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陽先生,您怎的連前元朱松庭的《四元玉鑒》都沒看過?”
“僉憲說甚呢,人家吉陽先生是圣人門徒,只讀經典,哪會看這些雜書。”
“吉……”
寧玦、鄒望話音未落,這才發現何遷已然暈過去了。
“算了算了,把他攙下去吧,鄒員外怎的把他也捎來了。”
“我也不知啊,一到碼頭,老頭就在那等著了,總不能裝不認識吧。”
寧玦隨手將何遷的那本書丟到了一旁。
“罷了,今日召諸位來,還是想問清楚錫山平日里的糧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行情,我準備直接在錫山攤丁入畝了。”
鄒望聞言一怔。
“攤丁入畝?這般快?可是那些數……”
“正是因為糧價摸不清,這才將諸位找來。”
“按今年的糧價,我已然大致算的差不多了,六錢銀子差不多夠往年正役。”
鄒望等人面面相覷,畢竟這些糧商本身也是大地主。
隨便加的數,將來可就是他們兜里要往外掏的銀子。
“六錢銀子,夠還是不夠,還請諸位掏個底兒。”
鄒望抬起頭,稍顯尷尬的看著寧玦。
“自然是夠。”
聽到鄒望等人的回話,寧玦倒也不急,徑自隨口道:“好的,那諸位家中的田畝便按每畝十二錢課地丁銀。”
“別!”
鄒望一臉苦笑的看向寧玦。
“僉憲,我等何罪啊?!”
寧玦倒也懶得跟鄒望講理。
“無他,我開心。”
“說,是不說?”
鄒望有些慌亂道:“僉憲,您這讓我們怎么說啊?!”
“十三錢。”
“您這是甚意思?”
“十四錢。”
“還能這么玩?您這不是耍無……”
“一兩!”
“別加了!這咋還兩錢兩錢的加上了。”鄒望的眼淚都快落下來了。
若是旁人這么跟他說話,鄒望也就隨口笑笑便過去了。
這可是寧玦啊!
他這會說一畝地收一兩,明天那可就真的帶著人去抄家去了。
到時候真問鄒家要三十萬兩銀子怎么辦。
“僉憲明鑒!這今秋糧價確實是低了些,但我等已然在盡力抬高了,秋收過后,直接從鄉里收糧的糧價,最多也就是回漲到六錢銀子而已。”
寧玦的眉頭一挑,一本正經的看著鄒望。
“員外此話當真?”
“當真!”
“一畝二兩!”
鄒望“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聲道:“僉憲,您就是問十遍,他就是這個價,您要看我家的賬都成,六錢就是六錢,您要是真按一畝地二兩課,我們全家只能吊死在這縣衙門口了啊!”
看到鄒望這幅模樣,寧玦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成吧,既如此,再往上浮一截,一丁八錢銀子應當是夠用了吧?”
“夠,絕對夠!”
鄒望自地上爬起來,坐到了寧玦早就準備好的椅子上。
“那咱們先照這個八錢約一下,錫山有丁約合十二萬,計得九十六萬錢,即紋銀六萬兩,火耗每兩一錢,合銀三千七百五十兩,即錫山地丁銀共計六萬三千七百五十兩。”
“又有地畝合十五萬頃,不問優劣均分下來,每百畝地約攤丁銀六十八錢,即四兩四錢銀子。”
聽到這個數,饒是鄒望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一百畝四兩四錢。
光他們家這三十萬畝地,今年便需要繳一萬兩千七百五十兩白銀,哪怕是只繳半年,也得近六千四百兩銀子。
“鄒員外肉疼了?”
“有點吧……”
“錫山每六畝地就有一畝是你家的,你還有臉肉疼?!不然這銀子你別繳了,我跟麥公公商量商量去。”
鄒望登時便急了眼。
“僉憲!這玩笑開不得啊!我疼歸疼,但這銀子我沒打算賴啊!”
寧玦這句話直接將鄒望的冷汗給嚇了出來。
這三十萬畝地,至少有二十七萬畝,都是鄒望自那些貴人手里賴過來的。
麥福要是把鄒望給拉黑了。
鄒望就只能跟閻王爺聊天了。
寧玦抬起頭看著身后的諸位糧商們問道:“這個數,我就是大致這么一估,屆時按照田畝優劣定下來,應當還有些許出入,還望諸位海涵。”
“僉憲折煞我等了。”
眾人起身拱手,錫山攤丁入畝的銀子,也就差不多定下來了。
隨著這些糧商們的各回各家,關于錫山攤丁入畝的消息,也在這個縣城里彌散開來。
賴了那些“貴人”田畝的糧商們自然不會有二話。
但“耕讀傳家”的縉紳們,可就不這么想了,剛一得到這個消息,便開始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一封封家書,以民間最快的速度送往京師,但凡是能在朝廷里說得上話的親朋好友,都被這些人給動員了起來。
西苑內。
殿閣內已然擠著二十余個賬房、書吏。
撥動算盤珠子的聲音此起彼伏。
連嘉靖本人也親自趴在書案前,眉頭緊鎖的打量著面前的一頁頁紙。
而在嘉靖的身后,黃錦正在念著通政司遞送上來的奏本。
“……玦,恣肆妄為,未請閣部擅行新法,罪不容赦,叩請圣天子垂詢。”
嘉靖的心思卻似乎一點都沒在那些奏本上,只是低聲嘀咕道:“還有旁的嗎?”
