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為奈羅的牧師一瘸一拐地走過人群,雙唇緊抿,疲憊不堪。
他一路舟車勞頓,方才終于抵達這座要塞,但他此時的疲憊其實與那漫長的行程并無太大關系。
“神皇保佑!”
“泰拉在上,一位圣徒.可他怎么是孤身一人?”
“天吶,看他的模樣——他到底受了多少苦?”
聽著這些話,牧師實在不知該作何感想。他只覺得腹中仿佛有一團火在燒,簡直要燒干一切,無比痛苦。
為了不讓自己就這樣倒下,他只好盡量地目視前方,不與這條路旁的任何人進行眼神接觸,卻仍然免不了聽見許多。
國教總部這座宏偉的要塞有無數停機坪,其中起碼有數千個禁止平民出入。但是,像他這樣經由官方認定的‘虔誠者’自然是不會降落在那里的。
他一定會落在人群之中,比如現在這樣.
他避不開的,他必須走這條路。
片刻后,當他抵達這條小路的盡頭之時,帶他來的那架穿梭機也恰好起飛,它引擎發出的嗡鳴聲短暫地蓋過了人群的低語。
一扇門扉在他面前緩緩打開,其內潑灑出一片純白的光輝,他心中有所觸動,于是便轉過頭,看了一眼。
在這短暫的一瞬之中,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他究竟看見了多少張面孔.
男女老少皆有,乞丐與富家翁并肩而立,踮著腳、仰著頭,只為了一睹虔誠者的真容。
狂熱的信仰變成了一種懾人的力量,在此地涌動不休。人群本該朝他涌來,卻又自發地組成了墻壁,在這最不應該有理智和秩序存在的地方硬生生地造出了一條所謂的路,讓他有路可走,讓他不會被打擾、被阻攔。
牧師忍著某些情緒轉過頭去,踏入光中,卻迎面撞上了一座雕像。
它足有七米之高,一手捧書,一手持劍,通體純白,面容模糊,唯獨眼睛具備顏色且清晰無比。那雙眼睛亮如炬火,雙眉緊皺,使其神色看上去既像警惕,又似悲憫。
牧師看向它的底座。
傳教士拉魯斯托斯,36——36,死于瘟疫使者之手。
一陣急切的腳步聲從不遠處響起,打斷了牧師原本想繼續細看幾眼雕像的想法。
兩名身披灰袍的侍僧匆匆趕到了他面前,行了天鷹禮,卻沒有開口,而是用手語表達了歉意,緊接著又開始解釋為何沒有去接機。他們非常誠懇,態度也無可挑剔,但牧師仍然注意到了一些疑點。
比如,他們的灰袍并非教會制式,又比如,從見面到現在,他們一次正式禮儀都沒有做.
天鷹禮這種早已推廣到帝國上下的禮儀和宗教人士內部慣用的問候禮是不同的,雖然有時也會被簡化并省略,但是,在國教總部這種地方不使用正式的禮儀,似乎有些說不過去。
但他并沒有說些什么,只是點了點頭。
侍僧們看上去像是松了一口氣,隨后便恭敬地轉過身,帶著他走向了一扇稍小些的木門,其后是一條蜿蜒向下的古老小道,年歲悠久的石磚與墻壁上的火把一同安靜地等待著。
“就是這里嗎?”牧師問。
他們點點頭,再次行了一個天鷹禮。
牧師嘆息著還禮,心里明白,這二人其實并不是真正的要來接他的侍僧。
他踏入那條小道,扶著墻壁,緩緩向下。沒過多久,門在身后輕輕地合上了,隔絕了外界的聲音。一時之間,這里變得萬籟俱寂,只余他自己的呼吸聲、腳步聲,以及火把的燃燒聲。
牧師的腳步不由得放得更緩了,疲憊是一方面,可另一方面,卻是出自某些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細微情緒.
他慢慢地走、慢慢地思考,就這樣抵達了盡頭。
路總是會走完的。
而現在,這里卻不再有門,或其他類似的東西了。
有的只是一名禁軍。
“他想見你。現在。”
奈羅已經知曉究竟對方話語中的‘他’究竟是誰,但他仍然懷抱著一絲希望,嘶啞地開了口。
“誰?”
