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朗抬起頭來,凝視天空。
此時已是正午時分,努凱里亞熾熱的太陽本該如約而至,炙烤大地,現在卻只能縮在云后,勉強放出些光亮。大片大片的漆黑奪走了天穹原本的澄澈,細看之下,它們甚至不太像云
他對這幅景象不陌生,但身邊的另一個人卻是第一次見。他瞠目結舌地站在那里,已經完全失去了平日的自制與冷靜。
就算不使用自己的天賦,安格朗也能輕而易舉地看出伊斯坎達爾·卡楊此時復雜的思緒。
不過,他并不打算為他解釋。
實際上,這些事也根本沒辦法在三言兩語之間說清楚。
獨臂之人平靜地盤膝而坐,稍微彎腰,左手完全貼緊地面,輕柔而和緩地發力。
他的手掌遠比這片戈壁灘更加粗糙,歷經不知多少歲月才形成的砂石就這樣一點點地變成了細碎的灰塵,最終被完全按入石頭與石頭的縫隙里,填滿了些許溝壑。
安格朗閉上雙眼。
感知柔軟地散發開來,深入地下。昔日無往不利的天賦在數秒后回饋給他的卻僅是純粹的虛無,他什么也沒有感覺到,仿佛那片洞窟中什么也沒有。
安格朗并不意外地嘆息了一聲。
他明白,對于一個千瘡百孔、飽受折磨的靈魂來說,死亡恐怕就是他最為渴求之事了。
只是,他仍然期望另一種發展。
十分鐘的時間轉瞬即逝,黑云慢慢地消散了。它們的出現毫無征兆,此時卻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藍天依舊,微風徐徐而過,濕度緩慢地上升,燥熱被替換為悶熱。幾分鐘后,第一滴雨從天而降,落在安格朗業已攤在膝頭的左手掌心。
他低下頭,看了一眼手心,隨后五指并攏,緩緩握拳。
暴雨緊隨其后,砸落大地,沖刷一切。
他再度閉上雙眼,靜靜地聆聽。
雨聲嘈雜如萬千子彈撞擊地面,數百米外的一片沙地植物舒展了它們發達的根系群,開懷痛飲,與旺盛的生命力顯得有些不太相符的細微聲響如漣漪般擴散而出。
像這樣的雨季在努凱里亞不常有,它多數時候都是個干旱的世界,也正因如此才會有發達的水類貿易。
附近十個星系內有大把的商隊每年來此傾銷各種水資源——灌溉用的、半凈化過的、高檔的專供給富人或權貴的.努凱里亞則為他們提供香料、馴養好的優良種獵獸或戰犬及角斗士部隊的周邊。
最后一種在帝國各處都非常暢銷,多數情況下都能排入當季暢銷品的前五,發達的貿易讓努凱里亞得到了非常好的發展,卻也逐漸地讓它的重心放在了商貿之上。
可這就是代價——當它回歸帝國時,其上不存在任何政體,只有極限戰士們小心鋪就的一塊地磚.
那時,所有曾壓迫努凱里亞人的高騎兵都被殺死了,他們繁榮的家族沒有一個幸存下來,但壓迫仍然存在。歸根結底,它是一名原體的母星,按照帝國的法律與傳統,它需要為原體與他的軍團供應各種東西。
誠然,安格朗與戰犬在大遠征期間幾乎沒有從努凱里亞上帶走除了人以外的一切資源,他們基本上只領取軍務部的補給或是沿途購買,但努凱里亞仍然一點點地變得貧瘠了起來,這情況直到大叛亂結束的許多年后才逐漸轉變。
雨還在下,風混在其中嗚嗚作響,已從微風轉變為狂風,吹得雨滴偏斜,如彎刀般扎向地上的一切。
深埋于地下的根系嘎吱嘎吱得收緊了,它們無法適應如此慷慨的雨季,儲水量幾乎已經達到極限.
但它們會挺過去的,安格朗明白這一點。
在未來的曠日持久的干旱中,這些水將幫助它們活下去。無論此時的它們飽受何等折磨,在不遠的未來,苦痛終將化作食糧與盾牌。
那么你呢?
