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寧玦離開吳家之后,吳財主也沒有太明白這個“攤丁入畝”跟“一條鞭法”究竟有什么區別。
望著寧玦遠去的背影。
“朝廷這法再咋變,這地也是你不種有的是人種!”
“呸!”
吳財主狠啐了一口濃痰,又生怕寧玦回頭,趕忙命長工關上了家門。
折返到憐月家中后,寧玦一直都沒怎么動筷子。
只有憐月的弟弟妹妹抱著一桌子酒菜大快朵頤。
“陳大哥,咱們錫山的徭役每年究竟大概要出多少力,您心里有數嗎?”
憐月爹連連躬身道:“您是貴人,我實在是不敢當您的大哥,您管我叫陳老二就成。”
“雖然我不識字,但這徭役的事,我們肯定是有數的。”
而后陳老二便掰著手指頭跟寧玦算了起來。
“先前您也聽著了,吳老爺說過,今年徭役是十五個錢,這個徭役,是當年孝宗皇帝他老人家定下的均徭,也就是村里老人說的雜役。”
明代徭役分為里甲正役跟雜役。
而這個均役指是去縣衙幫工、打更以及給胥吏臨時打下手的差事,諸如渡夫、轎夫、壇夫,本來是由民戶輪流去縣衙幫工,自弘治后,這一部分人也成了胥吏的一部分,由均徭開支這部分人的薪俸。
“這十五個錢,其實還是小錢,真正的大頭是正役。”
“織造局要絲絹,光祿寺要牛,每歲文廟、各路神仙的四時供奉,若是逢了災年入京趕考的舉子縣里人也要湊一些盤纏給他們,還有京里下來的貴人們要來往……”
陳老二說的每一個字,寧玦都仔仔細細的記了下來。
徭役制度存續了兩千年,自有其存在的必要性。
除去官員的迎來送往之類的吃喝,其余修河堤之類的開支讓全縣的均攤一下倒也不能說是過分,但要命的地方在于縉紳可以免徭役,這些擔子慢慢的便全都壓到了平頭百姓的頭上。
“早年間聽老人說,憲宗皇帝在時,徭役還沒這么重,去年算了筆賬,前前后后我們家光正役就用去了近兩石糧。”
寧玦吹干了紙上的墨跡,而后起身道:“我大致知曉了,陳……”
“您叫我陳老二就成。”
“陳二哥,周圍幾家鄰居都睡了嗎?我這幾日想去問一下,把咱們全村的徭役摸一摸,而后有用,當然不白忙活,叨擾了。”
聞聽有銀錢可拿,陳老二臉上的褶子都快笑出來了。
“不叨擾不叨擾,他們指定沒睡。”
不多時,寧玦便聽到陳老二挨家挨戶的叫嚷聲。
“九四,開門啊!”
“張大,張大,是我!”
聽著吳老二的嗓門,寧玦嚴重懷疑這些村民是不是真的沒睡。
經過一番調查之后,大致摸清了這村中的村民每年所擔的徭役,大致都在一石又六十斤上下浮動,按今年錫山糧價折銀也就是六錢銀子。
算上衣服鞋襪,至少也得一畝地的一年兩季所產。
全村大致三千四百畝地。
吳財主一家便占了其中三千畝,只因他祖上中過一個舉人,全村其余人或多或少的分了剩下的四百畝地,還有一部分一畝地都沒有的佃戶。
支撐他們繼續在村里耕種的動力就只剩下村外那幾十畝荒地了,等開出幾畝自家的荒地,日子也就能好過些了。
而且據村民說每個村都有這樣幾十畝荒地。
只有還有這種荒地的村子,才會有佃戶愿意繼續佃租地主家的田。
畢竟誰也不愿意過一眼望不到頭的日子。
只有寧玦知道,這幾十畝地,哪里是那么好開的,即便是能開,等到這些地都開完了,村里的佃戶們又該怎么辦?
“唉。”寧玦最后只剩下一聲嘆息。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寧玦又跟著吳老二將鄰村的正役開支摸了個差不多。
按今年的糧價基本都在六錢銀子上下浮動。
這也是為什么攤丁入畝一定要在一條鞭法之后施行。
因為不行鞭法,朝廷壓根就不知道究竟該往田畝里攤多少丁銀。
收繳鞭法時的這個糧價注定是不正常的,而災年、豐年的徭役數量、價格,這些又都是在動態變化的數據,必須在行鞭法一段時間之后,才能摸出一個大概的區間,而后滋生人丁,永不加賦。
而寧玦現在能做的,只能是從百姓這邊先調查,再去找糧商預估,才能得出一個大致的數據。
直到最后一日回到陳老二家,寧玦這才將手中的賬簿丟在桌上。
“錫山的秋收差不多快結束了,我們得告辭了,多謝陳二哥這些天款待。”
“不妨事,不妨事!”
陳老二滿臉堆笑,寧玦在他家住的這幾天給的銀子,已經夠他們今年繳田賦了,起碼今年一家人能過得舒坦一些。
直到將寧玦一行人送回錫山縣城,陳老二還一直死死的攥著寧玦的手,提醒寧玦別忘了常來。
“憐月,你爹挺客氣的啊。”
憐月略帶嬌羞的說道:“僉憲說笑了,都是應該的。”
寧玦聞言一怔:“啥意思?”
顧清弄這才開口道:“提醒一下,你這幾日已經在陳家花了快三兩銀子了。”
“多少?!”
“要借錢嗎,小御史?”
