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第八百三十六章“勇敢”的羅辛斯
正文卷第八百三十六章“勇敢”的羅辛斯
“為什么你不能認為那幅畫便是真跡呢?無數學者都給出了合理的考據和推論。你隨便便說這是假的,這就是假的,道理在哪里。”
亞歷山大不滿羅辛斯語氣里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優越感。
“你是指責所有為那篇《救世主》背書的學者和研究機構都是騙子么?鬧劇,到底是誰在有意的制造鬧劇。是你,還是其他所有人。”
“不,恰恰相反,那些論文和研究說服了我。就真偽而言……”羅辛斯思索片刻,他手指下意識的搓動外套下擺的布襯。“我個人的立場倒是偏向于愿意相信那幅《救世主》確實是達芬奇的作品的。”
“你問我為什么當時沒有發表過反對的意見,這便是原因。”
他回答道。
“哈。這邏輯真奇怪。”栗色頭發的年輕學者夸張的抬了抬手,語氣揶揄的說道:“所以你剛剛語氣沉重的講那些話是要干什么?如果那是一幅假畫云云,羅辛斯先生,你是要講脫口秀么。”
“不。”
羅辛斯直視著他的眼睛。
“你始終沒有聽懂我的意思。亞歷山大先生,我是在說,如果《救世主》是一幅假畫,只是因為沾上了達芬奇的名字,便從一張嚴重破碎的畫稿,升值成為了有史以來最昂貴的作品。這件事就太搞笑了。它嚴重損害了整個藝術行業的根基。”
“那要是這幅畫是真的呢?你自己也說,那些學者的考據和論文說服了你,你相信這幅畫是真的。”亞歷山大逼問道。
“所以我這話還有后半句。如果那幅畫是真的——那么,達芬奇多了一幅可以出售的作品,收藏家賺了大錢,寫論文的學者賺到了名氣,嘉士德僅僅靠著傭金分成便盆滿缽滿,傳聞中買下這幅畫的沙特王室又獲得了一幅珍貴的收藏品。看上去是一個共贏的美滿場面。”
羅辛斯聳聳肩膀:“聽說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還要以這件事為題材拍電影呢,大概是類似《達芬奇密碼》什么的吧,我不太清楚。但我總覺得,世界上沒有那么多共贏的好事情,至少不是這件事。”
“您覺得受傷的是整個藝術行業,對么?”
安娜又開口了。
她盯著羅辛斯看。
“您覺得這件事整個過程里商業營銷的氣氛太濃重,拍賣會,好萊塢,市場炒作……種種因素全都集齊了,您不喜歡這個。”女人問道。
羅辛斯用力的點點頭。
“對我而言,那是達芬奇啊,連達芬奇都能忽然多出一幅畫來,那么其他人是不是也可以……嗯。”男人抓了抓頭發,“抱歉,我有點說不上那是什么感受。”
“虛幻感,對么?”女主持人偏過頭。
“差不多。”羅辛斯點點頭,“從學術上,那些論文里的推論一定程度的說服了我。可從情感上,我有一種不夠腳踏實地的感覺。我覺得更應該保守一些的。”
“就像海因里希·施里曼。那位讀著《荷馬史詩》長大的商人兼考古學家,雇了一堆挖掘工人在小亞細亞平原上四處開挖,在土層下挖出兩個千年前的陶罐,就寫論文刊登新聞消息對著世界高喊,喂,所有質疑我的蠢貨們,看看,我發現了‘特洛伊’。”
“他背負著學界的嘲笑,帶著那么強烈的想要找到特洛伊古城的欲望揮動了鏟子,當有一天真的從小亞細亞的地上挖掘出了點什么的時候,這一刻,他是真的找到了特洛伊,還是他真的相信自己找到了特洛伊?”
