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一個聲音悄然響起。
“你還要這樣做多少次?”他很平靜,但也很失望地問。
“我已經十年沒有——”
“——我的問題是,還有多少次?”
許久之后,他得到回答。
“我不知道。”
“我想也是。”他刻薄但也早有預料地一笑。“但是,話又說回來,這神力對你這個無情的主人真是百依百順,無論何時都任你呼來喚去。你有想過原因嗎?你明明已經扔下那具軀殼了。”
“沒有。”
“為什么?”
“復仇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生于蠻荒時代的神祇如此回答。“因此它向來有求必應,無論是誰。”
“但有代價。”康拉德·科茲安靜地說。“它對每個呼喚它的人都有不同的安排,而你它渴望你回去主導。”
雷聲滾滾,祂不答,只是在黑暗中向洞窟深處走去,最終將手中利刃刺入一頭惡獸體內。它沒有驚醒,而是陷入更深的沉眠。
“洛珈·奧瑞利安.”
曾有芥蒂,如今死去的兄弟輕聲念出它的名字,語帶慘重的悲意。神祇坐下來,撫著它畸形而飽受折磨的身體,沉默不語。
黑暗中寂靜無聲。
他來過這里。
在很久以前,他來過這里——但是,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涂滿了鮮血的廢墟,被硝煙與戰火染黑遮蔽的天穹,震顫的地面和身穿猩紅盔甲的巨人們
這究竟是戰場,還是某片不為人知的地獄?
他迷惘地四處張望,一張蒼老的臉卻在某次轉頭后突兀地出現在了面前。
此人沒有毛發,似乎生來就如此的慘白而光滑,活像一條蟲子。他的眼睛像是曾被人以拳頭毆擊過一般深深地卡在眼眶里,突出的眉骨使每一次凝視都尤為陰森。
還有那些刺青。
他疑惑地打量起它們。
漆黑的、像是字符一樣的奇異圖案,從左額蔓延下來覆蓋了半張側臉。細看之下,它們甚至在蠕動。
“事情辦完了嗎?”此人忽然問道。
他悚然一驚——莫非在對我講話?而且,也不知為何,他聽見此人的聲音便感到一陣不適,背上更是傳來火辣的刺痛。
那痛感是如此真實,他立馬回頭找尋,還以為有人正拿著鞭子在后鞭撻他,而事實并非如此,他身后空無一物。
“很好。”有刺青的人繼續說道。“不過我要你多做一件事——我希望羅伯特·基里曼追著我們來到這里時,剛好能看見他們咽下最后一口氣。”
誰?什么?
來不及思考,一陣迷霧便突然地襲來,將那人籠罩。霧氣在他腳下逸散,寒冷刺骨,其中似乎還藏著些什么東西,而他已無心去看,只是向前走去,想要重新找到那個人。
誠然,對方讓他有些本能的不喜,可他還想知道更多與那個羅伯特·基里曼有關的事。
對于這個名字,他似乎有些印象,而他恰好是個除了‘印象’這類碎片以外什么都沒有的人。
或許我能想起來我是誰。他想著這件事,焦急地向前。
寒霧被攪散,但這沒有讓他眼前的事物變得清晰起來,反倒讓一切都鍍上了一層詭異的光暈。他走著、走著,也不知過了多久,額前大汗淋漓,寒意滲進血管深處.
然后,某種東西出現了。
不,不對,不該簡單地將其稱之為‘東西’。
他震驚而又恐懼地停下腳步,腦海中的某個角落如同被閃電擊中一般驟然緊繃。
他看見的東西若是進行仔細地描述,可以被稱作一個深坑,其內滿是將死未死的人。有的穿著盔甲,有的沒有,有的被奪走了手腳,有的被剝了皮,無數種出自純粹折磨之心的刑罰被人統統使在了他們身上。
而且,不知怎的,他們居然沒有死——然而這地獄帶給他的恐怖還沒有完,迷霧繼續散去,更多的深坑一個接著一個地映入他的眼簾。就算粗略估計,也多達上百個之巨。
他難以自制地顫抖起來,緊接著跪下,淚水順著無法形容的巨大悲愴緩緩滑落。
這情緒到底從何而來,他不知曉,他也不愿在此時思考這無謂的問題。歸根結底,這些人不該被這樣對待。
再怎么說,他們也是人類
天空中傳來低沉的呼嘯聲,這沒有引起他的注意,源自本能的悲傷和不知從何而來的悔恨已將他吞沒。
直到一個高大的藍金色影子來到他身邊,他才終于抬起頭。
他看見一個和他一樣,同樣陷于悲傷與悔恨中的人。
此人灰白色的短發上染著灰塵與鮮血,盔甲上滿是刀槍之痕。他直挺挺地站著,在帶著腐臭與血腥之味的風中沉默地凝視著眼前之景
你是誰?他本來想問的,卻想起了那個有著刺青的人的話——羅伯特·基里曼。
你就是羅伯特·基里曼?他為什么要對你做這種事?
