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寶寺,一處庭院中,狄諮握著長劍,端坐在一張凳子上,看著那被放在院子內的刻漏。
水滴一滴一滴從刻漏上滴下來。
時間如刻漏內的流水,一點一滴的流逝。
終于,刻漏上的銅人敲響了小鼓。
然后,開寶寺后的鐘聲也跟著響了起來!
咚!咚!咚!
鐘響三聲!
吉時已到!
狄諮站起身來,握著手中長劍,向前走去。
在他身后,全副武裝的甲士,趨步而行。
“奉圣旨,準牒敕,今年禮部試,一應考生入院之后,先行更衣,領取朝廷所賜書冊、筆墨、稿紙、號牌,然后方得入院應試!”
貢院之外,禮部的官員已經拿著一個個銅喇叭在大聲宣布著朝廷的法令。
而在開寶寺的前庭之中。
來自御龍第一將的將官們,已經分領著各自的士兵,將宮中賜下的貢士服,抬到了一個個齋院內。
所有士人,都需要在此更換貢士服與貢士靴,并領取朝廷為他們統一采購、準備好的筆墨紙硯、參考書、食盒、蠟燭,然后方許入開寶寺中的貢院,參加今年科舉。
今年參加正奏名考試的貢生,有六千三百二十五人,另外明算科、明法科貢生數百人。
加起來幾近七千人了。
為此官家早在一個月前,就開始給汴京城的成衣鋪下了訂單。
整整準備好了八千套的貢士服和貢士靴。
而且早在去年,汴京綀布價格大跌的時候,官家就已命開封府和戶部,采購了多達百萬匹的綀布,以平抑物價。
這些布匹,雖然最后多數,被發到了東南、兩廣,成了當地禁軍和廂軍的衣賜。
但也還有十幾萬匹,存在戶部。
如今,稍微拿出一萬多匹,制作貢衣、貢靴,自然毫無問題。
而且,朝政大臣們也樂于在這個事情上花錢。
于是,所制貢衣、貢靴,都是照著最好的方向,用實了工料的。
便連選的成衣鋪子,也都是最好的。
一件貢衣,給工價三百文呢!
就連貢靴也給價一百五十文!
為了確保貢衣、貢靴的質量不出差錯,都堂那邊派了戶部尚書韓忠彥和工部尚書王存擔任‘知貢衣事’。
還把十幾個御史,送去監督各大鋪子縫制成衣。
想到這里,狄諮便忍不住在心中暗道:“這些文臣,對自己人倒是掏心掏肺的好!”
“知道要管質量,也曉得大方了!”
狄諮和狄詠一樣,都在沿邊當過基層將官。
他可太清楚,平日里朝廷里的文官們在軍需物資上的吃相了。
樞密院過一道,兵部再過一道,然后下面的各級官員也還得分一道。
最終落到下面的大頭兵手上的,不過十之二三。
于是,就出現了當年元昊叛宋時,大宋官軍的軍械甚至不如黨項人手里的軍械的千古囧事。
先帝勵精圖治,設立軍器監,努力追趕,直到永樂城之戰,才終于追上了黨項人的軍械水平!
