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三年三月丙辰(初九)。
在大宋科舉禮部試的前一天,遼使耶律永昌,終于帶著他的使團,抵達了汴京城,并向禮部遞交了國書。
然后……
然后,整個使團就瞬間原地做鳥獸散。
一半人跑進了勾欄瓦子,沉醉于溫柔鄉中。
另一半人,則被汴京城里的奢遮人家,請到自家宅中,開始談起了買賣。
至于耶律永昌嘛,當天就住進了柳永故宅,與那位藝名喚作蟲娘的名妓膩歪起來,
“想不到,這位還是個癡情種子!”
趙煦從刑恕口中得知了此事后,也是感慨起來。
便與刑恕囑托道:“耶律永昌前些時日,不是傳回了消息,言及遼主想要知曉我朝科舉諸事嗎?”
“學士且辛苦一下,幫耶律永昌把這個事情辦妥罷!”
刑恕聞言,楞了一下,沒明白趙煦的意思,便拱手問道:“臣愚鈍,不知陛下圣意是否是……編纂一些科舉卷宗和情形?”
趙煦嘿笑一聲,道:“如今宋遼貿易,如此火熱,編又有什么用?”
“休說,各路商旅遲早會將汴京情況,送到遼主面前……”
“便是此刻,怕也有人,在悄悄的和遼人勾連!”
貿易一旦開始,那么,信息和情報也會自由流通。
中古受限于技術條件和信息流通的速度,可能會存在失真的問題。
但,只要有心、肯花時間,總能得到想要的消息。
正如趙煦宅在汴京城里,不需要通過耶律琚和耶律永昌,也能知道遼國公開的那些消息一般。
耶律洪基只要想,汴京城里的事情,能瞞得過他?
無非不過是延后十天半個月而已。
更不要提,汴京城中肯定有和遼人勾勾搭搭的家伙。
這很正常!
趙煦能腐蝕遼國權貴,耶律洪基自也能拉攏大宋官員、商賈。
趙煦對此也早有心理預期。
便是現代,被死對頭從上到下滲透了個底朝天的國家也不在少數。
何況是在這中古?
趙煦從不高估人性。
“啊!”刑恕卻是驚訝了一聲。
但仔細想想,他就低下頭去,認同了趙煦的說法。
因為,便是在現在的沿邊各路邊塞上。
偷偷摸摸的和黨項人做買賣,走私大宋鐵器、銅錢、絲綢、茶葉的人也不在少數。
陜西轉運使范純粹曾統計過宋夏貿易,最后他猜測,起碼有三分之一的宋夏貿易額,是通過走私進行的。
而參與走私貿易的人里,既有大宋西北士族,也有將官,更有地方上的形勢戶。
比如河東的折家、鄜延路的種家、熙河路的姚家,就都參與其中。
而且,買賣都做的很大!
至于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
自然是因為,宋夏關系錯綜復雜。
越是邊境地區,就越是糾纏不清。
就拿折家來說吧——折家固然和興慶府的兀卒不共戴天。
但,折家人和生活在麟州、府州邊境之外的許多黨項部族卻是親戚。
親戚之間,互通有無,非常正常。
更不要說,折家人還肩負著打探黨項虛實,探知西夏內情的使命。
這就更是得親戚們配合、協助了。
所以,折家人在邊境走私,朝廷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
只要他們不做的太過分,無論是宮中還是都堂都是純當無事發生。
折家如此,種家也如此,姚家更是如此。
所以西軍中也就有了折家軍、種家軍、姚家軍的說法!
宋夏邊境如此,宋遼邊境就更復雜了。
旁的不提,那幽燕漢人世家和河北士大夫家族、勛貴家族之間,自古以來就互相聯姻,彼此都是親戚。
如今雖然分屬兩國,不再聯姻,可打斷骨頭連著筋,私底下誰也不知道這些家伙有沒有偷偷聯系?互相往來?
反正在過去宋遼邊境榷市貿易,基本上就是河北勛貴們和幽燕漢人世家在壟斷。
想到這里,刑恕便猛然一驚,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因為他想起來了——慈圣光獻的曹家還有當今太皇太后的高家,可都是河北的!
所以啊……
官家心里面清清楚楚呢!
便老老實實的道:“臣領旨!”
“恩!”趙煦不知道刑恕心中的想法,吩咐道:“學士記得,仔細在新科進士的文章中揀選一番……”
“挑出寫的最好,詞匯最華麗的那一批人的文章,抄錄好后送去遼地!”
“不止是遼上京,遼南京、西京、東京,也都派人去送一送,宣揚宣揚!”
“要使遼國上下,皆知我朝文章之盛!”
“諾!”
