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言者。
懷真言者。
隱士平靜地咀嚼著這個名字,不為所動。他站得筆直,一件神職人員才會穿的灰色教會長袍披在他身上,胸前掛有念珠與圣人像,除此以外再無其他,樸素得令人吃驚。
透過飛艇的舷窗,他細致地觀察著眼前這個他們即將降落的世界——高聳的巨大煙囪、如尖針林一般此起彼伏直沖天空的高塔,以及坐落四周,雜亂而無序的棚戶區。
此刻在他看來,這里與其他的千百萬個巢都世界并無多大區別,甚至可以說根本沒有區別。就算分別找來兩位畫家,將其中一位派到這里,另一位則遣往他處,隱士也相信,二人最終呈現的畫作看上去會是同一個世界。
那么,你為什么會在這里?他想,然后捫心自問。
沒有答案。
飛艇降落了。
一個機仆朝他遞來一根手杖,隱士伸手抓住,然后走下打開的艙門——他此前還站得筆直,現在走起路來卻一下就漏了餡。那種長時間殘疾而造成的行走步態是何等明顯?就算他想要掩飾,也無從下手。
但他依然走著,且走得飛快,強硬而漠然,如一塊受損的巨巖。
他拒絕了本地官員為他領路的好意,只是要來一塊數據板,然后便孤身一人從這處停機坪乘坐升降梯直達巢都的深處。
在此過程中,空氣從多次循環凈化后的無味變作了一種混合而起的腐敗酸臭,與毒氣并無多大差別,長時間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一定會導致疾病與短壽.
升降梯在一聲凄慘的嘎吱聲后停了下來,鋼鐵之門緩緩滑開,隱士抓起手杖大步走出,卻僅僅只踏出了幾步便停了下來。
與他所想的、所熟悉的那種混亂景象不同,這片已經接近巢都底層的地界難得地擁有某種秩序。
身穿破舊衣衫,頭戴防毒面具的孩子們在街角不遠處玩著一種類似于接球的游戲,歡快的喊聲從呼吸器后模糊而嘶啞地傳來;道路兩旁不見病得快要死的人或流浪漢,來往的行人或許瘦弱,但絕沒有病弱的疲態.
“牧師,牧師!”一個聲音從他右側傳來。“神皇在上,您怎么就這樣下來了?!”
說話之人焦急的表情被掩蓋在了防毒面具之后,但他聲音中的真摯是騙不了人的。隱士朝他頷首,剛想開口解釋,便被后者遞來的一只呼吸器提前止住了聲音。
他沒有猶豫多久——以阿斯塔特的標準而言——便伸手將它拿過。
然而,那剛剛行了此無私之舉的年輕人卻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他小小地驚呼一聲。
“哎呀,您根本戴不上嘛!”
“沒事。”隱士說。“我——”
“——快跟我來,老先生!天吶,你可真高。”
年輕人一邊轉身,一邊滿懷敬畏地感嘆了一句,步履飛快地走了。隱士思考了一會,最終還是跟上了他。
幾分鐘后,他們停在了一間位于錯落層疊的金屬板里的小小商店面前。其老板是個沉默寡言的女人,戴著一副鑲嵌了打磨過后玻璃片的防毒面具。
在年輕人一番飛快的講述過后,她點點頭,彎腰從其柜臺之下拿出了一只木箱,然后將其打開,挑選了一副最大的拿了出來。
“多少錢?”隱士問。
“不要錢,牧師先生。”年輕人略有些茫然地看他一眼。“這些都是免費的。”
“所有都是免費的?”
“是啊!”年輕人面具后的眼睛瞇成一條縫,似乎在笑。“這都是教會的!”