但,其他方面依舊如故。
這就是西軍將門們崛起的現實邏輯。
朝廷的文官們,吃相太難看了。
下面的武臣,想要養兵,想要養出一支有戰斗力的軍隊。
就得自己掏腰包。
武臣自己掏腰包養出來的軍隊,自然是只屬于這個武臣自己的私兵。
種家軍、姚家軍、折家軍,都是這么來的。
而呂惠卿在河東,劉昌祚在鄜延路,以及如今熙河路的呂惠卿,則是靠著天子信任,錢糧直接發到他們手里。
才養得起精銳敢戰的選鋒。
但是,這些人的問題在于——雖然兵是養出來了。
但很容易出現人亡政息,人走茶涼的窘境。
一如當年,范文正公在陜西揀選出來的那幾支敢戰精銳。
范文正公一走,沒幾年就廢掉了。
好在,當今官家即位后,通過專一制造軍器局,先將軍械生產、撥付的權力,從樞密院和兵部手里收回。
使軍械生產歸專一制造軍器局,而其撥付則由諸司專勾司管控。
這使軍需物資的生產、制造與撥付等事上的婆婆媽媽減少了一大半。
沒有那么多婆婆媽媽,趴在軍需上吸血,自然能送到軍中的東西就多了。
最起碼,軍械甲具,都能保證質量。
此外當今官家,還組建了直屬官家自己的御龍第一將。
并將御龍第一將的錢糧、賞賜、軍餉等事,全部收歸己有。
每月發響、發賞,四季衣賜、炭賜、米賜,都是從宮中派內臣,親自到營壘中,拿著點名冊發放。
官家自己也會每隔一兩個月就駕臨御龍第一將,檢閱大軍后,就開始親自監督賞賜。
這使得御龍第一將,哪怕就駐扎在汴京城外。
成為了自太祖之后,第一支屯駐京城,卻沒有偷跑出營,去勾欄瓦子、半掩門里廝混、賭博的軍隊。
其軍紀之嚴明,叫朝野稱頌。
此番科舉,官家下詔,并是以御龍第一將,為貢院守備。
并命他擔任‘提舉貢院檢校諸事’,負責發放貢服、書冊、食盒、蠟燭、筆墨。
同時,負責貢院內部的送餐、燃香驅蚊、防火等事。
當狄諮走到開寶寺的前院的時候,開寶寺的寺門已經全部打開。
在官吏和官兵引領、前導下,天下二十三路的士人,拿著告身和文書,列隊從各個大門,緩緩而入。
狄諮走到開寶寺前院,一處早已搭建起來,供他和其他監督科舉的武臣、內臣們登高指揮的將臺上。
官家差遣來,和他共同監督、檢校這次科舉的同提舉貢院檢校諸事宋用臣,已在這里等候他了。
“狄管軍!”宋用臣對著狄諮拱手行禮。
作為官家親信,他自然知道,這位狄青之子,不僅僅是狄詠的兄長,同時,如今在宮中的那位臨真縣君狄小娘子,其實從小是由狄諮的夫人,而非狄詠的夫人教養長大的。
換而言之,這位其實也是未來的國丈!
而且,搞不好,將來的那位狄娘娘會更親近這一位。
宋用臣也早有耳聞,官家有意,在狄詠卸任御龍第一將指揮使后,由這位接替。
一旦如此,則狄氏昆仲,相繼為御龍第一將指揮使的事情,足以使狄氏一族,成為大宋第一將門。
“宋都知!”狄諮很有分寸的微微點頭還禮,然后就坐到了將臺上的主將位上。
他是武臣,而且,還有可能是外戚。
所以,盡可能的減少和內臣的往來,方是正確的。
坐下來后,狄諮就直視前方,看著在官吏們引領下的各路士子,排隊進入一個個齋房。
在內臣和官兵的共同監督下,在那些齋房中更換貢服、貢靴,領取相關物品。
同時也將自身隨身攜帶的物品,交托到官員手中,并領取一塊號牌。
這號牌,既是他們的入場證明,也是他們考試之后,領回相關物品的憑證。
七千多人的龐大隊伍,哪怕分成了十幾支不同的隊伍,并且有專門的官員引導一個個的有序進入齋房,更衣領物,卻也花費了足足四個時辰的時間。
直到當天下午,才終于結束了相關工作。
所有士子全部進入,禮部在開寶寺內提前布置好的貢院。
狄諮看著最后一個士人,進入貢院考場。
他站起身來,走到將臺前,朗聲道:“奉圣旨,即刻關閉貢院諸門!”
“除送貢餐及飲水、湯藥之人外,一切人等皆不得出外!”
“而諸送餐人等,出入貢院,皆由御龍第一將搜身、檢校!”
“諾!”伴隨著御龍第一將的士卒們的齊聲應諾。
元祐三年的科舉,正式開始。
貢院之中。
拿著號牌的包誠,很快就找到了他的座位。
甲字第一百零一號。
這是一個位于一顆柏樹下的簡單考位,除了一張案臺,一條椅子外,沒有其他任何東西。
包誠坐下來后,將自己領到的筆墨紙硯,平鋪到案臺上。
然后就開始閉目等待起來。
很快的,本次貢舉的考官們就開始了巡場,以確定所有考生都已入場,并且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老實說,包誠覺得汴京城的考官,純粹是多此一舉——三年一次的科舉,還能有人棄考不成?