送走刑恕,趙煦靠到坐褥上,輕聲念起了司空圖的詩:“漢人盡做胡人語,卻向城頭罵漢人……”
如今的遼地漢人,雖不是當年司空圖所見的河湟漢人。
他們依舊穿著漢家衣冠,讀著孔孟之書,行著漢家禮儀。
甚至,反向帶著契丹人和奚人,也穿上了儒袍,戴上了儒冠,用起了儒禮,說起了正韻,并建起了孔廟,開起了科舉。
但他們已經和中原的漢人,不是一條心了。
他們所效忠的政權叫大遼,他們尊奉的君主姓耶律。
他們吃耶律家的俸祿,做遼國的官。
自然,只會給耶律家賣命,為遼國謀劃。
其中的精英,更是以大遼忠臣自詡。
他們比契丹人、奚人更忠誠,也更可靠。
就如當初,趙煦見過那個叫耶律儼的漢人士大夫一般。
所以,趙煦知道的,統戰幽燕漢人世家,沒有用。
他們不可能向著趙官家。
無論是他們自身的切身利益,還是他們所尊奉的孔孟之道,都不可能讓對大宋產生向心力。
畢竟,若是大宋一統天下,他們算什么?
漢奸嗎?!
但不要緊,趙煦可以統戰契丹人、奚人、渤海人甚至女真人。
想到這里,趙煦就忍不住搖頭嗤笑起來:“這世界可真有意思……”
“漢人比契丹人、奚人還忠誠!”
好在,他在現代也見過類似的事情,已經習慣了。
翌日,三月丁巳(初十)。
元祐三年禮部試,正式開始。
一大早,數不清的士人,便已從四面八方來到此地。
今年是科舉大年!
去年秋闈,都堂定議,天下州郡解額共為六千三百二十五個。
看著很多?
但是,這些解額可不是天下軍州平均分配的。
依制,大宋發解試有別頭試(二代衙內特別考試)、鎖廳試(現任官員特別考試)等給二代和體制內官員開辟的終南捷徑。
所以解額得先緊著他們。
只有二代衙內和現任官員分完,才輪得到其他人。
此外,熙寧變法的時候,也在發解試名額上砍了一刀——依三舍法,太學每次科舉,當有解額三百。
所以,可供州郡發解試分配的解額,通常不足總解額的七成。
換而言之,其實去年秋闈,天下州郡可供分配的解額只有四千五百多個。
而大宋天下二十三路,軍州二百余,有一千兩百多個縣。
平均下來,一個縣還分不到四個解額。
也就是說每個縣最多只有四個進京參加官員考試的名額。
但眾所周知,任何事情都不能看平均。
人有貧富,地有肥瘠,教育自然有高下之分。
有的州縣,每次發解試能有數十個解額。
而有的州縣,甚至連一個解額都沒有——比如崖州。
今年科舉也不例外。
很快的,開寶寺前就擠滿了士子。
一眼望去烏泱泱的。
來自天下州郡的士子們,操著各種口音,一時間開寶寺前的街巷,嘈雜不已。
但,圍觀者還是很容易就能分辨出這些士人的籍貫——因為,所有士人,都是按照路為單位,由官府派遣的官吏集中在一起。
而在這些官吏手中,舉著旗牌。
旗牌上寫著所屬士人的籍貫。
于是,有心人很快就能通過眼睛,觀察到大宋天下二十三路教育的強弱。
最強的,自然是東南六路!
放眼望去,舉著淮南、兩浙、江南西路、、江南東路、荊湖北路、荊湖南路旗牌的官吏是最多的。
福建路的旗牌也不輸東南六路。
京畿諸路的旗牌,也有不少。
但河北、河東的旗牌,則已經有些稀稀拉拉了。
而其他諸路的旗牌,就得認真去找了。
諸路士人,最引入矚目的,莫過于聚集在一塊‘熙河路’旗牌下的士子。
實在是聚集在熙河路旗牌下的士人們,雖然穿著士人的袍服,但他們的樣貌卻明顯不是漢人的樣貌。
哪怕那幾個長得像漢人的,也明顯有著胡人的特征。
此外,他們的皮膚顯然是曾在太陽下暴曬過。
樣子也都很粗獷,手上全是繭子。
而且,他們一個個都是身材魁梧,體格健碩的武臣風范。
自然的,他們的出現,立刻就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
而這些熙河的士人也不藏著掖著,更沒有任何怯場的樣子。
相反一個個都是昂首挺胸,驕傲不已。
甚至和那些用著異樣眼光,打量他們的其他諸路士人,開始大眼瞪小眼。
這就讓其他各路的士人,有些來氣了。
“熙河路居然有讀書人?”
“西蕃的吐蕃人、黨項人和羌人,也能看得懂孔孟圣人之道?”
當即就有人高聲恥笑起來。
“熙河路什么時候有解額了?”
“熙河居然有解額了?”
