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那個一瘸一拐的背影,隱士罕見地感到一絲笑意——怎會如此?我瘸了,你也瘸了?天底下怎會有如此湊巧的事?
這個念頭像只禿鷲一般盤旋在他心中,他緊緊握住手杖,目光微微上移
可能是湊巧,但也可能是蓄意如此,在這一刻,他的視線準確無誤地停在了那牧師毫無防備的后脖頸處。
謹慎一些。他這樣告誡自己,盡管如此,怒火卻仍在咆哮,迫使他將手杖越捏越狠。
隱士對自己如今的情況有充分認知,這么多年以來,他的體魄早已不復當年強健。曾在軍團內部受人稱贊的力量、藥劑師們都驚嘆的生命力這些東西,已經衰退到了他自覺可笑的地步。
他就像一臺通體生銹的機械,每一次想要行使自己被設計、制造出來的職責時,都會聽見身體內部傳來的古怪悶響。
漫長的時間所帶來的近乎永恒的戰斗將他摧殘成了這幅模樣,這也代表他的基因仍然純潔,沒有超脫人類應有的桎梏,不像其他一些人。他對此感到驕傲,但也時常覺得惱火。
然而,從另一方面來說,他追奉了如此之久的信仰自然也反哺給了他一些別的力量。這種力量在涉及到物質界時并不出彩,但也能給他一些小小的助力
他看著那牧師,不語,只是平靜地觀察。
他將他每一次踏步時的勉強、每一次呼吸間的煎熬都看得清清楚楚,然后他開始深入,他想知道這是否是一種偽裝。
最終,隱士得出結論:不是。
他明白,他面前的這個人——在巢都深處的貧民窟里有著好名聲的這位牧師——的確是個真正意義上的殘疾,而且極其虛弱。
我殺得了他嗎?隱士若有所思地想。
他又把手杖握了又握,但是,直到最后,他也沒有動手。
原因說來倒也是好笑,當他意識到牧師行走時的那種殘疾并非偽裝出來的時候,原先生出的警惕和敵意便都回到了心底。它們還沒有消失,但也和那頭怒獸一起被關了起來。
他們就這樣走了一會,直到身后的教堂已經縮成一個小小的、模糊的形象,牧師方才在一座中等規模大小的倉庫前停下腳步。
正在門口站崗的兩名哨兵立刻迎了上來,他們戴著透明的呼吸面罩,兩張臉不約而同地掛著笑容——隱士瞥了一眼,就知道那不是裝出來的曲意逢迎的笑。
他莫名地有些煩躁。
“愿神皇看見你的努力,奈羅牧師!”哨兵中的一個如此問候。“我聽上頭派來的人說了,您又給咱們申請了額外的津貼!”
“看守這個倉庫本來就不是你們的本職工作.同理,四處巡邏、維護治安也不是。我覺得,任何人都該為額外的勞動得到額外的報酬,這是正當的。神皇說,不勞者不得食,那么多勞者也理應多食。”
牧師說完,便后退一步,朝兩人比出了一個天鷹禮。
兩人立即還禮,仍然是滿臉笑意的模樣,只是其中一個已經看向了隱士——他似乎是才發覺有這么個人站在不遠處似的,竟然表現得像是吃了一驚。
“啊,這位是?”
“我的同僚。”牧師說。“教會派下來檢查我的工作成果的。”
哨兵面罩后的表情略微變得有些緊繃,他顯然想要說些什么,然而,迎著隱士那面無表情的注視,這些話最終也沒能說出口。反倒是一直沉默的那名哨兵開了口,顯得非常心直口快。
“檢查?那也用不著來倉庫啊,上街走一走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牧師笑了笑,沒有接這話。他的同伴更是狠拍了他的后背一下,然后便轉身走到倉庫門前,開始開門。
整個過程顯得有些繁瑣且復雜,哨兵一共用了兩把實體鑰匙,同時還通過了虹膜檢測與生物驗證——如此多的步驟,不禁讓人有些懷疑這倉庫內部到底存放著什么珍貴之物.
