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醫院6號樓的高干病區里,對于三軍戰士的出現早已經習以為常。
即便是大院長二院長親臨觀診的事,也不足為奇。
在這個病區,別說是本院院長。
如有需要,連其它城市的專家都得趕緊飛過來。
但對于在普通病區八人間,被兩位大院親自接過來的事,倒是頭回聽說。
依照高干病區的傳統習慣和職業素養,來者是誰、幾級干部的事,必須摸排清楚!
可惜,身處前沿的小護士們偵察了一晚上,也沒偵明白這位張伯駒患者究竟是哪路英雄?又是來自哪路?
越是不明,她們就越是掙扎。
盡管護士長已經嚴肅警告過她們,
“喂喂喂,”
袁護士長手上的病歷夾,在護士臺敲了敲:“別盡打聽些沒用的,思想集中、認真工作。首長們的健康可容不得一絲馬虎。”
護士長見整頓奏效,便也不多追究。
汪戰士回頭一看:“嫂子,你怎么在這?”
黃永鈺緩緩說完,和沈叢文同時抬起了頭。
與此同時,站在她身后的小護士們也點點頭,她們也明白了。
“你根本不懂……”
轉身準備離開時,忽然看見一個藍色的身影從一間病房里走了出來。
啟功趕緊把手里的信簽遞了過去。
幾個腦袋,當即一塊湊了上去。
“對,一定是這小子,”這會子黃永鈺終于悟了,腰又重新叉了起來:“我昨晚給他打電話時,不過是順嘴提了一句,沒想到他就給……辦成了!”
皮薄的低頭、頑皮的吐舌,紛紛用行動表示她們下次一定沒下次了。
“他是首長的一位朋友,”小汪戰士如實相告:“首長派我送些慰問品過來。”
“沒呀,不然我早嚷上了。”
“今天我當班啊,”軍嫂護士長,向一等5床的病房揚了揚下巴:“小汪,那病房里的領導是誰呀?”
小護士們一聽,不好意思的笑了。
坐在沙發上的胡院和馬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話說到這,黃永鈺終于動了:“快給瞧瞧是怎么回事。”
“首長的朋友?”
一屋子的人,都在直勾勾的看著黃永鈺。
“做好事不留名?”王世襄總覺得這不是他的作風,當真是歲月的改造?:“快跟我們說說,你這是動用了什么關系,肯定不一般吧?”
“這不是小汪嘛,”護士長一見是熟人,趕緊攔了下來:“你怎么上這來了?”
“浦江!”
張伯駒一臉慈祥的看著愣在地面的黃永鈺:“小黃,我這次多虧你照應了。”
只有沈叢文沒著急吭聲,眼含欣慰的表示:“永鈺啊,以后有什么事,我一定第一個找伱。”
王世襄點點頭,這才像他的作風嘛:“真是個做好事不留名的好孩子。”關鍵還有本事,看來他那本書應該是有盼頭了。
“千萬別,你找我,我還不知道找……”
沈從文:“他都沒和你說一聲?”
“永鈺,你這大侄子真是沒話說,”啟功笑呵呵的道:“叔叔隨便說的一句話,他不聲不響就給辦了,這樣的后輩……不可多得啊!”
“你們說的這人是誰?”朱家溍都聽迷糊了:“永鈺啊,有個這么厲害的侄子,怎么沒聽你提過呀?”
朱家溍一字一字道:“永鈺叔侄,這行文一看就不合規范。”
啟功點點頭:“應該是叢文叔侄。”
啟功最憨厚:“永鈺啊,還是你有辦法,和當年一樣機靈。”
朱家溍第一個對他提出了表揚:“永鈺啊,你可真能裝,早上我們都問到你家門口了,你都不肯撒口。”
“我都不知道他能辦這事,”黃永鈺換了只手,繼續叉腰:“看來他又長本事了!”
屋外雪花飄飄,屋里暖氣嘯嘯。
王世襄則見怪不怪:“但一點也不妨礙我們一看就懂。”
沈叢文:“江山!”
“噢,“護士長點點頭:“我明白了。”
朱家溍好奇道:“你這侄子究竟在哪高就?”
