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東順,你家有田三千零一十,上上田一千二百五十七,中上田二百一十……合計并攤七兩一錢另加火耗,你帶的這些銀子共計少了七兩八錢銀子!”
帶著銀子來到縣衙的吳財主如聞晴天霹靂一般。
“七兩八錢銀子?!三十石糧啊!我們全村攏共就繳四百石,你們讓我家多繳三十石?!”
縣衙門口的衙役笑嘻嘻的看著吳財主笑道:“吳老爺,您說笑了,是半年七兩八錢,一年是十五兩。”
“朝廷不管百姓死活嗎?!一畝地攏共就才產多少糧食?!”
那書吏疑惑的抬起頭,看著吳財主問道:“吳老爺,您說的我們聽不懂啊,這攤丁入畝……是讓有田者繳,您家大業大的,總不至于連這點銀子都拿不出來吧?”
吳財主一把將銀子拍在書吏面前。
“就這些!衙門愛要不要!”
書吏兀自站在原地,笑盈盈的看著吳財主。
“吳老爺,您知道咆哮公堂,是什么罪過嗎?”
“縣衙的秦縣尊與我是故交!爾等……”
書吏這才輕聲道:“吳老爺有所不知,秦縣尊,已然被滿門抄斬了,眼下咱錫山縣令出缺,正等新老爺呢。”
吳財主的額頭上滲出絲絲細汗。
“我如何不知道?!”
“別說您了,我們也是寧僉憲回來才知曉的,東廠辦的案,公函還沒下來呢,總之,您一時半會見不到秦縣尊了。”
吳財主喘著粗氣,咬著牙道:“成,不就是攤丁入畝嗎?!我繳!”
“我加租不就得了?!每畝地再加七斤糧!告訴寧僉憲,將來逼反了錫山的佃戶,他也是殺頭的罪過!”
用不著吳財主說,不少的地主都是這么想的。
“先將這銀子墊了,回家漲租去!”
“逼反了佃戶,大不了我等陪著寧僉憲一起完命就是了!”
聽到前衙地主們的叫罵聲。
書吏快步跑進后衙。
“僉憲,這地主們都揚言要回去加租啊,這般以來,這些丁稅不就又回到佃戶身上了?”
寧玦看著那書吏卻是笑道:“讓他們加便是,人家的地,咱們管不著,持我的印信,去常州府城調兩支馬隊過來,二百來號人便可。”
“啊?咱們不是不管財主們加租嗎?”
“加租咱們管不著,備不住有人不只想加租。”
書吏不明白寧玦的話是什么意思,只得是拿了寧玦的印信奔赴常州府城。
運河之上,三條體型稍大的運船溯運河南下。
每條船上都站滿了披堅執銳的緹衛,大都督陸炳站在船頭,統籌著船隊行進。
“張先生,咱們在運河上還要走多久?”
“南北兩京,舟師行進需二十一日,再過半月應當便可抵金陵了。”
“三千里運河,到處都是這樣的漕工嗎?”
“是。”
“是耕種苦,還是拉纖苦?”
張居正沉吟片刻之后才開口道:“稟殿下,都不苦。”
“何也?”
“佃戶之苦,不在耕種,在輸糧,漕工之苦,不在拉纖,在拖餉。”
“攤丁入畝,孤能等,父皇能等,百姓還能等嗎?”
朱載壡表情沉重,徑自走進了船艙之中。
“寧師在錫山的攤丁入畝,能成,也必須要成,著南京麥公公竭力幫襯,早一日攤丁入畝,天下就能少餓死些生民。”
“喏。”
張居正一欠身,而后便站到書案前去擬令去了。
錫山縣城。
不知多少個跟吳財主一般的中小地主,在縣衙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割了一把肉,扭頭便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人都還未進村,便欲遣長工進村。
“知會下去,每家每畝再加十斤租子!”
“朝廷隨便體恤百姓,但這地打祖爺爺那輩兒就是我家的,老子想定多少租便定多少租!”
長工眉頭一蹙。
那長工本身也租佃了吳家幾畝田,租子一加,他們自家也得跟著出血。
“老爺,加這么多租子,有點……”
“慌甚?伱以為只有咱一家加租?我告訴你,方圓百里之內,決計不止我吳家一家加租!就這些租子,他們愛種不種,不種卷鋪蓋卷滾蛋!”
長工無奈的咬著牙嘆了口氣。
只得跳下車,朝著村中跑了過去。
當長工拎著銅鑼出現在后浜村中時,幾乎所有佃戶的臉都拉了下來。
一畝地一年撐死不過五石糧。
加來加去,辛辛苦苦一整年。
佃戶自己連三成都沒剩下,其余的全都被地主給收了去了,哪個佃戶想過這樣的日子。
隨著吳財主的牛車駛進村子,見到在村中愣神的佃戶。
“都看我作甚?!這是朝廷下的令!”
“你們家里沒余糧,我吳家就能有余糧了嗎?租子就這個價!給你們一宿時間,去四里八鄉打聽去!”
“想種就種!不想種,那就卷鋪蓋卷滾蛋!后浜養不起你們這些大佛!”
