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我們有注意到,你對那幅作品底層筆觸、顏料分層和用筆風格一一做過研究,那段論述寫的算得上精彩,老練的不像一個十八九歲年輕人。我幾乎有一種自己在讀Mr.Bamcach這種經過豐富學術寫作鍛煉的資深學者的感覺。”
古斯塔夫挑挑眉毛。
“謝謝您的夸獎。”
顧為經五根手指的指尖搭在一起,側頭看向對方。
“如果您認識他本人,可以的話,也請替我向他表示感謝。”
“我可以把他的郵箱發給你。”博士向沙發靠背后方坐了坐,“提起……”
“不好意思。但我不得不做一個打斷。”
英國人羅辛斯,他耐著的找了談話的空歇,皺著眉頭開口了。
“我剛剛說我同意《救世主》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并不是指,關于《救世主》的問題給后來的學術研究者提供優秀的范例。關于達芬奇的研究方法能不能套用在其他的同類論文里先且不談。我剛剛而是在說——就是因為有《救世主》這個存在。”
“它給很多貪婪的人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獲得巨額收益的思路。”
他頓了頓,用銳利的目光盯向顧為經。
我指的就是你,小子。
羅辛斯用眼神說道。
“,我問你一個問題。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你在藝術品交易市場花了多少錢買到的?”
羅辛斯開口問道。
顧為經審視的看向他,微微側著頭。
他看穿了對方的意圖。
“羅辛斯先生。”
“今天應該是單純的學術討論,我看不出來您詢問這個問題的理由。那篇論文是一篇關于印象派的學術研究,如果您……”
“抱歉。我希望你能正面的回答我的問題。”
羅辛斯指尖抵住掌心,比劃了一個禁止的手式。
“除非你覺得這是一個很見不得光的話題,或者認為有什么無法被說出口的理由,也行——”
“不是一個概念。”
顧為經好生好氣的解釋道:“你詢問這件事情,無非就是想把這件事套上《達芬奇》背后同樣的商業邏輯。但是……”
“回答我的問題,可以嘛。”
羅辛斯拖長了話音,再次打斷了顧為經的解釋。
“1000美元左右,準確的說,應該是1200美元。以我所看到的資料,他應該一次匿名競價上買下的,類似常見的無聲拍賣會。”
開口的卻不是顧為經,是坐在一旁沙發上的女主持人。
安娜替顧為經回答了這個問題。
她的語言沒有任何修飾,顯得言簡意賅。
主持人望向羅辛斯——
“幾乎完全相似的事情,也發生在達芬奇,或者說疑似達芬奇所創作的作品《救世主》之上。那次發生在1958年的倫敦,作為收藏赫伯特·庫克爵士財產的一部分。《救世主》以一張嚴重破損的殘缺油畫的身份,出現在二手跳蚤市場上的時候。當時的成交價格為45英鎊。”
女人娓娓道來。
“買了這幅畫的和賣掉這幅畫的都不會知道,半個世紀以后,當這幅作品再次出現在拍賣場上的時候,它將以史上最貴藝術品的身份出現。”
“這一次,在經過買家激烈的角逐后,它的成交價格將超過4.5億美元。”
“身價翻了一千萬倍。”羅辛斯補充道,他咂咂嘴,意有所指的說道,“財帛動人心,財帛動人心啊。”
安娜在心中把這當成一場有趣的舞臺劇,然則,女人并沒有想要陪羅辛斯演雙簧的計劃。
她直接簡單明了的問道。
“羅金斯先生,你想對我們大家,表達的觀點是,關于卡洛爾的作品,它被人找到的過程和達芬奇的《救世主》被人買下的過程,幾乎一模一樣——”
“我不是經濟學家,但算上通貨膨脹的話,也許連成交價格都差不離吶!”羅辛斯叫嚷道。
安娜看著他。