禁軍不答,只是向他伸出一只手。
牧師沉默著握住,一陣可怕的閃光緊隨其后爆發開來,刺得他雙眸一片慘痛。淚水奪眶而出,痛覺加劇,伴隨著強烈的眩暈感共同摧殘起了他的殘軀。
數秒后,禁軍主動松開了手。
一陣微風吹拂而來,干燥,卻也帶著點血肉被燒糊般的氣味。
牧師勉強睜開雙眼,抹去淚水,渾然未覺那所謂的眼淚實際上既粘稠、又猩紅。
在一片模糊中,他窺見了一道沖天而起的純白光柱.
他跪倒在地。
一只手將他扶起。
“此時懺悔?”有人問。“不覺得有些不合時宜嗎?”
“誰?”牧師低聲問道。
他沒有聽過這個聲音,完全辨識不出究竟是誰在對他說話。但他總覺得,將他扶起的那只手,其實并不如何有力。
“睜開眼,你就能知道了。”那人平靜地說。
牧師咬緊牙關,頂著鉆心劇痛抬手扒開了自己的眼睛。
手指傳回來的觸感使他明白,那被燒焦的氣味實際上就來自他自己的身體,但他的確殘留著些許視力那模糊的世界在疼痛中又回來了,還將一個披著長袍、手持金色權杖的人影一同帶入了他的眼前。
“馬卡多。”他嘶聲喊道。
希望回來了。
掌印者緩緩頷首。
“他想見你。”
他重申那禁軍的話,牧師為此渾身一僵,希望再度消逝。
“逃避能解決些什么?”掌印者不急不緩地說,聲音平靜,但也很難說是不是冷漠。“你已經走到這里了,難道要退縮?”
“我”
“也罷。”
帝國上下皆知的那根權杖微微抬起,隨后輕輕落地,輕柔無比,落在牧師耳中卻響如山崩。
掌印者轉過身,踏步向前,徒留牧師一人于原地。
“我認為,沒有人可以再左右你的意志了,洛珈·奧瑞利安。”馬卡多如是說道。“因此,見不見他,就由你自己選吧。”
這里很安靜。
沒有運作的機械,沒有忙碌的腳步,巖壁之間空蕩而寂寥,就連黑暗,在此地都顯得渺小。
沒有語言可以描述這里,因為任何一個能夠來到這里的人都不會相信,這里竟然是這副模樣。
可它就是這樣。
它安靜得可怕也空曠得可怕,仿佛能夠放下整片天與地的空間中卻僅僅只擺放著一把未經打磨的石椅
一塊漆黑的布蓋在其上,遮掩住了什么東西,顯出的線條死寂又枯瘦。
洛珈睜著他半盲的眼,血水在面上縱橫。
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
——他曾信仰的神,他曾侍奉的主,他的父親,帝皇,就這樣安靜地躺在那塊黑布之下。
他在修道院和神學院里讀到的典籍上的神皇不是這樣的,書中的他僅是身負重傷而已,但仍然端坐在那至高無上的寶座上。
他在獲得晉升后翻閱的史書中的記載也同樣和他眼前所見之物大相徑庭,那些只有少部分人才能得知的歷史里描述的帝皇已舍棄了劍,卻將自己化為了盾,與星炬長伴,永恒燃燒
洛珈近乎瘋狂地翻閱著他腦海中每一點新獲得的知識,把它們讀了又讀、想了又想,但它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組成他眼前的這一幕,反倒是他的直覺早在數年前就已警告過他。
他死了,或者比那更糟。
是的,他現在的處境比死亡還要恐怖。
洛珈拖著他那條殘腿慢慢地向前走,這些年來它沒有好轉,且已經逐漸使不上勁了。
他曾想過要不要換一條假肢,最后卻決定等到它完全殘廢的那一刻再這樣做。現在看來,他真該早點做手術的,或者像隱士那樣拿一把手杖,這樣他就能走快一些了
他一瘸一拐地走著,在灰白色的巖石之間滑稽地前行,睜著血肉模糊的眼睛,汗水劃過焦糊的血肉,帶起疼痛,而他已不在乎。走出一段距離后,他在一陣痙攣中摔倒了,想要重新站起,卻發現根本做不到——他的手腳全都顫抖不已,無法發力。
于是他改為爬行。
很快,手掌就磨破了,然后是手肘、胸口、大腿和膝蓋。不知多少年后,此處總算有了新的顏色,那蜿蜒的血痕看上去鮮紅無比,看上去卻出乎意料地和諧。
他爬啊爬,爬啊爬,直到再也無法移動。
他的手指磨得只剩下白骨了,腰部以下也早已沒了知覺,失血過多帶來的體溫下降讓他直打擺子,眼前一陣陣地發黑——但他究竟爬了多久呢?