“稟皇爺,都是參奏寧克終擅自攤丁入畝的。”
黃錦話音一落。
嘉靖而后便再沒了聲音,沉吟了許久之后,嘉靖這才開口道:“不報。”
“喏。”
“另外,告訴內閣的徐階、嚴嵩,朕準備閉關一陣子,關于錫山試點的事,這些時日的奏本不必報朕,全都送去太子批復后即行便是。”
黃錦聞言一怔。
“啊?喏。”
這還是黃錦頭一次見有人抱著算盤珠子閉關。
“太子沒有旁的話說嗎?”
黃錦低頭道:“稟皇爺,沒了。”
“哦,太子想去南京是吧?”嘉靖隨手撿起一雙算盤一晃“嘩啦”一聲脆響后,算盤珠子全數歸零。
黃錦先是一愣,而后低頭道:“是,太子爺有奏,說是想去金陵謁孝陵,就是奏本臣忘取來了。”
“凈想著他那個寧師了。”
“也好,我大明朝自宣宗皇帝后,已然沒有太子去拜謁過孝陵了,太子年歲也大了,既已加冠,那便讓太祖高皇帝也看看吧。”
“待會將太子的奏本拿來,儀仗盡量從簡,叫陸炳護太子南巡,莫要跟朕當年南巡時一樣,太子身邊沒有陶神仙未卜先知了。”
對于朱載壡,嘉靖倒也沒有那么多擔心。
陸炳護持只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原因是嘉靖壓根就不用擔心有人會擁立太子。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太子可比嘉靖激進多了,嘉靖好歹知道分寸。
至于刺殺。
嘉靖能護得了一時,終究護不了一世。
有些東西,學不會是坐不穩這個皇位的。
黃錦微微欠身而后道:“臣省得。”
嘉靖坐上龍椅,雙眸微合,黃錦亦是識相的退出了殿閣。
不待黃錦退出殿閣,嘉靖的聲音便再次響起。
“對了,太子身邊那兩個,叫甚來著?”
黃錦這才低頭道:“稟皇爺,張居正張侍講,高拱高侍講。”
“張居正行事孟浪,稍欠打磨,將高拱留下聽用吧,需要用人時,朕不能一個人都找不到。”
“喏。”
清寧宮。
聽到黃錦口中的消息,朱載壡亦是不由得一臉愕然。
“殿下但講無妨,袁侍講被臣叫去司禮監了。”
朱載壡這才開口道:“父皇可有旁的旨意?只是命孤南巡嗎?”
黃錦低頭道:“目前沒有。”
張居正徑自上前躬身道:“陛下的意思是讓張某陪殿下南巡,肅卿留在京師聽用?”
高拱有些憤憤道:“就我一個想去江南的,偏偏就將留下我了?”
黃錦尷尬的笑了笑。
“是皇爺點名留下的高侍講,先前高侍講平息京師騷亂有功,想是陛下記住高侍講了,過些時日,陛下可能還將江南的那些商賈召入京師,屆時怕少不了高侍講忙前忙后。”
高拱聞聽此言,也只得作罷。
黃錦見自己在清寧宮,三人說話也沒有那么方便,畢恭畢敬的從朱載壡手中接過奏本后便欠身道:“袁侍講一時半會回不來,還請殿下寬心,臣告退。”
“黃公公慢走。”
張居正將黃錦送走之后,折返殿中,朱載壡當即便開口問道:“張先生,伱怎么看?”
“殿下勿憂,您忘了那日天壇兵變之后,陛下為何讓殿下主持變法了嗎?”
“正待此時也。”
高拱亦是深以為意,低頭道:“陛下之所以放權給殿下,那意思便是讓殿下放開手腳,去江南大干一場,亦或是說,陛下覺得一個寧克終鬧出的動靜還不夠,需要派您也一并去鬧騰一下,只可惜高某不能陪著殿下一并南巡了。”
“正是此理!”
張居正一臉興奮的看著朱載壡。
顯然兩個年輕人已經對此番江南之行充滿期寄。
“去江南看看也好,前些時日,司禮監還送了奏本上來,寧師竟也學會動手了。”
“聽說還是打的一位大儒,這江南到底是何等虎穴龍潭,才將文質彬彬的寧師給逼成了這樣。”
也正是在各路人馬彈劾寧玦的奏本遞送京師的這段時間。
錫山第一次攤丁入畝也正式拉開帷幕。
能得到消息的縉紳終究是少數,絕大多數的中小地主,也是直到帶著銀子來到縣衙之后,才發現今年便要攤丁入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