“所以你的意思是,在這個相似的故事背后,你認為,促使顧為經寫出這篇論文的……是和那幅《救世主》相同的商業邏輯,而非是相同的學術邏輯。”
她用陳述句的語氣說道。
什么叫做相同的商業邏輯,而非相同的學術邏輯。
安娜這話說的很文雅。
往好的方向理解,她就是指顧為經先有些想要將這幅畫聯系到某個名人大師身上,炒作一番的想法,然后才以此為驅動力,才寫出的這篇文章。
人非圣賢,誰能沒有私欲。
學者有是人。
有些人會有為了名利妥協,自然也是常有的事情。酒井勝子和顧為經在寫那篇論文的時候,也確實討論過,覺得把這幅畫安到一位歷史上無名無姓的女畫家頭上,實在太浪費了,論文寫都寫了。
反正都是猜。
不如直接把她跟印象派大師莫奈的妻子卡美爾聯系起來,能帶來比一個所謂的卡拉,強的多的輿論流量和市場關注度。
他們確實一度在心中動過這樣的念頭。
后者是人之常情。
而就算他們一開始就是撿到一幅畫,然后為了找個歷史上的知名畫家硬貼上去,帶著目標,寫出的這篇文章——先朝著熱錢最多的地方“唄”的射只箭,再慢慢的畫靶子。
也不算“太”過分。
起碼起碼,顧為經和酒井勝子他們確實找了一些能夠側面證明自己觀點的證據,寫出了一篇看上去像模像樣的文章。
所以他們大概率藝術倫理、學術倫理上會被人指指點點。
法律倫理上……應該是蠻難界定的。
可這話要是從更陰暗的一點心思揣測,那就是直接在指責,包括這幅畫本身和他們所掌握的那些資料在內,所有的證據、照片,寫在論文中的論點,全部都是為了仿照達芬奇《救世主》的那幅畫的經歷,硬生生給直接造出來的。
根本就是一場有意為之的騙局。
罪無可恕。
這也是羅辛斯詢問顧為經,他在哪里,花了多少錢,買到了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的目的——對比兩幅畫之間,在經歷上的“相似性”。
早在他開口的瞬間。
伊蓮娜小姐就洞悉了羅辛斯提這個問題所隱含的目的。
她知道,顧為經也已經看出來了。
他才不想掉進羅辛斯的言語陷阱中,解釋來,解釋去,說了那么多話。
于是安娜輕輕抬起手指。
“波。”
女人信手推了他一把,把他丟了進去。
伊蓮娜小姐這么做的目的,不是為了一腳把顧為經給踹進坑里去。
而是她意識到,顧為經在這種問題上處理的太沒有經驗了。
意識到了羅辛斯的目的是好事。
但有些陷阱,不是他想躲,就能給躲開掉的。
以安娜豐富的懟人資歷和媒體經驗,羅辛斯在那里一嘟嘴,伊蓮娜小姐就知道他想要干嘛。
這可不是隨意提的問題。
人家是有備而來,心中也早就有了預設的答案。
這類問題你躲閃也沒用,顧為經在那里好言好語的解釋來,解釋去,說了一大堆,全場的聽眾也不會覺得羅辛斯有什么錯。
拋除主觀情感因素。
羅辛斯也根本就談不上有什么錯。
互相對話間存在爭端和分歧是在正常不過的事情,《雷雨天的老教堂》和《救世主》發現過程的相似性,也客觀存在,又不是評論家羅辛斯找人編的。
有質疑很正常。
顧為經這種解釋來,解釋去,試圖繞過言語陷阱的行為,尤其在牽扯到錢的話題上,反而容易被觀眾誤以為,他不夠真誠,有什么見不得光的秘密。
直接回答。
是更有效的應對。
因而,顧為經還在和羅辛斯努力對線,站在陷阱邊扭來扭去,嘗試著風騷的走位呢,就被女人給直接按了進去。
已知這個坑一定會掉。
與其讓羅辛斯挖個坑把顧為經埋了,再跺上兩腳。
不如由安娜小姐自己動手埋。
“伊蓮娜女士,您完完全全說到了我的心坎里去了。”羅辛斯聞言驚喜的點點頭,“我剛剛說,達芬奇的《救世主》起到了重要的示范的作用。它為行業提供了一個市場模型。這個市場模型證明了這樣的觀點,一張廉價舊的油畫,一些學者和期刊的背書,外加巧妙的市場營銷策略,就像神奇的煉金術一般,傾刻之間,讓一幅作品的價格翻上百倍、千倍、萬倍,甚至是整整一千萬倍。”