寧玦總算是知道陳老二為什么一直笑的那么開心了。
恍惚間寧玦甚至都覺得陳老二的背影已經跟吳財主重合了。
當寧玦決定直接在錫山試點攤丁入畝之后,寧玦便派人去鄒家報了信,喊鄒望帶著錫山回錫山縣衙議事。
鄒望等人也不敢耽擱。
把人攢的差不多了,便又風風火火的準備返回錫山。
只不過就在鄒望還在碼頭等船時。
鄒望卻是看到了一個老者,抱著一摞書站在碼頭上等著自己。
沒了師門跟大師兄呂懷在外面遮風擋雨,抱著圣人經典鉆研了一輩子“學問”又致仕在即的何遷,像極了一個尋常老縉紳。
“吉陽先生?”
鄒望一行人看到何遷,均是不由得強忍笑意。
“有些時日沒見過您了,您近來身子可好?”
鄒望嘴上這么說,但就差直接趴到何遷的臉上去觀察何遷的傷處了。
何遷睜開眼,鄙夷的瞥了一眼鄒望。
“鄒員外不必看了,老夫的早傷好了。”
“啊,吉陽先生說甚,先生受傷了嗎?我等不知曉啊!”眾糧商亦是連連附和。
鄒望等人訕笑打趣幾聲,這才岔開了話題。
何遷冷哼一聲徑自單刀直入道:“是寧克終喚伱們回錫山的吧?老夫隨你們同去。”
何遷都這么說了,鄒望也不好拒絕。
只能是捎上了何遷,直到游船駛入長江,鄒望這才注意到何遷懷中抱著的那包東西。
“吉陽先生,您這是要去錫山印書?我家剛好有書館,您直接說一聲便是了,我給您按便宜些。”
一縷白發自何遷的發髻中垂在前額,這段時間,何遷明顯蒼老了不少。
只見何遷小心翼翼的抱著自己懷中的書本笑道:“不必印了,這就是他寧克終的項上人頭。”
鄒望聞言險些跌下船去。
“甚東西?!”
周圍的縉紳亦是紛紛側目。
“你!這不是人頭,臟不了你的船,老夫的意思是說,只要他寧克終看完這本書,他便必死無疑!”
聽到何遷這么說,鄒望這才松了口氣。
“您早說啊,嚇我一跳。”
直到船只駛至蓮花橋,何遷這才又厚著臉皮抱著書跟著鄒望上了馬車,一路跟到了無錫縣衙。
至縣衙外,何遷一眼便看到了正帶著衙役在縣衙里忙里忙外的寧玦。
雙眼登時便猩紅了起來。
“寧克終!你也有今日?!”
站在縣衙里的寧玦一臉迷茫的朝大門處望去。
仔細辨認了許久,這才認清來人是何遷。
“吉……吉陽先生?”
何遷先是仰天大笑,而后徑自拎著懷中的書本朝著寧玦走了過去。
“寧克終啊寧克終,早先你用一部曲線救國論毀我師門,你可曾想過有今日?”
“好好看清楚吧!看看那個你以為志同道合的麥公公是怎的坑你的,是怎的坑害天下百姓的!”
“他們派你來錫山,你可知曉,這鞭法最后都會被各地的縉紳所用,而后抽的天下百姓皮開肉綻?”
這是何遷絞盡腦汁在家里閉關推算了大半個月的結果。
詳盡的例數的鞭法最后會如何抽在百姓的身上。
為了算這本賬,何遷算的頭發都白了。
因為何遷知道,寧玦真的是為了百姓,寧玦看到這本書之后,自會上表朝廷暫停鞭法,而后與麥福反目。
故此他布下了這么一個陽謀。
他要親眼看寧玦最后究竟是選擇沽名釣譽,還是仗節死義。
寧玦沉默了許久。
“沒了?”
何遷一臉愕然的看著寧玦。
“你難道不想來看看這本書?!你在錫山試點,注定什么都試不出來!因為這些糧商把你們想要看到的結果給藏住了!”
寧玦卻是輕飄飄的說道:“我知道啊。”
這短短四個字對何遷的傷害,甚至比那日在兵部的兩巴掌都還要重。
“你是如何知道的?!還在故作鎮定是吧?!心里早就已然方寸大亂了是吧?!”
寧玦表情復雜的看了一眼何遷。
“吉陽先生。”
“天下不止士大夫跟縉紳是人。”
何遷面色凝重的盯著寧玦。
“你什么意思?!”
“百姓也長嘴了,人家虧了,自己會說。”
何遷的世界里,從來就沒有百姓。
他只知道,曾經的他,光一幅字就能在金陵賣上百兩銀子。
而現在辛辛苦苦寫了大半個月的書,白寫了。
何遷近乎崩潰的將手中的書本一擲,大聲怒道:“胡說八道!幾個鄉野匹夫,也能知曉此等家國大事嗎?!他們能知曉糧商,還能知曉一條鞭法嗎?!”
“可這些我知道啊,我們兩頭一對,不就清楚了嗎?”
“我不管,你給老夫看!”
寧玦無奈道:“好好好,我看,我看。”
鄒望亦是好奇的湊過頭來。
寧玦只翻了兩篇便不禁無語道:“不是,這么五篇紙,就算這么一個數?用個等差數列不就完了嗎?”
鄒望疑惑道:“僉憲,何為等差數列?”
寧玦不耐其煩的解釋道:“你看這樣,再這樣,是不是這個數就得出來了?哪用得了五篇紙啊。”
鄒望亦是大喜。
“吉陽先生,真算出來了嘿!”
只見何遷看著面前的一行人兩眼一翻,徑自朝后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