厚實的鋼鐵大門緩緩升起,那哨兵帶著牧師與隱士步入其中,然后便很識趣的離開了,甚至還不忘拉上另一人一起走開。
此時此刻,倉庫內以及周圍便只剩下了牧師與隱士二人。
“藥品?你研究出的那種特效藥?”隱士率先開口——周遭那些印上了企業名稱的白色木箱實在顯眼。
牧師搖搖頭:“不,是另一種。本地人以及更高層的工人除去肺病以外,普遍還具備肝臟方面的問題。”
隱士看他一眼,手杖一抬,隨意地指向其中一只木箱。他還未來得及說些什么,牧師便抬手做了一個手勢。
“請自便吧。”
他很疲憊地說,而后更是直接靠著堆得高高的箱子席地而坐,毫不顧忌形象,仿佛長途跋涉了數天之久的旅人。
隱士將這一幕看在眼里,卻只是走向了那只木箱。他將其抱出來,平放在地,隨后手指稍微用力,就將彼此嵌合的木板掰了開來。其內裝著滿滿當當的白色小藥瓶,復合材料制成,同樣有著那家沙勒商會的名稱與標記。
隱士拿出其中一瓶,單手扭開,取出幾粒放進口中,嚼碎后用舌尖細細地品嘗了片刻
在逐漸彌漫開來的苦澀之味中,他面無表情地回過了頭。
“我記得,這個叫拉根提烏姆的世界并不具備培育莫爾頓草的環境。”
牧師有些驚喜地笑了:“你竟然嘗出來了?我記得你從前就很擅長——”
“——回答問題。”
“好吧.是的,所以這些莫爾頓草都是由沙勒商會提供的。”
“無償的?”
“無償的。”牧師點點頭。“他們的會長是個虔誠的人。”
“商人無不重利輕諾。”隱士相當嚴厲地批評道。“他現在什么都不要,那么在未來,你就必須用更多的東西去還。”
牧師面上的笑容稍微淡了一些,但還是勉強笑著:“我知道,可我見過他——”
“——你當年還見過艾瑞巴斯與科爾·法倫。”隱士冷冷地再次打斷他。“結果呢?”
牧師面上的笑容終于完全消失了。
他慢慢地站起身來,先是看了一眼敞開的大門之外,然后才走到隱士面前,聲音非常輕地開口。
“你不應該在這里提這兩個名字,這是個無辜的世界。”
“有你在這里,它的無辜恐怕保持不了多久了。”隱士冷笑道。“你覺得你又比那兩個雜種好到哪里去?”
牧師沒有反駁這句話,忽然之間,他的臉變得一片慘白,但他沒有就此閉口不語,只是那聲音聽上去多少有些低聲下氣。
“至少這些人他們是無辜的,赫摩特。假如你打算對我動手,也請你至少不要把他們牽扯進來。”
就在這一瞬之間,隱士苦苦壓抑的怒火終于爆發了。
他向前一步,手杖如刀般舉起,直逼那昔日高大如今卻駝背且殘疾之人的脖頸,同時厲聲開口。
“你以為我是什么人?以對無辜者下手為樂的畜生?”
“當那群叛徒在你的領導下肆意屠殺五百世界的平民時,我正忙于保護他們;當你們用我們的名義點燃整個銀河時,我和忠誠者們并肩而行我曾對你與帝皇發誓,我將保護無辜者,我會站在他們與邪惡之間。”
“我把這誓言堅持了一萬年——而你現在居然敢對我說這種話?好像我才是那個不斷作惡、不斷獻祭無辜之人靈魂的怪物?”
牧師的牙齒開始打顫,面色更白了,汗水和眼淚一齊滑過臉頰。
他嘶啞地回答:“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是嗎?可是,聽聽你的那句話,你沒發覺你把自己擺在了一個多么高尚的位置嗎?你覺得自己是一個保護者,還是一個能夠為這座巢都帶來變革的人?真有趣,在你犯下這么多血債、這么多恐怖,在你親手燃燒了無數個世界之后,你突然良心發現了?那還真是他媽的天大的好消息啊,只是,你要怎么和那些因你而死的人說這件事呢?”