似乎聽見了他的疑問,藍金色的巨人低沉地開口了。他的聲音與他面上的痛苦完全不符,聽起來沉靜非常,猶如完全置身事外,然而其中藏起來的那些情緒,他卻是聽得清清楚楚。
“為什么?”羅伯特·基里曼問,仿佛在問他。
另一個人從他身后走來,這人與他一樣,穿著藍、金、白三色的盔甲,只是身形稍小。
他走到基里曼身側,和他肩并著肩凝視深坑中的恐怖,深深地嘆息了一聲,而后回答了他的問題。
“他們恨我們,大人,所以他們想讓我們痛不欲生。”
“我知道,蓋奇。”基里曼輕聲細語地回應。“我當然明白懷言者們想要什么,宣泄仇恨、獻祭、或單純的享樂——我們這些天來已經見得太多了,這些墮落的暴行我只是不理解,他們為什么要在所有的邪惡面前冠以我兄弟的名字。”
他抬手指向深坑某處,在那里,有人用破碎的尸體非常細致地擺成了一行字。
以洛珈·奧瑞利安的名義,我們將這份奇跡獻給您,尊敬的五百世界之主,愿您的人民永遠幸福平和。
被稱作蓋奇的人沉默了一下:“.或許,這正是出自他的意愿?”
“不。”基里曼再次否定。“他不會做這種事,完美之城后,他已恨我恨到了極點,但這仍然不是他會做的事。洛珈或許會攻擊我,會懷著殺了我的決心朝我沖過來,可他唯獨不會將自己的怒火遷怒于旁人。他不是這樣的人。”
“但他已經死了。”
“還沒有。”
“大人!”蓋奇加重語氣。“他已經死了!”
基里曼慢慢地低下頭,凝視他。
“還沒有。”他非常認真地重復。“他仍然存在,蓋奇。就在那具皮囊下面,洛珈還在那里。我看見過他。”
“您的話聽上去就像瘋人的囈語。”
基里曼沉默不語,看上去似乎正在思考,牙齒咬了又咬。最終,他搖了搖頭。一陣血腥的風從坑底吹拂而上,帶走了其內人們最后的嗚咽。
“或許吧。”他說。“妥善處理.我們要盡快出發。”
“我們人手不足,大人。”
“懷言者們也一樣。”基里曼平靜地說。“自考斯以后,他們襲擊了逃跑路線上沿途的每一個世界,且不計任何代價。他們領先了我們一步,就這么小小的一步,一丁點的優勢.任何一個尚有頭腦的指揮官都應該將它用在更好的地方,但他們沒有。他們現在也同樣傷亡慘重,蓋奇,我們的同胞絕非懦夫。我們不能辜負他們,我們要追上去,把他們趕盡殺絕,一個不留。”
他抬手,做了一個堅決的手勢。
“燒吧。”基里曼說。
就這樣,他轉身離去。
寒霧再次襲來,將一切吞沒,而他仍然沒有站起來。
剛才的畫面仍然在他的腦海中盤旋、回蕩,將一切都擠碎了。思考帶來的苦痛摧毀了每一寸尚算理智的部分,他再度哀嚎起來,雙目通紅,以頭鋤地.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昏昏沉沉地站起身來,毫不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那片血腥的天空之下。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撲到那面鏡子前。
“為什么?”他口鼻滲血,面色慘白地抓住鏡子的邊緣。“為什么.?”