獨臂之人如酣睡一般垂下頭,雙眼卻悄然睜開,他的目光專注而哀傷,許多年前的回憶就這樣浮出水面。
他喜歡洛珈嗎?這個問題很難回答,畢竟,只有‘兄弟’這一關系才需要考慮到喜歡與否。
除此以外,統治者或將軍這兩種身份都并不需要喜歡來參與——政治與戰爭與私人感情無關,前者本質上是利益的交換,而后者.不過只是血與土。
但是,回到問題上來,他喜歡洛珈嗎?
深思熟慮一番后,他的答案是肯定。
洛珈是個熱情且善良的人,與兄弟們見面時,他往往是最為高興的那一個。
他會無微不至地關心你,詢問你是否有什么地方需要幫助,他會記住你所有的喜好與厭惡之處,盡他所能讓交流變得愉快
而且,他做這件事并不是為了獲取任何回報或想要得到他人的喜愛,僅僅只是出于一種天生的熱情。
倘若別人冒犯了他,除非觸及到宗教問題,那么他根本不會放在心上,僅僅只是一笑而過。
最關鍵的是,他對誰都這樣,他絕不欺凌弱者或諂媚強者,哪怕對于帝皇,他也敢于公開地與之辯論。
若硬要說出一個安格朗不喜歡他的地方,恐怕也就只有他完成自己任務的方式了。
洛珈極其厭惡非必要的流血與犧牲,他似乎對這方面有著巨大的心理陰影,為此他強制性地要求自己軍團用傳教這落后的方式,來使人皈依,以達到收復失地的目的。
這并不僅僅只是出自于他的宗教信仰,還與他曾在科爾奇斯上的經歷有著莫大的關系。
安格朗那時并不知道這件事,他那時還沒有真正地了解過洛珈,僅僅只是道聽途說而已。
他聽到的事情讓他覺得洛珈實際上在讓懷言者大搞宗教審判,而他非常不喜歡這件事。
于是他抽了個空,去找了一趟羅伯特·基里曼,詢問他對此事的看法,想得到一些建議。
后者那時已與洛珈有多次公開的爭吵,前者認為后者的速度太慢,后者認為前者每到一個世界就留下極限戰士的印記完全是在摧毀每個世界與其人民的獨特性。
換句話來說,他覺得基里曼與他兒子的行為會讓那些人們變得軟弱,因為極限戰士們顯然過于擅長基建了
在那次對話開始以前,安格朗本以為自己會聽到諸多有關于洛珈的負面評價,但他錯了,基里曼在得知他的來意后非常認真地拿出了數百份早已做好的文件。
它們是對洛珈與懷言者所收復之世界的細致分析,由軍務部每年提供的官方數據和對當地人的走訪調查綜合而成。
基里曼一份一份地將它們拿起,細致地對安格朗解釋起了洛珈所選用的方式的優越性。
首先是不可動搖的忠誠,經由懷言者們之手回歸帝國的世界往往都忠誠到不可思議,且有求必應。這種狂熱的態度或許在以后會變成錯誤,但在大遠征期間,這是絕對的優勢。
其次是最大程度地減少了人員傷亡,第十七軍團秉持著一種不愿見血的方針。除非事情走到了實在無法挽回的地步,否則就算當地人主動攻擊他們,懷言者們也會在警告三次后才選擇武力勸降。
最后,也是最關鍵的一點,則在于洛珈本身。
安格朗現在還記得羅伯特·基里曼當時是怎么說的。
“你對他有很多誤解,兄弟。洛珈實際上并不是人們刻板印象中的神棍或容不得任何一個異見者的宗教瘋人,相反,他歡迎科學技術,支持且興辦教育,重視民生與貿易發展.”
“在那些蠻荒且原始的地方,他的方式遠比帝國真理要來得好。再者,我讀過他自己編寫的教義,那里面沒有任何廣義上的‘壞處’或‘邪惡’,通篇都只是教人向善,并要求他們找尋到自身的力量。”
“說的直白一些,我覺得他是個好人,安格朗。而這在我們的世界中是很難得的,因此我相信求同存異的可能性。歸根結底,我們都只是想讓人們活的更好、更有尊嚴——在這一點上,我們沒有任何沖突。更何況,我們是兄弟。”
“所以,當戰爭結束的時候,我會去找他,然后為之前的爭吵道個歉.你覺得他會接受嗎?”