至于入場的考生,沒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這就更是笑話了——還能有人,坐到別人的位子上?
但很快,包誠就被打臉了。
因為,就在他的這個考場,考官巡場發現了好幾個座位上沒有人的位子。
當即那考官就命人,撤掉了那些考位,并記錄在案。
不止如此,在巡場過程中,還發生了士人糾紛。
真有人坐在了別人的位子上!
然后,被苦主找上門,兩人拉拉扯扯,罵罵咧咧。
考官立刻介入,命官兵將兩人都鎖拿了。
看的包誠是目瞪口呆。
好在坐在包誠考位前的,是一個須發花白,至少有五六十歲的大宋科場老手了,他見著包誠目瞪口呆的模樣,再瞧著他的容貌和年紀,便有了好為人師的想法。
于是,與包誠解釋了一番。
包誠聽完,整個人都思密達了,按那老貢生所言,大宋過去每次科舉,都有貢生棄考,而且人數很多。
少則數十,多則兩三百。
棄考的原因,各種各樣。
有考生在趕考路上生病,來不及入京的。
也有在路上不幸出了各種各樣的意外的——比如落水、跌馬、被強人擄掠、被盜匪綁架……
正是因此,汴京城里,專門有著賣考生身份和偽造告身的人。
每年,都有大量的冒充之人,混入考場。
可這夜路走多了,終究難免遇到鬼。
所以,每次科舉,都會出現,拿著相同號牌、告身的士人,撞在了一起。
這個時候,就需要考官們審訊,辨明真偽了。
聽完老貢生的介紹,包誠咽了咽口水,然后問出了他所疑問的地方:“敢問前輩……”
“冒他人姓名、告身參與科舉,就算考中了,有什么用?”
老貢生嘿嘿一笑,道:“怎么沒用?”
“用處可大了!”
“只要能考中功名,到吏部授了官,就有著種種辦法,能李代桃僵,弄假成真……”
“譬如說,找到所偽冒之人的家鄉,視情況而行……”
“若其偽冒者已死,自是最好不過!”
“其父母叔伯兄弟,肯定樂意平白得一個官人子侄/兄弟……”
“若其未死,則或可重金收買,兩人互換姓名、籍貫……”
“或賄賂地方官吏,更改戶籍……”
“即使所有途徑都行不通……”
“偽冒者也不虧!”
“一個正奏名進士的出身,夠他做許多事情了!”
包誠聽得是一楞一楞。
但他還是不懂,為什么有人會偽冒他人的身份?
便問了老貢生,老貢生聽完哈哈大笑,對包誠道:“這位小友,是第一次參加貢舉,父母長輩鄉黨,也都沒有參加過貢舉吧?”
包誠點頭。
熙河包家,他是第一個進入熙州州學求學的。
那是兩年多前的事情了。
而在他之前,熙河包氏的子侄,雖也讀過書,但讀的不多。
只是學會讀寫正常文字的水平。
就這,在熙河路還是知識分子。
因為絕大多數的熙河部落的男丁,就只會掰著手指頭數數。
老貢生聽著,頓時笑了,道:“小友可知,天下州郡解額難得!”
“尤其是東南六路……”
“好多六路士人,根本過不了發解試!”
“那怎么辦呢?”
“當然,就得進京碰碰運氣……”
“于彼輩而言,哪怕被人發現了,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國朝善待士人!”
“只要有錢打點,左右不過打一頓板子并禁止參加今后科舉而已……”
“可他們本來就沒機會拿到解額!”
“自然樂得賭一把!”
“此外還有因父母等緣故,不得科舉的罪官、罪吏后人……”
總之,就是偽冒他人貢生名額的需求很大。
說到這里,老貢生壓低了聲音,對包誠道:“除此之外,小友可知,就在此時,便在這貢院里,還有著那奢遮人家或者當朝重臣家的衙內,花費重金,請來代考之人!”
包誠聽得瞪大了眼睛,熙河路出生長大的他,從未想過,汴京城里的科舉,居然有這許多的花活。
他正欲再問的時候,貢院之中的官吏,已經敲起鑼鼓來。
今年科舉的第一場正經考試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