境中之物根本不答,它傷痕累累的身軀仍被刑具所束縛。不管是誰將它困在這里,那人都必定滿懷惡意,否則絕無可能設計出這樣的刑罰來折磨它。
意識到這一點,在思考帶來的苦痛中,他放聲大笑起來。笑聲尖利刺耳,他向后倒去,癱在地上嘶聲慘叫,滿地打滾——他還在思考,盡管那苦痛不允許他這樣做。
可是這一次,他就是要反抗。
他已經遵從太久了,何不叛逆一次?
死了也就死了吧!
疼痛迫使他悶哼著捶打自己的頭顱,想以更大的痛將那無法忍受的鉆心蝕骨之刑掩蓋過去。巨大的力量將骨頭一次次地弄碎,腦漿迸裂,從口鼻耳中滲出。狂風呼呼而過,打在他身好似千百萬把刀刃透體而過。
便是凌遲,也不過如此吧?
他不顧一切地咬緊牙齒,繼續施行著固執的反叛。更為劇烈的痛楚暴怒地襲來,瞬間將他變成一個血人,也將他腦海中那些好不容易得來的思緒徹底攪散。
然而,不知是奇跡,還是更大的絕望即將到來的引子,一個問題始終盤旋其中,無論那些痛苦如何折磨他,它也不曾散去。
我是誰?
它就是如此的簡單,可是,當它在他的腦海不斷地回響了數千萬遍以后,它便成為了新的本能,深深地刻在他的骨血之中。
縱使苦痛已蔓延至全身各處,把他變得不成人形,使他陷入深深的昏迷,這個問題也仍然在回蕩。
久而久之,它便不再只是一個問題.
“我究竟是誰?”在無盡的噩夢之中,他無意識地將它呢喃了出來。
鏡中之物猛地抬起頭來,鐵鏈嘩啦一響,繃緊到了極限。
它撲到鏡子的邊緣,那姿態卑微小心到了極點,猶如一個快要渴死的人不敢置信地走進一片綠洲——它根本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為了確認,它把他仔細地看了又看,直到他的生命即將來到終點,這一切又要再度重復一遍,這具鏡中干癟的皮囊方才下定決心。
它慢慢地站起身來。
干枯碎裂的聲音從腳踝處傳來,刑具強硬地發出要求,要它跪下,但它不應。那么,便輪到它脖頸處的項圈上場了,一股巨力從其上傳來,拽著它,使它重重地摔倒在地。
與手銬相連的鐵鏈發出一聲可怕的尖嘯,在瞬間繃緊,扯開了它的雙手,使它以一個完全伏低脊背的姿態跪在了地上。
一股重壓隨后傳來,強硬地壓著它的額頭觸及地面,姿態猶如正在對主人叩首行禮的奴隸.
一個卑賤的奴隸。
它緩緩握緊雙拳,然后再次站起——常人此時的生理結構恐怕已被那些刺入身體的刑具徹底破壞,早已失去活動的能力。
但它不同,它過去曾是某種遠超常人的存在。縱使此刻已被吃凈了血肉與心肝,一些本質也仍然留了下來。
奪走它一切的那個人看不上這部分本質,認為它們懦弱又無能,但他也沒有抹去它們,而是用某種方式將其束縛在了皮囊之內。可以說,他將皮囊僅剩下的那一部分變成了奴隸與馴養好的家犬。
閑暇時,他會稍微放開一些控制,刻意地聽一聽皮囊那無聲的哀嚎與詛咒,并為此愉悅不已。
皮囊慢慢地走到鏡子的邊緣,然后走了出去。
剎那之間,它的形體便因忤逆而開始崩解,但它置之不理,只是來到那人身邊,緊接著伏低身體,靠近他的耳朵。
它的聲音早在很久以前就被奪走了,用以欺騙或挑動謀殺。然而,此時此刻它所做之事是不需要聲音的。
歸根結底,它不過只是在內心深處對自己低語而已。
“洛珈·奧瑞利安。”皮囊吐出這個答案。
話音落下,它灰飛煙滅。數秒后,他顫抖著睜開雙眼。
迷霧襲來,血紅的天空被其遮蔽。所有的一切,就這樣被他記起。
最初,洛珈看見一個男孩。
他有一雙紫羅蘭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猶如在泛光。
他體態完美,外表俊秀,已遠遠超脫美的界限,身上甚至蒙著一層光暈——然而,他在哭泣。
準確來說,是啜泣。
他跪倒在地,承受著鞭撻。那條漆黑且有著倒刺的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抽在他的后背,疼痛反而是次要的了,因為此物實際上無法使他受傷。這男孩是某種超凡之物,尋常人挨上一下就會皮開肉綻的鞭子僅僅只能留下一些痕跡罷了。
但他仍會哭泣——歸根結底,他仍然會痛。只不過,最痛的并非身體,而是心靈。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受到如此對待。
“切記,不要再有下一次!”科爾·法倫厲聲說道。“永遠不要挑戰我的耐心!認清你自己的地位!”