或許吧。雨中的人如是想道。
時間繼續流逝,而雨始終不停。安格朗就這樣盤膝而坐,閉目,靜靜地等待。
他不知道洞窟中情況如何,以及這一切又會在何時且以何種方式結束,但他始終心懷一種獨特的平靜——哪怕他們無功而返,他也會祝愿他的兄弟在死者的世界中找尋到他終生難覓的平和。
對于洛珈·奧瑞利安來說,死亡就是最好的結局。
他想著,思考著,回憶著。他把記憶中的人與物看了又看,就像擦拭一套流傳百年的桌椅那樣小心翼翼。他用悲傷與懷念浸濕記憶的表面,然后將這兩種情緒一一抹去,只留下一種獨特的堅定,其名為相信。
一萬年前,他渾身是血、一無所有地縮在角斗場的地下洞窟內等待死亡。
一萬年后,他的兄弟同樣如此,遍體鱗傷地在黑暗中等待這一切的終結。
二者都有一個共同點——有人向他們伸出了援手。
拯救他,或解脫他吧,卡里爾.
他思緒萬千卻又異常平靜地想著這些事,然而,不知從何開始,有人靜悄悄地站在了他的身側,為他擋住了一部分風吹雨打。
安格朗起初還以為是伊斯坎達爾·卡楊,但他很快就意識到這不太可能——那千子早已失魂落魄地走遠了,他從書本中讀到的東西終究只是文字,親身體會一番當年戰場百分之一的余威后,他所得到的東西實在是太過沉重,為此他必須冷靜一會。
那么,這個人是誰?
安格朗睜開雙眼,看見身穿灰白色盔甲的安格爾·泰。
他很意外,但似乎也不是那么驚訝。
“您好。”奧瑞利安之子深深地鞠躬。“很久不見了,大人。”
獨臂之人深深地凝視著他,緩緩地起身。
“是啊,很久不見。”他說。“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必須在這里。”安格爾·泰笑了起來。“實際上,我們都在,但您只能看見我一人而已。”
安格朗不可自制地向前一步,嘶啞地詢問:“誰還有誰在?”
“我們所有人。”終末之子的初代戰團長如是說道。“所有曾成為過容器的人,都在這里,大人。我們因他而生,為他而死,此時又怎能缺席呢?”
“他們人呢?”
“就在您身邊,只不過已經沒有現身的力量了。”安格爾·泰說。“實際上,我也本該如此的,但我曾和一個叫拉爾赫的惡魔有過聯系。這份小小的關系讓我此時能勉強借助這場雨中的力量站在您面前,好對您親口說一聲謝謝。”
安格朗沉默半響,伸出左手。那是個握手的姿勢,可其姿態對于單純的握手來說顯得有些不太合適。
安格爾·泰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并大笑起來。他伸出右手,握住那只手的前臂,后者也同樣收攏五指。
“再會了,大人。”安格爾·泰輕聲說道。
話音落下,他的身影開始消散。虛幻的、淡至近乎白色的金色光點從他的身體中逸散而出,在雨中被沖刷得干干凈凈。
安格朗沉默著收回左手,面容忽然猙獰地抽搐了起來,釘子嘎吱作響,滾燙的鼻血噴涌而出,染紅半張臉。
冷雨與熱血碰撞,蒸汽嘶聲喊叫,他四處凝望,終于借由自身的天賦看見了那些人。
安格爾·泰所言不假,他們全都在這里了。
歷經萬年,曾承載父親最后一滴鮮血的子嗣們,終末之子戰團的五十名戰團長此時全都站在這里。
安格朗低下頭,捶胸行禮,以戰士的身份表達尊敬與祝福。
暴雨依舊,直到十分鐘后,這場突如其來的雨方才停息。不同往日一般熾熱的太陽此刻正溫和地掛在天邊,金色的輝光透過淡灰色的烏云點亮了世界,照亮大地,以及所有的一切。
安格朗抬頭凝視那光芒,隨后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
兩個。
他笑了,但沒有轉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