他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于是,拼著最后一點力氣,他仰起頭,看向那石座
沒有變化。
他笑了。
它看上去沒有絲毫變化,仍然那么遙遠。
我辜負了你,我辜負了所有人,我害了所有人
在生與死的恍惚中,洛珈一點點地蜷縮起來。
一口余氣卡在他的喉嚨里,尚未吐出,眼睛卻已經失去了光亮,肌肉完全放松了下來,面上再無血色可言。
他眼前劃過許多張臉,但究竟誰是誰,他已經沒有力氣去分辨了。
它們快速地劃過,就像孩童手中飛躍過湖面的小石子,只能引起片刻的漣漪。再然后,湖水便重歸寂靜。若干年后,孩子們長大了,也不再來了,村子不知為何也敗落了,湖水不復澄澈,變得臭氣熏天、一片死的寂靜。
死亡來了嗎?
他忽然想起安格爾·泰,想起他是如何死的。
“我沒有辜負你。”
可我有,可我有.
忠誠之律上的那段日子你是如何挺過來的,吾兒?你是怎么忍受那一切去搜集證據的?又是如何掉入陷阱的?
我讓你承受了太多你不該承受的東西,但我辜負的又何止你一人?和你站在一邊的你的兄弟們,被艾瑞巴斯蒙騙的其他人.
墮入混沌,永無希望,而后經由他們之手所犯下的每一樁血案.
受害者們的聲音始終回響在我耳邊。
我回到這世上已有九年,這九年來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聽著他們的慘叫。
我開始害怕獨處,因為我總會看見他們慘白的臉,但我又不得不獨處。我活該如此,理應如此,實際上,我也不值得拯救。我不懂卡里爾·洛哈爾斯為什么要救我,我不知道安格朗為什么要在那山洞中看守我,我最不明白,你們到底是如何堅持了一萬年
假如你們知道真相就好了。
假如你們能知道我不過只是一個騙子和懦夫就好了,這樣你們就不會赴死,你們就不必白白浪費生命。
我.我想贖罪。
洛珈發出一陣極輕柔的嗬嗬聲。
我必須贖罪。
“贖得清嗎?”一個聲音問。
一雙手輕柔地將他從地上抱起,洛珈殘缺的身體輕若無物,很輕易地便被這雙手的主人抱在懷中。
他的形體像是由光聚成的,純白,卻并不熾熱,亦不刺目。他凝視著洛珈無神的雙眼,附在他耳邊,輕聲詢問。
“你要如何才能贖清這份罪孽呢?”
他懷中的罪人沒有回答,于是他嘆息一聲,緩緩坐下,將罪人置于膝頭,右手微抬,撫過那縱橫交錯的血痕,最終停在雙眼邊緣,焦糊的血肉和碳化的眼球,隱約可見白骨的眼眶.
“你贖不清的,孩子。”他悲傷卻篤定地說。“因為他們不會原諒你。”
“就像隱士,他恨你恨到了極點,因此他無法再愛你。而那些因你而死的人,在仇恨的領域中,也已得到了一切的真相——罪魁禍首有許多個,其中大半已經伏誅,尤其首惡,現已墜入無邊刑獄之內。”
“可你呢?”
“他們或許聽得見你被折磨時發出的尖叫,也看得見你那時僅僅只是傀儡.可這又如何?難道他們沒有被折磨,沒有發出慘叫,沒有在絕望中被奪走一切?”