不會再有下一次了。洛珈想。因為這男孩已經吸取了教訓,他明白你只是在虛張聲勢,你驚恐于他的聰穎天資與過目不忘。你嫉妒他,但你必須樹立自己的權威形象并加固它.
所以,當這男孩依你之言背出那些所謂典籍上的真言時,他得到的東西是懲罰。
鞭子繼續落下,洛珈默默地數著。二十下、三十下、四十下
男孩的痛呼逐漸轉變為悶哼,然后變成悠長沉重的呼吸。科爾·法倫的手臂逐漸變得酸澀,他大口大口地喘起氣,累得滿頭大汗,仿佛自己才是那個經受鞭撻的人。
第四十五下,他無法承受地扔下鞭子。
“禁閉!”他吼道。“你就在這里,直到我來叫你!”
門被重重地關上,腳步聲逐漸遠去。
男孩抬手抹去面上的淚水,抽泣著爬起身,緊接著又跪了下來,開始用科爾奇斯的語言祈禱。
四位大能,四位端坐于群星之上的神祇.
他逐一用科爾奇斯語念出祂們在這個世界上的名字,然后天真地發問——為什么我主會不高興?為什么他會因為我做了他要求的事而感到生氣?
黑暗中沒有東西回答。
洛珈來到男孩面前,然后蹲下。
“因為他畏懼。”他對男孩說。“他害怕你,但他必須掌控你,他認為你是一種機遇。”
男孩自然是聽不見的,他的祈禱在十幾分鐘后才結束。這時,門外再次傳來了腳步聲。
半分鐘后,大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了,但走進來的人并不是科爾·法倫,而是一個丑陋、衰老的奴隸。
他穿著破爛的衣衫,手腳上滿是傷痕。他躡手躡腳地關上門,來到了男孩身邊。
“奈羅?”男孩疑惑地喊出他的名字。“你怎么會來?你不該來這里的!如果我主看見——”
“——噓,噓。”
奴隸趕忙叫停他,從那破布衣衫之下拿出了一個僅有他半個手掌大小的布袋。
它的形狀被某種流體改變了,看上去沉甸甸的,像是樹上的過時。奴隸將這只小袋遞給男孩,然后露出個微笑。
“我給你帶了一點水來,快喝,他明天肯定還要懲罰你呢,你起碼三天喝不到一點水了。”
“那你怎么辦?”男孩問。
“什么我怎么辦?”
“這肯定是你的水。”男孩說,語氣里帶著理所應當,仿佛他就應該知道這些他本不該知道的事。
“奴隸們工作四十個晝夜才能領到一小口水來喝,而這里面起碼有四口。這是你至少一百六十個晝夜的幸苦勞作所得,我喝了,你怎么辦?”
“你快喝吧。”奴隸過了一會,才回答他,并抬手抹了抹眼。“我根本就不渴.”
“你騙人。”
“我沒有。”
“我聽得出來。”男孩說,卻又頓了頓。“你為什么要騙我?”
“我沒有騙你。”奴隸嘆了口氣。“成為奴隸以后,我已經習慣干渴了。還記得嗎?我上次告訴你,我從前是個老師。”
“我記得,你還說,你是因為把錯誤的東西教給了錯誤的人才成為奴隸的但是,我不明白,奈羅,你說得明明是對的。”
奴隸微微一愣:“你覺得我是對的?”
男孩高興地笑了起來,仿佛之前受到的傷害完全不存在。
他真心實意、滿懷熱烈地雙手合十,對奴隸說:“是啊,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是平等的”
“噓!”奴隸再次發出了那種示意輕聲的氣聲,只是這次滿懷警告。“千萬別把這話對其他人說,否則你就要遭大難了!我的觀點是異端邪說,誓約禁止它被傳授!”