吳財主的胸口不住的起伏著,而后便趕著牛車回到了自家。
想到那每年十幾兩銀子,吳財主忍不住又肉疼了起來。
當天夜里,便有不計其數的佃戶朝向四外打聽去了。
而他們在離開后浜之后,遇上的卻是同樣迷惘來后浜村打聽的佃戶。
一行人就這么相顧無言。
直到天邊泛起肚白,寅時五刻,晨鐘響徹整個錫山。
縣城外的一家五口,就這么現身在了入城的隘口處。
臉上掛著眼屎的兵卒,打著哈欠站在了木質的柵欄處,柵欄前旋即便響起了一個略帶些許膽怯的聲音。
“差爺,村里的租子太高了,能放我們進城去討一條活路嗎?我求您……”
那兵卒抬起頭瞥了一眼,徑自擺手道:“你過去便是了,腿長在你自己身上,還要老子抬你們去縣城不是?”
老漢一家五口全都怔在了原地。
不敢置信的看著兵卒。
“當真能進城?不要路引?”
“縣衙前幾日就發了函了,各處關隘,只做商隊抽稅之用,我們這隘,過些時日就要裁了。”
只是聽著老漢的話,兵卒還是強打著精神思考了片刻。
“沒路引,不出縣應當沒事。”
“徭役都攤進田畝了,我們吃飽了撐得還攔你們作甚,真以為旁人樂意管你們不是?”
老漢聞言激動的熱淚盈眶。
“哎,我們這就走了,不礙差爺眼。”
這是自有徭役兩千年來以來頭一次沒有千百人的流民沖卡,佃戶即可在縣域內光明正大的自行活動。
因為沒有了徭役,朝廷已然沒有了將佃戶束縛在土地上的原動力。
而這一點,對于整個歷史的走向,遠比那些稅收要重要的多。
攤丁入畝之后,田賦、徭役成為了朝廷與地主、縉紳之間的直接博弈。
縉紳,再難挾民自重,無地的佃戶,可以置身事外了。
那老漢過后,不計其數的佃戶攜家帶口的拖著車朝著錫山縣城的方向走去。
這種消息的擴散,只需要幾日,便可以使得錫山人盡皆知。
他們雖然出行不便,但也知道縣城里的一切并不那么美好,但至少也多了一條能走的路總歸是一線希望。
那天夜里,躺在床上的吳財主做了一個漫長的噩夢。
他家的三千畝地,從“你不種,有的是人搶著種”變成了“沒人惜的種。”
吳家一家十余口,只得親自趕著牛架著犁在田間地頭耕種。
直到日上三竿,滿頭大汗的吳財主這才自夢中驚醒。
而吳家的院子里已然擠滿了人。
吳財主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徑自起身用涼水洗了把臉這才回過神來,而后大馬金刀的走出院子。
看著面前的佃戶,吃了口茶,這才開口道:“都想明白了?交不交租?”
“吳老爺,我們想清楚了,這些鋤頭甚的都是吳家的,我們過來還一下,您也別提加租的事了,咱們今年就拉倒了。”
吳財主聞言一怔。
“那明年呢?!”
“明年?明年我們不租了啊。”
“不租你們吃甚?拿甚交田賦?!拿甚交……”
還沒等吳財主說完,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攤丁入畝了。
他們沒有地,什么都不用交了!
吳財主整個人登時便好似被捅了肺管子一般,激動的看著面前的佃戶。
“那你們沒有老子給你們開的路引,你們也是寸步……”
“老爺,進城,不用路引了,只要在縣衙掛了戶就能在錫山內隨便走。”
“不可能!自古以來,何時天下不要路引過?你們看過幾本書?想詐誰?!”吳財主有些驚慌的看著面前的佃戶。
那幾個佃戶卻依舊是笑盈盈的看著吳財主。
“老爺,朝廷說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只要村里的田跑不了,他們就不用費心管人了。”
“實不相瞞,我們這也是看多年的交情,過來跟您說一聲,省了你我麻煩,村里已經有不少人帶著吳家的東西走了。”
吳財主一屁股癱坐在了地上。
直到這一刻,攤丁入畝才真正的第一次露出了自己的刀刃。
這對于大明的縉紳地主來說,遠比幾兩銀子,幾斤糧食要可怕的多。
地主的核心利益,從來不是朝廷要收多少租子。
而是佃戶離開了這片土地,無法活命,難以支付沉重的徭役等等……
換而言之,地主的核心利益是佃戶對于他們手中土地的“人身依附關系”,他們籍此控制了這片土地上近九成的勞動力。
現在,縉紳通過加租將田賦轉嫁給佃農的路徑被切斷了。
這些窮佃戶們,有足夠的底氣選擇不種地了。
吳財主的噩夢成真了。
無論再過多少年來看,一條鞭法都是一場里程碑式的變法,但這個意義并不在于鞭法本身,而是因為“一條鞭法”成為了歷朝歷代的變法之間那條涇渭分明的鴻溝。
在一條鞭法之前,所有關于農業的變法積極意義都在于農業本身。
在一條鞭法之后,所有關于農業的變法最根本積極意義都在于削弱了農戶對于土地的“人身依附關系”從而向其他產業釋放了勞動力。
而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只有一個。
——貨幣化。
總之,在這一畝三分地上被禁錮了兩千年的佃農們。
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