牧師劇烈地喘氣起來。
隱士嘲諷地咧開嘴,不知為何,他顯得很愉快。
“你沒資格。”他輕聲說道。“我明白你想做什么,洛珈·奧瑞利安,但是你沒有資格。你不配。順帶一提,我其實知道,那個人不是你可我不在乎。”
他轉身便走,只留下牧師一人捂著胸口緩緩癱倒在地。
“他人呢?”艾德蘭·維洛恩問。
隱士不答,只是緩緩坐下。
他們所處的這架飛艇很寬敞,由國教特別提供,做了些特別的改進,座椅都以著甲阿斯塔特的標準做了增大,甚至還加裝了一個較為正式的談話之處。
“隱士,他在哪?”見他不答,艾德蘭·維洛恩又問道。
隱士仍然不答,只是慢慢放下手杖,又將那只防毒面具從懷中取出,扔在桌上。他低著頭思考了一會,然后才緩緩開口。
“他不在這。”
“什么?”艾德蘭極其明顯地吃了一驚。“可是——”
“——沒有可是。”隱士說。“去告訴本地官員,評估結束了,我們現在就走。”
他說完話,等了好幾秒,也沒有聽到他想聽到的那種陶鋼摩擦聲。于是他抬起頭,看向他面前這個年輕人。
艾德蘭·維洛恩,現任終末之子戰團第一連的中士。
說是中士,實際上是連長,但他服役的年限還不夠,因此無法得到晉升。然而,在僅剩沒多少人的這個可憐戰團的內部,他已經是少有的軍官了.
他出生在馬庫拉格之耀號上,這是個非常榮譽、非常高貴的出身,因此他本該成為一名極限戰士,擁有大好前途。、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想到這里,隱士忽然生出一股愧疚。這種感情是如此劇烈,如此洶涌,甚至讓他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嘆息。
“隱士?”
年輕人困惑又恐懼地看著他。前者,是因為他不能理解,但后者大概也一樣——他從未見過隱士這幅模樣,在他,以及一同前來的其余三十九名終末之子心中,他,隱士,赫摩特·拉克魯斯是任何時候都值得完全信賴的,也是絕不可能被動搖的。
但你們其實并不了解我啊。隱士想著,終于出言解釋。
“就像我說的那樣,他不在這。”他平靜地說。“我們來錯地方了。”
“可安格朗大人說他就在這里。”
“紅砂之主也是人,也會犯錯。”
“但是.”
“不要再有什么但是了,中士,去通知他們一聲吧。這些人為了我們的到來準備了很久,雖然那個歡迎儀式很多余,但我們應該在離開的時候通知他們一聲,否則便是踐踏他人的尊嚴了。”
年輕人沉默了兩秒,最終還是轉身出去了,甚至不忘帶上這個可笑房間的大門。
現在,這里只剩下隱士一個人了。
他站起身來,握住手杖,將它舉起,看向了尾端。他這一路回來,手杖始終不曾落地,僅僅只是被提在手里。
因此,那有棱有角的尾部上的一抹鮮血此時仍然清晰可見,只不過是干了罷了。
隱士伸手將它抹去,眉間泛起深刻的痕跡。
鮮血可以被抹去,手杖現在又光亮如新了,但他的手呢?他盯著自己的左手,食指與中指上留下的暗紅色痕跡是那么顯眼。
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是做了。不可挽回,不可更改,那被鑄就的大錯就血淋淋地擺在那兒,擺在所有人面前。
若它不存在,今天這世界上活著的每一個人就不會是這般模樣。
短壽、疾病、貧窮.假如他們沒有失敗,這些東西本該得到根治。
他們本可活得更有尊嚴一些的。還有已死的那些,他們憑什么要死?憑什么?