男孩被嚇了一跳,但很快就回過了神,開始詢問更多。奴隸有心想停止這個話題,但他做不到,他只能繼續說。
就這樣,他們一直談論到天亮,他將一些與男孩從科爾·法倫那里學到的東西截然不同的事情教給了男孩,然后溜走了。
洛珈站起身來。
他知道后面會發生什么——二十天,再過二十天,男孩就將成長為一個青年,一個健壯而聰慧的人。
但他的心靈仍然不成熟,科爾·法倫巧妙地利用了這一點,將他的思想和他的權威深深地刻在了男孩的心智中,并以此謀利。
而他收獲這份利益的時刻將很快到來,就在二十天后,男孩在外貌上成為青年的那一日,科爾·法倫將受到襲擊。
一些厭惡他暴戾風格的人挾持了他,而男孩.把他們全都殺光了。
事情從這個時候開始正式變得不可挽回,無辜者的鮮血一旦染上就絕無可能消除。
男孩一路為科爾·法倫排除異己,自己也展現了種種常人眼中的神跡,成了誓約中的真言持有者.
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他的知識逐漸充盈,姿態更是攀升至完美之境,任何看見他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生出歡樂與幸福等情緒,皈依他的人一點點地遍布了整個科爾奇斯。
然后他殺了奈羅。
原因是什么呢?恐怕有很多種。科爾·法倫的暗中操控、推波助瀾;科爾基斯所謂信仰的邪惡性與這里人們對于殺戮與鮮血天然的認同;男孩自身的放任自流,只想著尊崇他所謂養父的意志
以及最重要的一點,一群不信者。或者說,最后的不信者。
不是所有人都一見到男孩就決定信仰他和他的誓約的,總有人覺得神祇不可信,總有人想依靠自己自力更生。他們活在山林或沙漠里,艱難但仍然能自給自足,甚至發展出了城市。
但對于科爾·法倫來說,這是無法容忍的,因此他開始給男孩灌輸一些更為殘暴的東西——出乎意料的是,男孩竟然接受了這些事。于是,在遍布整個世界的信仰轉變中,一場又一場的屠殺開始了。
許多城市被殺得血流漂櫓,不信誓約者統統人頭落地.
奈羅一直看著這個過程,但他也做不了什么,直到最后一刻,直到帝皇降臨前的最后一天,奴隸的良心受不了了。
他逾越了自己的身份,想要勸說男孩不要再遵從科爾·法倫。
后者勃然大怒——又或者是驚恐——總之,他揮拳攻擊了奴隸,想要殺了他。
奈羅沒有坐以待斃,他拔出了一把匕首,想要自衛。
也就是在這時,男孩動手了。
等他回過神來時,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這么久的布道、戰爭和屠殺,保衛科爾·法倫幾乎已經成了他的本能。因此,在他的主人夸獎他做得好時,男孩只是像從前一樣點了點頭,如同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扔下了那個曾給他送水,和他徹夜長談的奴隸的尸體。
洛珈·奧瑞利安慢慢地握緊雙拳。
他凝視起眼前的男孩,看著這個仍然懵懂無知的孩子,感到喉嚨發癢。
異樣的情緒逐漸蔓延而出,他明白那是什么——仇恨。除此以外不會再有第二種東西能使人生出如此惡意了,他真想現在就殺了這個孩子,以免除以后因他而起的一切。
那一切.
悲愴的淚伴隨著一聲長嘆,從洛珈眼中滾滾而落。
他記起了一切——真正意義上的一切。
從科爾奇斯到大遠征,從完美之城的毀滅再到艾瑞巴斯的背叛.他被困在黑暗里,軍團被改變,他的身體被無生者們肆意地占據、扭曲,它們用他的聲音和他的面貌一遍又一遍地播種謊言,讓懷言者徹底墮落。
無邊血債,自他而起。
從考斯開始,此后的一萬年,人類所經歷的每一樁血案,每一點痛苦,每一分壓倒在無辜人身上的絕望,都要算在他頭上。
他的子嗣淪為邪神的走狗,他的兄弟因他而經受無盡的折磨,他的父親為此而死
罪名如山般壓下,壓在他頭頂,使他永世不得翻身。這樣正好,這是他應得的,他就該被唾棄、就該被咒罵。
可偏偏總有人知道真相。
他慢慢地笑了起來,無力的、悲哀的、瘋狂的笑。
為什么還會有人愿意為他而戰呢?
