勝任嚴肅的藝術,大學不允許授于她們學位。在這種情況下,為了逃離歐洲社會的束縛。她們選擇了使用化名來做畫,不偷不搶,不妨礙誰,所求所圖,僅僅只是一個讓自己的才智受到社會公平對待的機會。”
“而你,你卻說,你對此感到羞恥。”
亞歷山大回頭惡狠狠的盯著顧為經。
“真難想象,這是一個二十一世紀的人,一位自稱是藝術家的人,能夠絲毫不臉紅的說出來的話。”
“什么叫不同的性別視角,你的話語所隱藏的含義,不就是在覺得,她們畫不好真正嚴肅的作品么?什么叫阿泰米西婭和我們今天討論的事情無關,什么又叫羅丹和卡美爾的故事和我們今天討論的事情無關?如果你是一個真正有良知的人,就會明白,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和我們所講述的議題環環相扣,息息相關。”
“羅丹的情人卡美爾,在她被關在精神病院里死去的整整37年之后,社會才第一次愿意正視她的貢獻,愿意把她從羅丹‘抄襲’的指控里解救出來。”亞歷山大臉上露出義憤之色。
“就是因為有顧為經這樣的人存在,她才等了整整37年。”
“兩百年過去了,有些偏見在藝術行業里消失了,有些偏見表面消失了,事實上還是存在在我們的身邊,此刻,就存在在這個舞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