有衙內二代們陰陽怪氣的嘲諷。
他們知道的,熙河一路,在王韶開邊前,乃是蠻荒之地,教化陌途。
別說讀書了,當地的部族首領們,怕是連字也不識。
所以,滿打滿算,這些人最多也就讀了十來年書。
可能教他們的老師,還都是連貢生都不算的戰五渣。
如何能與他們這些自幼就飽讀詩書熏陶,在名師教導下學習的天之驕子相比?
聽著衙內們的嘲諷,東南六路的士人,則高高昂起頭,嘴角帶起了微笑。
因為,他們知道,今年的科舉又多了幾個分母。
對驕傲的東南士子而言,每次科舉參與的人數越多,也就意味著他們最終能考取的進士數量越多。
在熙河路的旗牌下,熙河的士人們,聽著周圍同年的譏諷、輕蔑與嘲諷。
終于,在熙河士人中,走出來一個人。
此人昂著頭,輕蔑的掃視了一圈所有人,傲然的道:“鳥雀豈能知鳳凰?”
他的傲慢,頓時刺痛了一些人。
當即就有著士人,呵斥起來:“呔!”
“粗鄙胡虜,神京首善之地,天子取士之所,豈容爾放肆!”
那人舔了舔嘴唇,看向那呵斥自己的士人,掃視了一眼,嘴角溢出嘲諷之色,道:“俺乃包孝肅公之族孫,當朝開府儀同三司、河州觀察使兼會州兵馬都監、本部都巡檢包公諱順之孫包誠!”
“汝是何人,竟敢辱俺?”
“可敢與俺單挑!?”
說著,包誠就要脫掉袍服,與那人來一場熙河貴族之間的角斗。
好在周圍人連忙拉住他。
但也是在這個過程中,包誠的袖子被人拉開,嘩啦啦……
掉下來一大沓的交子!
每一張交子的面值,都是百貫。
而從他袖子里掉出來的交子,少數也有數十張。
這就是數千貫的交子了。
老實說在汴京城,有幾千貫交子算不得什么。
但,一個年輕人的袖子里,掉出來幾千貫交子,那就過于夸張了。
當這些交子掉出來的瞬間。
無論是東南六路的士人,還是衙內二代們,都收起了眼中的輕蔑,神色嚴肅起來。
因為他們都知道,科舉其實就是卷錢。
只要有錢,持之以恒的砸下去,哪怕是曾經的科舉蠻荒,也能變成未來的科舉強路。
比如福建路,就是最好的例子!
國初的時候,福建路一次科舉,也未必能有一個進士。
但現在呢?
福建人高舉朝堂,宣麻拜相者,不在少數。
為什么?
福建人因為有錢,也舍得砸錢卷科舉!
他們直接派人,去各地書院和私塾里挖人。
孔方兄開路,無往不利。
而熙河路,似乎也有類似的潛能。
畢竟,只要稍微關注一下如今的天下局勢,就能知道,熙河產棉花。
甚至是壟斷了大宋的棉花!
衙內們更是知道,僅僅是靠著種棉花,熙河路就已經快要能實現財政自給自足了——元豐八年,朝廷尚需每年通過戶部撥給熙河蘭會路四百多萬貫。
元祐元年,就已經只要三百多萬貫了。
去年,便減少到了不過兩百萬貫。
聽說今年,熙河路所需的中央撥款,可能只要一百多萬貫了。
而在財政自給自足的同時,熙河路每年能買馬數萬匹,維持十幾萬大軍/保甲戶、藩部兵馬。
過去,衙內們只是聽家中長輩談及此事,還沒什么直觀感受。
如今,當他們親眼看到,從包誠袖子里掉出來的交子后。
傳說映照到現實。
他們知道的,熙河,真的崛起了!
發生在開寶寺前的小插曲,很快就平息了下來。
各路士人,都開始收起了對熙河士人的輕視與蔑視。
就連那個叫囂著熙河士人是‘胡虜’的家伙,也在看到包誠袖子里掉出來的交子后,灰溜溜的藏到了其所在路的士子群中,不再冒頭。
無他!
一切向錢看的大宋社會就是這么現實!
有錢就是大曬!
何況,熙河士人不止有錢,還有權!
其父祖不是藩部大首領,就是大宋戰功赫赫的遙郡甚至橫班武臣。
在某種意義上,他們也是衙內!
是統治集團的內部成員,也是真正和趙官家共天下同富貴的人。
與之相比,大部分的士人,都是寒門。
那里敢繼續嘲諷這些有錢有權,而且還懂得來汴京應考的衙內?
甚至,有些人已經用著羨慕的眼神,打量起包誠等人。
一些腦子機靈的,甚至已經想著,要不要接近他們?與這些富起來的藩部衙內們打好關系甚至建立姻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