“對,好像是浦江軍區的。”
然后一起瞧向前方,皆是一副看戲臉。
五位專家學者,略過行話直接看落款。
“浦江?”朱家溍驚了:“一浦江的后輩,手都能伸到燕京來了?”
“何止啊,”王世襄提醒道:“他不但能把手伸來,還能派一位解放軍同志給張老送果籃!”
笑瞇瞇的說完后,王世襄和站在一塊堆的老幾位,集體愣住了。
五位仁兄這才想起來,他們今兒居然晃著倆膀子就來探病了。
別說果籃,就連一果子都沒帶一個。
想完,同時轉臉看向了床頭柜上的那只果籃。
舒舒服服躺在病床上的張伯駒,一點也沒留神這事。
幾位老友為了他,不但驚動了燕京,還驚動了浦江。
想想昨晚那場面,心里甭提有多舒坦了。
被人惦記的感覺,真好!
這會看著他們集體投去的目光,趕緊笑道:“想吃什么自個拿,別逼我動手啊。”
張伯駒的老伴,也反應了過來:“對對對,最好你們把水果都吃嘍,我和伯駒歲數大了,怕涼。”
1980年,“中國古董教父”安思遠,對于中國來說還是個路人。
在部分見過世面的故博專家眼里,根本不大鳥這位自稱“我是個中國人”的米國佬。
大年初二,還在古博忙活的徐邦達,終于忙活完了。
歸置歸置辦公桌準備下班時,窗外一個年輕的人影跑了進來:“徐老,那位米國人進故宮了,您不去瞧瞧?”
“我干嘛瞧他呀,”
年近70的徐邦達又瘦又精神,一看就是能活過百歲的榜樣:“我一老哥哥病了,還沒來得及瞧呢!”
說完,徐邦達看向了窗外。
年年落雪,年年如故。
雪一落,燕京就成了北平,故宮就成了紫禁城。
白雪鑲紅墻,歲歲伴華邦。
銀裝素裹下的紅墻黛瓦,美的如夢如幻、不似人間。
這一卷畫,徐邦達怎么瞧也瞧不厭。
一臉享受的踏進了漫天雪花中。
此時此刻,被中華勝景定在原地的安思遠,朝圣般的沉浸在故宮里。
任憑冷冷的冰雪在臉上胡亂的拍。
就在安思遠的眼角,不知不覺落下一滴熱淚的時候。
遠處一個身穿大棉襖外加二棉褲的身影,在白雪映襯的朱墻下,緩緩走了過去。
他倆彼此眺望了一眼,
然后,一個繼續走,一個繼續抒情。
一點都不知道,在接下來的兩三年里,他倆都將游走在中國的浦江、西安、鄭州、敦煌……
開展文物快收、快藏的專項工作。
也就是說打這一眼開始,搶收工作就已經展開了。
北大醫院的高干病房里。
胡院長和馬院長,終于盼來了真假龍椅斗。
面對二位跨界人士,朱家溍這一回比往日多說了幾句。
這一說,連黃永鈺也入迷了。
“其實吧,我并不是瞧出了假龍椅,而是找出了真龍椅,”
朱家溍說著說著,就帶起了戲腔兒:“就那張假龍椅,過去故宮的老人都知道它是個假貨,因為,那就是袁世凱登基時自帶的板凳。”
“嗯?”馬院到底年輕,高低沒有胡院沉得住氣:“太和殿不是有現成的龍椅嘛,他干嘛不坐?”