隱士沒有再說什么,他將年輕人的呼吸器遞還回去,又拿起那副大得猶如頭盔的防毒面具,緩緩地戴了上去。一股草藥的清香隨后傳來,徹底隔絕了那股酸臭之氣的影響,他甚至還從中分析出了一些提神醒腦的成分。
見他帶上,年輕人總算松了口氣。他低頭行禮,然后又飛快地跑開了,像是根本不知行走為何物,只留下和那老板比起來像是山一樣的高的隱士。
他看向年輕人離去的方向,記住那個背影,隨后轉過頭來,雙手在胸前比出了一個天鷹禮。
女人鄭重地回禮。
“我不可白拿他人之物。”隱士對她說道。“請務必讓我幫你做點什么。”
女人吃驚又困惑搖搖頭,手擺的飛快,但隱士已經伸手入懷,拿出了一只香囊。
它看上去有些年頭了,但并無什么損壞的痕跡。隱士將它放在柜臺上,然后雙手合十,念了一遍經文。
女人起初仍然保持著拒絕的姿態,卻被他那堅定平和的聲音所吸引,不自覺地跟著一起念了起來。
她的聲音非常嘶啞,已超越了呼吸器的遮蓋影響,想來大概是曾受過傷.
隱士念完經文,抬手將香囊一推,使它移動到了女人唾手可得的地方。
“愿神皇治愈你。”他極為認真地說,然后抓起手杖,轉身便走。
女人在他身后發出幾聲叫喊,卻無濟于事,隱士早已走遠。靠著那塊數據板的指引,他開始在棚戶與金屬板之間穿行——帝國有許多個巢都,高層的景象或許各不相同,底層卻是同樣的廉價模樣。
合成材料、金屬板、破木頭乃至塑料板.任何能勉強搭建出一處容身之所的地方,都是窮苦大眾的首要選擇。
也正因如此,隱士對此地其實有種陌生的熟悉,他很快就洞悉了隱含在雜亂中的規律,于是他收起了數據板,轉而四處探尋,幾乎可稱漫步其中。
許多人在遇見他時都會停下來行禮,或打個招呼,其中以年輕人居多,其次是孩子們。隱士還注意到,孩子們的胸前都別著一枚小小的圓形徽記,像是某種身份的證明。
他有所明悟,但這暫時還證明不了什么——準確來說,這一切都證明不了什么。
洛珈·奧瑞利安從前做過類似的事。
隱士繼續行走,仍然平靜。
他明明一直在等待這一刻,卻在它即將真的到來時像是事不關己一樣超脫。
并非偽裝,也絕非自欺欺人,歸根結底,他已活過了一萬年。
他對自己有清晰的認知,他明白阿斯塔特的身份僅僅只是個表象,在那之下,他的心智其實已被這場漫長的折磨所改變
能夠歷經時間磨難而仍然保存自我與真我的人是稀世少有的,他們是天選的強者,也是最幸運或最不幸之人。
但他呢?不過只是一介俗物。
他等待.
而現在,他停步,停在一扇干凈的門前。
以教堂的標準來看,這扇門并不高,不過三米出頭,而且也遠遠稱不上精致。曾經被人細致雕琢后的圖案如今都已模糊不清,就連國教的徽記都鈍化了一半,需要做翻新處理。
隱士盯著這扇門看了一會,摘下防毒面具,最終選擇了繞道,從側門進入。
小小的木門被他輕輕地推開,后面是一個光明的世界。
柔和的暖色燈光從天花板上垂落下來,照亮了一座常見的帝皇悲憫像和其下的宣講臺,以及十來個半大孩子,和一個正站在他們中間講述著什么的牧師。
孩子們沒有注意到隱士的到來,但他注意到了,不過他沒有停止。
“.數學是我們認知世界的基礎。”他說著,忽然頗有些幽默地聳了聳肩。“不過這個說法過于文縐縐了,我更喜歡將數學稱之為一門不會讓人上當受騙的學科——就好比你們陪父母去市場買派薩利肉,如果你們會數學,你們就能看出哪些商販在搞鬼了。想一想,孩子們,有時候,你們帶回家的肉是不是總感覺份量不太對?”
“我家買不起肉!”有個孩子突然喊道,但聲音里沒有自卑,而是一種和老師相近的幽默。
那牧師笑了,轉手拍拍他的腦袋,說道:“很快就可以了——今天的課就上到這里吧,下周繼續,記得帶紙和筆過來.沒有的話也沒有關系,我這里有。”
原本安靜的教堂因他的話瞬間激起了嘈雜之聲,就像被石子重擊的湖面。
最是調皮年紀的半大孩子們開始盡情地釋放他們天性中的頑劣一面,開始在教堂里追逐打鬧,討論起待會是要直接回家,還是先去哪里玩上一陣子。
隱士待在黑暗中,不聲不響地看著這一切。直到最后一個孩子依依不舍地向老師道別,他才走出去,站在光芒之下。
手杖觸地,發出一聲沉悶的厲響。
牧師慢慢地抬起頭,看向他。
“這燈不錯。”隱士說,語氣嚴厲得仿佛某個專門來視察的官員。“你自己設計的嗎?”