“《救世主》就是藝術界的特洛伊古城,人們無法確定那到底是不是真的特洛伊,只是把它當成特洛伊古城來看。人們無法百分之百確定那是不是達芬奇的畫,只是想要把它當成達芬奇的作品來看。”
“但這就是考古研究啊。它是由活著的人研究死去的人的學問。”伊蓮娜小姐把手從臉側拿了下來,坐的更加正式了一些。
她的手指垂落在膝間。
眼簾微垂。
安娜開口:“時光無法倒流。沒有人能再次親眼目睹特洛伊城在大火中熊熊燃燒時模樣,世上能找到五個百歲老人,卻沒有辦法讓他們手拉著手,穿過歷史長河,去看看16世紀的佛羅倫薩,去問問達芬奇他到底畫了幾幅畫。藝術史研究,考古研究就是這樣的。”
“羅辛斯先生。”
安娜的語氣平緩。
“不少情況下,人們注定沒有辦法得到百分之百確切的答案。所以,這是一個關于選擇的問題。選擇應該去相信些什么,應該懷疑些什么。”
“那么在得出能讓大多數人信服的結論以前,也可以讓它一直就這么爭論下去好了。特洛伊古城的真與假,一篇篇論文被發表出來,一篇篇論文又被推翻,至今為止已經快要一百年了。還沒有得到一個確切的結論。”羅辛斯攤開手,“關于《救世主》才討論了多久?五十年前它還只值45英鎊,20年前它還被認為是后世的仿作。幾年以后,它就被賣出了天價。”
他的聲音低沉的有些悲愴。
“不該這么匆忙的。它不該被匆匆賣出去,更不該賣出五億美元的。真的。”
伊蓮娜小姐坐在旁邊。
她既沒有附和著肯定羅辛斯的觀點,也沒有出言打斷或者銳評上兩句,覺得他的態度過于悲觀。
她只是靜靜的聽著,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示意羅辛斯繼續自由的說下去。
“繼續,我在聽。”安娜說道。
“比起藝術神話,它表現的更像是金融神話或者財富神話。它給很多人指明了一條路,連達芬奇這樣的著名畫家,都能忽然之間,多了一幅作品出來……那么,其他畫家呢?其他作品呢?是不是有一條財富的捷徑在那里?”
“我知道很多人都是那么想的。”
“而有些人,也已經付出了實踐。”
羅辛斯把目光落在顧為經身上——“我不管學者們對于《救世主》的研究獲得了什么,也許是名氣,也許那個頂級的學者團獲得了什么豐厚的報酬,我不清楚內幕。但我至少清楚,研究《救世主》的學者們,沒有一個人是那幅畫的持有人。他們至少應該從那五億美元里拿不到錢。”
“但你不一樣顧先生。”
“你既是這幅《雷雨天的老教堂》的發現者,又是《亞洲藝術》上論文的第一作者。你難道要讓我不產生什么聯想么。那幅畫所賣出的每一分錢,都會進到你的口袋里。”
英國學者目光炯炯的看向顧為經。
“《救世主》的事情上,我沒有發聲,所以今天,我一定要來。我覺得這是我做為一個藝術學者評論家的責任。”
“我必須要向大眾揭穿這樣的騙局,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繼續發生下去了。《救世主》也就罷了。《雷雨天的老教堂》?一幅不知真假的老油畫,一位從來找不到任何歷史記錄的畫家,你說她是史上第一位女性印象派畫家,她就是第一位女性印象派畫家了?”
“那我還說,這件事就是一場騙局呢!”