隱士抬手,捂住臉,垂下頭。
他就這樣輕柔地呼吸著,等待著,等飛艇起飛。
等回到太陽系,他會把這里發生的一切如實上報:名為奈羅的牧師的確夠資格進入‘虔誠者’的候選名單。
但是,也就僅此而已了。
洛珈·奧瑞利安死了,回來的是另一個人。這個人殘廢且無能,他嘗試著想要彌補些什么,但相比他曾做過的事,他的彌補實在是可笑至極。
幾分鐘過去,飛艇始終未能起飛。同時,外面一片寂靜。
他抬起頭,重理心緒,握住手杖,大步走向門外——只是,那門卻先一步被人推開了。
隱士并不意外,他早已聽見那陣虛弱的、一輕一重的腳步聲了。但他仍然很平靜,仿佛面前這個大汗淋漓、衣袍臟污的人與他毫無瓜葛。
“你想做什么?”隱士問。
牧師沒有說話,他回頭看了一眼。他看見,那些年輕的、震驚的面孔已有不少眼含熱淚。
他轉過頭來,抬手扶住墻壁,顫抖著深呼吸,穩住了自己,很是艱難地說道:“.基因原體,應當提供血液,為他的軍團補員。”
“你?”隱士把他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算了吧。”
話音落下,他便伸手推開了他,動作輕柔,卻仍然不是現在的牧師能夠抵抗的。
他狼狽地摔倒在地。
這下就連隱士也不由得為之一愣。他知道對方很虛弱,但是,無論怎么講,又為何能虛弱至此?
“原體!”年輕的中士飛奔過來將他扶起,同時對隱士怒目而視。
后者對此視而不見,只是雙眉緊皺地凝視起牧師的臉——那咬著牙硬挺的模樣沒有逃過他的眼睛。
“你不只是受了傷。”隱士忽然說道。
“這不重要。”牧師說,并推開中士的攙扶,一點點地站直了身體。
就在剛剛,這個駝背的人看上去還只是個快要病死的殘疾,此刻卻忽然變得非常高大,甚至比一旁穿著盔甲的艾德蘭還要高出許多。而隱士發現,那雙他所熟悉的眼睛,竟然又出現了。
牧師伸出右手。
“你要多少就取走多少吧,赫摩特。”他勉力微笑起來。“這是我現在唯一能為你們做的事情了。”
隱士看著他,沉默不語,片刻后,他說:“你可知這些人為了你堅持了多久?”
“我知道。”牧師說。“你們奮戰不休,想取回他的名字.我也是,所以至少讓我為你們做點什么吧。”
兩人再度陷入沉默,最后,是艾德蘭中士將它打破——他也是四十個終末之子中唯一一個聽出牧師言下之意的人。
“您不打算回來嗎,原體?”他輕聲問道。
“我不是你的原體,中士。”牧師看也不看他,便迅速地回答。“我只是個罪人。”
“可是——”
隱士突然出言,打斷了這場談話。他堅決地揮下左手,平靜地下令:“那就抽血吧,藥劑師,過來。”
40,同年,隱士帶領的評定團回到了太陽系內部。
一個名字被放在了虔誠者的大選名單內,在接近三年的比較與更詳細的調查后,來自努凱里亞星系的奈羅牧師成功地成為了十名虔誠者之一。
而在這三年中,他已不再像從前那樣拒絕晉升——大概是因為無法逃避的關系,畢竟他所研發的多種藥物的確實實在在地在努凱里亞星系之內乃至于周邊挽救了許多性命和家庭.
總之,在40這一年的末尾,當他確定要踏上朝圣之路,前往太陽系時,他已成為了努凱里亞星系內教會有史以來最為年輕的助祭。
所有人都認為,他將在不久后接任多爾弗·赫羅斯的位置,成為努凱里亞星系的主教。
40,在歷時一整年,沿途造訪各個圣所和修道院的朝圣之路終于結束后,牧師奈羅抵達了太陽系之內。
他親眼看見了破碎的泰拉,和沿途飄蕩著的以鐵索彼此連接起來的一座座要塞
在那一刻,他痛哭失聲。同行人皆以為他是心情過于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