“誠然,你可以做出更多值得稱贊的事,也可以拯救數百萬條性命,可是,無論你如何做,他們都死了。不僅如此,還有父母、丈夫、妻子、兒女、兄弟、友人.這樣的仇恨,要如何消弭?”
“我這樣說,對你而言興許有些不太公平,但仇恨本就不在乎公平,他們死時,也沒有人來替他們講求公平。”
“他們恨你恨到了極點,他們永遠不會原諒你。”
一行血淚滑過罪人的臉頰,他的父親抬手,替他拭去這行淚水,血在光中,與那純白合二為一。
“但你現在還不能死,你的這一條性命不屬于你自己。”父親溫柔地說。“你從你子嗣萬年的苦行中得到了一線生機,它起源于你萬年前的一次義舉。在你的生命中,這樣的事你并不少做,但只有那一次帶來了如此深遠的影響。我想,大概是因為它并不出自信仰,而是源自愛吧,愛是無私的,也是不求回報的,洛珈.”
他頓了頓,像是在嘆息。在此之后,他的聲音變得冷酷。
“你必須活著。”帝皇說。“死亡是你暫時還不配領取的獎賞——活著,活下去,做你早就該做的事,讓這世界變得更好,不要辜負你來之不易的第二次機會。”
“這是我對你的懲罰,但我也向你承諾,當一切塵埃落定之時,你會得到你想要的死亡。到了那時,我希望你可以坦然地在那片荒原上卸下肩頭重擔。”
光芒綻亮,形體消解,如太陽迸射出的光輝般無比耀眼,將此地完全照亮。石座下的那尸骸似乎抽動了一下,某種力量匯入光中,最終流入那將死未死之罪人的身體。
“吾兒.”最后,父親說道。“我原諒你。”
40,太陽系。
“走吧。”卡里爾·洛哈爾斯說。
他的意志在此言后得到了完全的執行,審判長號就此啟航,駛向了太陽系以東偏南方。
比起此前,這一次,審判長號上的人多了一些。比如最近不知為何總是心情極好、喜氣洋洋的倫塔爾·黑貂和他那位不再骨瘦如柴的女主人。
又比如,一個禁軍。
一個手持日神之矛的禁軍。
康斯坦丁·瓦爾多。
此時此刻,他就站在審判長號的指揮王座旁,長矛斜靠于胸甲之上,左手懷抱頭盔,站得筆直。雖是面無表情,細看之下卻總像是懷著一抹微笑。
卡里爾自然沒有遺漏這個小小的細節,他思索再三,最終還是決定詢問一下。
“你很高興離開——”
“——不。”瓦爾多未卜先知地回答。“我只是樂于見到你那個暴戾的第一預備役擺著一張臭臉卻又無可奈何的模樣。”
卡里爾原本并不打算再說些什么,只想著一笑了之,卻因為這句話而挑起了眉。
“是嗎?”他又問。“可我記得,你給我的要塞發的那封密信里不是這樣說的.你好像在末尾還自薦了一下。”
“密信是會自動銷毀的”瓦爾多平靜地說。“因此,我可以說,絕無此事。”
卡里爾有些驚愕于他的回答,卻仍然笑了出來:“你似乎變了許多,康斯坦丁,是因為歐爾·佩松嗎?”
“別提他。”
“為何?”
“我對一個逃兵沒什么好說的。”瓦爾多冷冰冰地回答。
與此同時,審判長號的廣播系統也急促地響了兩聲,這代表著它收到了由太陽系內極高權力部門所發出的全系通報。實際上,此時此刻,太陽系內的每一個人,大概都正聽著這段廣播。
“經教宗和樞機主教、各大星系內的主教與教會的共同調查與研究后,以吾等之救主,偉大的神皇的名義,每十年一次的虔誠者正式名單已被決定,他們的名字如下.”
靜靜地聽著廣播,直到它在重復三遍以后徹底結束,卡里爾才重新開口。
“他還在名單里,我還以為”
康斯坦丁·瓦爾多搖了搖頭,似乎不愿在這個問題上多談。
“在就在吧,卡里爾。”
“你恨他嗎?”
禁軍元帥嗤笑一聲,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審判長號逐漸駛向遠方,駛向夜曲星。
——第十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