“因為連他都是假的呀,”朱家溍并二指繞著圈: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王土之最,莫非皇宮;而這皇宮之最,就莫非太和殿了。
尋常人都知道金鑾寶殿,其實這金鑾寶殿就是太和殿。
它位于紫禁城的中線軸上,是帝王之家舉行重大典禮的地方。
比如:皇帝的登基大典,就必須要在那兒舉行……”
很多老百姓以為太和殿,就是文武百官上朝的地方,其實不是。
其它朝代的暫且不論,紫禁城的辦公地點,不在殿內、而在殿外。
在太和殿里開會的景象,只會出現在明、清宮劇里。
打明代的永樂大帝開始,原本用于議事的地點設在外朝三大殿。
很不幸,三大議事殿在紫禁城啟用了短短100天后,被一把大火給燒了。
于是,從永樂大帝開始,明朝的在太和門上朝,清代的在乾清門上朝。
聽聽這名字就知道,這是門不是殿。
再說明白點,就是坐在門外的平臺上開會。
其實,無論外朝的三大殿有沒有燒毀,皇宮上朝的地點都是在室外。
因為皇帝是天子,議事要堂堂正正、上達天庭。
到時候,九五至尊在上面坐著。
文武百官在下面立著。
無論風吹雨淋、還是酷暑嚴寒,都得保持這個陣仗。
“紫禁城里有句老話,龍椅不是一般人能受得起的,如果不該坐的人坐了,必定會禍事纏身、后患無窮,”朱家溍繼續說道:
“袁世凱當然也聽過這句老話,但最令他害怕的還不是這句話,而是太和殿龍椅上方一盞名為吊珠藻井的東西。”
“吊珠藻井?”黃永鈺問道:“這是個什么東西?”
朱家溍道:“吊珠藻井的做工十分精致,落在一般人眼里,它就是一盞吊燈。
但知根知底的人都曉得,它的作用有倆,一是鎮火,至于二嘛,
據說,它里面有個口含寶珠的五爪金龍,
謀朝篡位的人只要不小心觸碰了龍椅的機關,這龍立馬就會躥出來把假天子給滅了。”
胡院長呵呵搖了搖頭:“這話也有人信?”
“大多數人肯定不會信的,但袁世凱心虛啊,畢竟他這個皇上做得名不正言不順,”朱家溍笑道:
“在他看來,那盞吊珠藻井應該是一個連著龍椅的機關,
不知道其中奧秘的一但碰了,還真說不準就給滅了。
想來想去,他感覺這龍椅不坐也罷。
不就是龍椅嘛,自己花錢再做一把得了。
于是,太和殿的那張金燦燦的龍椅,就換成了一把不中不西、不倫不類的椅子。”
等時間來到了1959年,故宮在得知金鑾殿上的龍椅居然是個替代品后。
當即決定撤掉假的,還原真的。
但故宮里大多數的人都沒見過真正的龍椅長啥樣。
這個時候,故博的領導把朱家溍找了過來,將找尋失傳龍椅的重任交給了他。
接到任務后的朱家溍,很快在家里翻出了一張1900年的老照片。
憑著這張照片,在龐大的故宮里四處查找。
終于,在一堆殘破的舊家具里,找到了這張龍椅。
但由于年久失修,又長期擱置,原本金燦燦的龍椅早已經不成樣了。
于是,故博又將修復龍椅的任務交給了朱家溍。
“之后,我召集了幾位一等一的工匠,用了整整三年的時間,才將這把龍椅重新放回了屬于它的地方。”
“三年?”胡院深知每行都不容易,但著實沒想到修一張龍椅要三年時間:“真是不容易啊!”
“所謂修舊如舊,不然不如重做,”朱家溍道:“但很多過去的老物件都沒了,光是找尋修復龍椅的原材料,就尋了好久。”
黃永鈺深知其中不易,但他這會更好奇的是:“椅子做好后,你沒上去坐坐?”
三年啊,有多少機會!
“我不敢坐,”朱家溍很干脆的擺了擺手:“你敢?”
黃永鈺還真的琢磨了一會,然后:“我也不敢!”
屋里的幾位,全都笑了起來。
在紛紛笑聲中,病房的門被敲響了。
接著,瘦小的徐邦達,直著腰桿走了進來。
一臉驚訝的看著大家:“你們都在這啊!”
王世襄:“呦,徐半尺來了。”
朱家溍:“你不在故宮好好值班,怎么上這來了?”
啟功:“那箱畫整理完了?”
面對逼問,徐邦達依然是我,他這會只想問一句:“伯駒兄,你讓我一頓好找啊!”
這一會,一等5床的高干病房里,我國文物專家的第一梯隊,基本就算是集齊了。
這幫書畫文物鑒定專家,絕不是后世的鑒定專家可以比擬的。
后世的書畫專家,不會書也不會畫。
而屋里的這幾位,就不一樣了。
他們不但善于用眼,還精于動手。
玩起書畫鑒定來,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