“我甚至有一個有些悲觀的觀點——”
羅辛斯頓了頓。
“達芬奇,文藝復興三杰之一,也很可能是最為有名的那個。聽上去文藝復興是個很遙遠的名詞,可仔細想想,也不過是四五百年的樣子。比起金字塔、特洛伊等等考古發現,他近的就像是昨天。”
“我注意到Mr.曹現在就在下面。”
羅辛斯用手指指了一下,尊敬的點點頭。
“我提他,是因為他見過畢加索。而這樣年紀的老先生,一個能見到畢加索,兩個能見到透納,只需要五個,把五個曹軒的歲數從頭到尾的連起來,就直接能見到達芬奇本人了。”他看向伊蓮娜小姐。
“我明白您想要說什么。”安娜點點頭,“不過,還是請和觀眾說的更清楚的一點吧。”
“我的意思是達芬奇并不遙遠,他生活在文獻記載相對發達的年代。黑暗的中世紀已經結束了。他在還活著的時候,便成為了佛羅倫薩城里最炙手可熱的畫家。所以,達芬奇對學界來說,從來都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我們能在文獻中找到他的出生日期和死亡日期,準確到儒略歷的幾月幾號星期幾。”
“我們知道他父親是誰,母親是誰,祖父母是誰,有幾個兄弟,幾任妻子,幾個孩子,在哪里學的畫,跟隨的老師是誰,我們甚至知道達芬奇一生中第一幅售賣出去的畫是什么……那個有關盾牌的故事。”
安娜微微頷首:“我向觀眾解釋一下。達芬奇六年的學徒時代,曾經在盾牌上畫畫。那幅畫后來經過中間人轉手,被賣給了當時的米蘭公爵。”
“是的,關于達芬奇的記載實在太多了。它的作品的每一次交易,都是大新聞。學界甚至能夠統計出,達芬奇一生中到底有多少幅正式被售賣的畫稿。就比如您的家族手中的那幅。它是如何從美第奇家族的寶庫流傳到伊蓮娜家族的寶庫,如今又是怎么進入您的家族博物館,何年何月何地,以何種方式過手,清晰簡潔極了。”
“達芬奇是古往今來最受人關注的油畫家。”
顧為經寫作論文的時候,參考過有關達芬奇的研究。
創作《救世主》的達芬奇和創作《雷雨天的老教堂》的卡洛爾,兩者都是那種非常極端的例子。
達芬奇的作品是爆炸有名。
他流傳于世的就那幾幅作品,每張作品到底是怎么轉手的,從文藝復興時期到現在,每張作品的歷代主人是誰,是怎么購買交易的,恨不能張張都列出個年表寫本書出來。
還有各種各樣似是而非的傳言。
研究者需要在海量的干擾像中,篩選整理出真正有效的信息,仿佛在一千個鏡子中幽靈的幻影里,找到唯一的真實。
卡洛爾則情況完全相反。
她可是真的近,顧為經知道在1870年代,她非常的年輕,以年紀推算,曹軒自己搞不好就能見過的那么近。
以十九世紀晚期畫家的標準來說,她的信息又爆炸的少。
少到不可思議。
他和勝子需要在茫茫多的霧氣中,尋找到那個幻影般的幽靈。
“達芬奇擁有著清晰詳盡的作品記錄。而這樣一個畫家,說‘多’出來一幅畫,便能夠被幾篇論文多‘制造’出一幅畫出來。一幅45英鎊的畫作,在掛上列奧納多·達·芬奇這個姓氏之后,忽的一下就變成了5億美元。貨真價實成交的五億美元。”
從登場以后。
便向炸毛的刺猬一樣,狂懟顧為經的羅辛斯先生,此刻的臉色竟然有幾分悲天憫人。
“就我個人觀點來說,我覺得這未必是一件好事。”
“對我們這個行業,和藝術市場的良性運轉而言,真的未必是一件好事。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觀點,但這就是我的觀點。如果那幅畫是假的,那么整件事就是一場充斥著黑色幽默的鬧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