“對,我認為你是一位騙子。顧為經先生。”
羅辛斯笑了笑,笑意從他的眉角一點點的漾開,當面說出這句話之后,評論家先生仿佛把內心的壓抑與郁結都一并笑了開去。
他盯著年輕人的瞳孔,一個單詞一個單詞的說道。
“沒錯。我就是這么想的。我知道酒井一成的女兒也是這篇論文的寫作者,可我依然要這么說。這篇論文是騙局,他,你,卡洛爾,你們的論文,包括《雷雨天的老教堂》本身,都是這個騙局的一部分。”
“是的,我沒有直接證據。但這就是我內心的真實觀點,如果愿意的話,你可以告我誹謗。”
隨著他的話語出口,整個歌劇院都變得安靜了下來。
羅辛斯則頓了頓。
他享受著四周片刻的寂靜。
然后輕蔑的笑笑。
“我不在乎,顧先生。”
片刻之后,歌劇廳里傳來了連綿的掌聲,不斷的有叫好的聲音從臺下傳來。
也許,這個世上是有執拗頑固的人的,這世上也是確實有些人擁有英雄主義氣質的。
即使他的立場并不站在顧為經的一方,甚至他算是顧為經的敵人,他的話可能會對顧為經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可不能否認,羅辛斯確實是一個勇敢的人。
這是不容質疑的。
伊蓮娜小姐并沒有像驢象之爭時的美國綜藝媒體,會請那種小丑一樣做客嘉賓,來做為辯論對手參加她主持的對話采訪。
羅辛斯是那種老派的嚴肅學者。
他和顧為經沒有過多的利益之爭,顧為經的《雷雨天的老教堂》能賣出百八十萬歐元的天價,不會分他一分錢。顧為經的《雷雨天的老教堂》一分錢都賣不出去,砸在了手里,他也不會因此能賺上個百八十萬歐元。
相反。
做為一個混歐洲的研究學者與評論家,會去說他認為《救世主》賣這個么貴,把學術研究變成一場財富狂歡,沒準會摧毀這個行業的根基是一種勇氣。
也許沒有安娜在歐洲美術年會上的表現那么勇敢。
但正如酒井勝子所說,世上幾乎沒有人,能夠擁有伊蓮娜小姐的地位和條件。
真要比較,對羅辛斯的身份來說,這種給整個行業潑冷水的行為,所需要的勇氣,也未必就比安娜在年會上啪啪啪狂抽布朗爵士的臉來到少了。
他會說顧為經發表在《亞洲藝術》的印象派論文是場騙局。
他可以去告他。
就算顧為經去告他,他也要這么說。
在羅辛斯自己的觀念中,為了心中的正義,勇敢的站出來,揭破卡洛爾虛幻的面紗,在《油畫》雜志的采訪現場,告訴歌劇廳里的所有觀眾,這個所謂的女畫家根本就不曾存在過。
它當然也是一種勇氣與魄力。
安娜坐在沙發。
她注視著身邊發生的一切,臉色如常,像是一位十九世紀宮廷沙龍的女主人。
無論怎么客人們怎么爭吵,怎么辯論,誰講了個笑容讓滿場嘉賓哄堂大笑,還是兩位紳士因為對方的冒犯要準備摔手套決斗了。
只要女主人還安穩的坐在沙發上。
場面就是有序而可控的,只要還想在這場社交宴會上呆下去,便不會真的有人把劍或者槍拔出來。
無論怎么吵,怎么鬧,終究還是要女主人出聲做出公允的裁決的。
伊蓮娜小姐在思考。
要不要此刻便接口,幫顧為經度過這場難關。
她稍稍有一點頭痛。
羅辛斯的強硬超過了她原本的預計,她沒有想到對方會在對談的現場,說出這么不留轉圜余地的話出來。
酒井小姐曾在濱海藝術中心,說過些內容不同但風格類似的話語。
她當著自己和策展人唐克斯的面,指責崔小明是一位卑劣的抄襲者,他抄襲了顧為經的作品。她沒有證據,也很難證明這一點,所以崔小明可以去告她。
短短一周之后。
羅辛斯也做出了相同的表態。
只是顧為經由話語的維護對象,變成了英國人的指責對象。
不能不說這不是風水輪流轉。
要是崔小明曾經聽到酒井勝子說的那些話,此刻估計已經忍不住想要抱住羅辛斯的大腿,感動到“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崔小明不知道這些。
此刻的他,心情舒暢的不得了,他一點也不想哭,只想哈哈哈的仰天大笑。
罵的爽。
太爽了。
崔小明用力的鼓著掌,手指都要拍紅了。多么美妙的發言,采訪現場對顧為經的炮轟比他最開始所預料的還要猛烈。
這些話給崔小明機會,崔小明都不敢說,他是真怕徹底得罪死了曹軒。沒想到被這位嘉賓指著顧為經的鼻子罵了出來,直接毫無花哨的硬了上去開團。
真是硬漢啊!
牛氣。
不愧是《油畫》雜志主持的采訪,就是不缺的猛人的。
崔小明心中只有一個小小的遺憾,那就是這些話是那位右手邊的嘉賓說的,而非伊蓮娜小姐說的。
“我不在乎,顧先生。”
這話要是能從安娜的嘴里說出來,崔小明現在就可以開香檳宣布自己的勝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