“是的。”
“防毒面具——想來也是你的成果之一?”
“啊,那個實際上是我和沙勒商會的合作附屬協議我給他們提供藥品的配方,他們則為這里提供可循環的水源、三個月一換的防毒面具。”
“想必還有維持秩序的附屬工作吧?”隱士慢慢地說,蒼老的臉上一片漠然。
牧師點點頭:“他們只承擔了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的巡邏工作仍然由法務部進行。”
隱士冷哼一聲:“官商勾結.而你這個牧師也涉足其中,國教內部有明確規定,任何神職人員都不得在未經請示的情況下以國教的名義與任何官員或商人進行任何形式的合作。”
“我請示過了。”
“努凱里亞星系的教會提供的記錄上沒有這一部分的證明。”
牧師嘆息一聲,在胸前比出了天鷹禮:“我請示過.祂了。”
“如何證明?”隱士咄咄逼人地問。
倘若那些孩子聽見他這幅語氣,看見他這種毫不饒人的模樣,恐怕會相當憤怒地維護起自己的老師。他們將以童音開口,為他辯駁,同時也駁斥隱士:你怎么能這樣對他?誰都知道奈羅牧師是個虔誠的人!
是啊,他的確是。隱士冰冷地想。只是他的虔誠來得太晚了。
幡然悔悟?我不相信有這種事。
“但你還是來了。”牧師忽然說道。
隱士猛然皺眉。
“我沒有讀你的心。”
牧師轉過身去,走上那宣講臺。他走得很慢,十幾步路而已,卻像是已經疲憊至極。
“我只是認識你而已,赫摩特。”他低聲說道。
“是嗎?”隱士冷淡地問。
“也許吧。”
牧師語帶感嘆地搖搖頭,轉過身來,雙手扶住宣講臺,勉力站直。彩繪玻璃反射出的暖色光芒將他的面貌變得模糊不清,他自己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于是主動走出光中,慢慢地坐在了那低矮的階梯上。
“你要怎么做?”他問。
隱士忽然發現他的面容已不似從前——他本該一早就發現這件事,卻直到此刻才真正意義上地看清。
他記憶中的洛珈·奧瑞利安的臉不是這樣的,不是這種遍布傷痕、殘缺的、可怕的、飽受折磨與欺凌的臉
就連那雙他以為永遠不會變的眼睛,此時看上去也早已黯淡蒙塵,毫無昔日之光亮。那種熱情、純真與良善已經徹底消失了。
俗物。一個堪稱褻瀆的念頭劃過隱士的腦海。
但他沒有憐憫,心中甚至毫無愛意可言——只有狂怒,誕生于久遠從前的狂怒。
安格爾·泰曾以責任強行將它關住了,但這頭野獸沒有消失。這么多年以來,它一直在撕咬監牢的鐵欄,咬得滿嘴是血,牙齒松動。
“你把他們帶來了嗎?”
見他不說話,牧師只好自己繼續。說到這里時,他的痛苦已經變得顯而易見,聲音聽起來甚至有些低聲下氣。
“我希望你沒有,赫摩特.但我也知道這絕不可能。我請求你不要讓他們知道我在這里,這對他們來說.不公平。”
“不公平?”隱士終于發出聲音。“你可知他們——”
他止住聲音,深深地、深深地吸進了一口教堂內帶著苦澀之味的循環冷氣,然后緩緩搖頭。
“此時再說這些,并無任何意義。”他平靜地說。“我是代表國教總部而來,所以,讓我們辦正事吧。”
“什么事?”
“評估。”隱士不容置疑地說。“帶我看看你這幾年都做了什么,走吧。”
跛腳的牧師點點頭,慢慢地站起身來,依言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