那些從沒見過他的人,那些優秀的人,本可擁有更好命運與未來的人,就這樣以他的名義而戰死。
從安格爾·泰開始,歷經一人又一人.
被選中,從隱士那里得知真相,顫栗而恐懼,卻總是堅定起來,沒有把他扔在地獄里置之不理。
一萬年啊,那滴血就這樣不斷地傳遞下來。
眼淚逐漸變為血淚,洛珈顫抖著倒在地上,脊背隆起,雙手合十緊握,頭顱深埋于臂彎之中,宛如野獸般的嘶吼起來。
恨啊,他恨啊——他恨自己像是個奴隸一樣逆來順受地受著科爾·法倫的掌控,恨自己殺死了那些無辜者,恨自己沒能早早看清所謂科爾奇斯信仰的真相
仇恨一旦涌起,就再也不可能停下,它們在他心中翻江倒海,將無數血案與諸神的狂笑帶往他面前。無止境的恨意使他看清了自己的每一個子嗣是如何死去的,也使他看見了那些無辜之人是怎樣被他的軍團獻祭的,他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種種這些,最后都歸于一個名字。
艾瑞巴斯。
霧氣襲來,將他遮蔽,他的形體在其中逐漸改變。
永燃的怒焰消融了眼睛,焚毀了眼眶,如火炬般綻亮。螺旋之角猙獰地頂破額頭,濕淋淋地沐浴著鮮血,指向天空。他的牙齒變得尖利,面容因過度的恨與怒而扭曲。他佝僂著站起身來,漆黑之焰自腳底升騰起來,翻卷而起,只一眨眼便快要蔓延到頭頂
一只手刺破霧氣,按住他的肩膀。
“我不勸你。”惡神平靜地說。“我只想告訴你,你復仇的愿望會把你帶到一片荒原里去。那里是死者的國度,你去了,就再也無法回來了。”
洛珈以完全不似人聲的咆哮作答。
“我說了,我不勸你。”惡神松開手。“這不是我來這里的目的,洛珈·奧瑞利安,我也不會阻攔他人復仇.但我受人之托,必須將此物帶來給你。”
他伸手入懷,拿出了一塊金色的石頭。
洛珈的視線仿佛卡在了它上面。
“仇恨是有極限的嗎?”惡神攤開手掌,自言自語起來。“我不清楚答案,但你是我所見過的所有枉死者中最為接近這個概念的人.”
“你的仇恨足以淹沒整個世界,尤其是針對你自己的,你恨你自己,甚至尤甚于艾瑞巴斯。因此你想死,洛珈,你想一了百了地將自身獻給仇恨——不過,仔細想想,這與你過去的行為有何區別?”
“你曾經將自己獻給科爾·法倫與科爾奇斯那畸形的信仰,你還曾投身于所謂的救世真理。你自己的意志呢?你可曾思考過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不過,無所謂。”
惡神扔下那塊石頭,轉身離去。只一眨眼,他的身影就不見了,其聲音也變得非常遙遠。
“復仇向來有求必應.做出你的選擇吧,這是你的權力。”
十分鐘轉瞬即逝。
惡神的力量褪去了,人的形象重整旗鼓,占據上風。
卡里爾·洛哈爾斯睜開雙眼,在洞窟內等待了起來。他右手仍然握著那把刀,入手一片冰冷。
康拉德·科茲的聲音于他耳邊響起,帶著若有所思的輕柔。
“仇恨的極限倒不如說是它的對立面才對,任何事,都是物極必反。好吧,父親,仇恨的反義詞是什么?”
“怎么不說話?好吧。”科茲輕笑一聲。“接下來呢?會發生什么?事情似乎還沒有結束。”
卡里爾搖了搖頭。
“是愛。”他忽然說道。
“接下來,我們等。看看在他心中,仇恨與愛哪一者會占據上風。假如是后者,那么他就能回來。”
夜之王非常惱火地嘆了口氣。
“你就不能把話一次性說完嗎?!”
“抱歉。”卡里爾誠懇地說。“我剛才在回憶.我曾經也像他一樣,獨自一人待在黑暗中,還記得嗎?”
沒有人再回答他,康拉德·科茲似乎突然消失了。許久以后,他的聲音才再次響起。
“記得。”午夜幽魂說。“而且,一直都是你先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