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兩輛馬車便徑自停在了成國公府外。
麥福跟南京兵部尚書張鏊徑自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整個成國公府,就宛若貢院考察一般,兩排二十個書吏在庭院中奮筆疾書的謄抄著寧玦的書稿。
“成公,寧僉憲,昨夜府上沒甚大事吧?”
身披甲胄的朱希忠拍了拍腰間的佩刀,身上的甲片被拍的“嘩嘩”作響。
“幾個倭寇也敢來我家鬧事?”
“那克終這是……?”
張鏊有些詫異的看了一眼雙眼布滿血絲的寧玦。
朱希忠一挺胸脯。
“咱賢弟昨夜聽聞有倭寇作亂城中,拎著刀就要上街跟倭寇拼命去。”
“好說歹說才將賢弟勸回來,賢弟擔憂城中百姓,一宿都沒睡。”
聽到這朱希忠這么說,寧玦才艱難的抬起頭,怒視了一眼朱希忠。
“你大點聲說一遍,你是怎么勸的?!”
麥福跟張鏊兩人的目光看向朱希忠,朱希忠亦是挺直了胸脯高聲道:“我讓繩子勸的。”
“用繩子那叫綁!”
張鏊聞言不由得豎起了大拇指。
“克終一介文官,竟有膽氣仗刃戮賊,實是讓老夫欽佩。”
“本來老夫還有些不放心,看來是老夫多慮了。”
張鏊跟麥福都是放心不下過來看一眼。
見成國公府沒事,麥福便徑自坐在了一旁端起茶盞,咂了一口茶道:“寧僉憲昨夜就是出去了,也見不到那倭寇的影子。”
“昨夜那伙賊人是扮成百姓潛入城中的,趁著城關換防,直接突出城去了,一點都沒拖泥帶水,城中定然是有旁的內應。”
聽到麥福這么說,寧玦的心情這才稍稍平復。
只有朱希忠訝異的看著麥福。
“那呂懷逃出城去了?”
麥福微微頷首。
“跑了,沒跑的話,今日城中也不會這么消停,生員的事,這才算是能直接掀過去。”
提及此事,麥福的面色不由得一沉。
如若不是有寧玦這本書,這一次生員罷考,還不知道要鬧出多大的動靜。
“這伙賊人到底是哪冒出來的?”
麥福跟張鏊對視了一眼,而后才繼續說道:“張黃蓋,成公可有耳聞?”
“張黃蓋?”朱希忠蹙眉喃喃道:“這名兒可夠怪的。”
寧玦卻是冷哼一聲道:“怪就對了。”
“太祖高皇帝當年名字就不怪嗎?”
“好名好姓大名氣,多半都是仗的祖上余蔭,名字越怪,越是窮苦人出身,沒有真本事闖不出名氣。”
張鏊亦是深以為意。
“克終所言甚是,在江南,差不多就是這么個意思,只不過這個張黃蓋還是不對勁。”
“如何?”寧玦疑惑的看向了張鏊跟麥福。
麥福放下茶盞抬頭道:“因為咱家也是昨夜才第一次聽得這個名字的,頭一次露面就鬧出這么大動靜,此人不簡單。”
昨天夜里,金陵的兵部還有錦衣衛、東廠的探子梳理了一夜,只查到了這個張黃蓋的名字。
這也是麥福跟張鏊天一亮就匆匆趕過來的原因。
張鏊看了一眼麥福,麥福道:“成公奉旨鎮守南京,寧僉憲入值東宮,都是近人,張部堂不必太過忌諱。”
朱希忠聞言亦是識相的一擺手,原本在廳中候著的侍女相繼退出帶上了門。
張鏊這才開口道:“成公有所不知,這東南海上,本就只有兩股海匪。”
“一曰許棟,二曰李光頭。”
“去秋時,杭州的朱副憲、盧僉事破雙嶼港,今年年初追敵至走馬溪斬此二賊,眼下海上雖是群龍無首,但多數也都是早年間有些名號的葉宗滿、方廷助、陳思盼等人。”
寧玦疑惑道:“這雙嶼港,不就在舟山?他們老巢這不就是在朱副憲的眼皮子底下嗎?”
“是啊。”張鏊見寧玦欲開口,當即便笑道:“克終沒覺得,九邊亦是如此嗎?”
其實在最初的時候朝廷面對海上的倭寇、草原遼東的北虜時,全都是一視同仁的。
都是用同樣的平衡戰術。
重點扶持一個比較弱的,替朝廷打仗,等到差不多了,便再換一個新人接棒。
“可這南北壓根就不是一回事啊。”
草原上那就是一群窮的就剩一條褲衩的北虜。
但東南海上都是漢人,人家本來就是奔著掙錢來的。
這樣一來朝廷還扶持一個,這不就等于直接告訴后來人去投奔那個被朝廷扶持的海寇嗎?
在關外扶持一個代言人能換數鎮二十年太平,東南海上扶持一個,最多五六年就尾大不掉了。
張鏊聞言臉上亦是浮現出了些許苦澀。
“朝廷知道了。”張鏊的話音一頓,繼續道:“正是因為朝廷早已然察覺了,這事才麻煩。”
“十年前朝廷就察覺到此事,眼下海上大大小小這么多的倭寇頭目,早年間跟了誰,從哪一仗開始發跡,兵部雖不說門清,但大致也有底。”
“唯獨這個張黃蓋,就跟石頭縫里冒出來的似的。”
寧玦眉頭一緊。
“難不成這個張黃蓋是真倭?”
麥福冷哼道:“真倭,若是只靠幾個真倭就能有潛進金陵城的本事,那咱們自己個兒干脆提前把這腦袋剁嘍送到京師給皇爺謝罪去是了。”
許久之后,麥福這才悵然道:
“咱家只怕是又有人趁亂渾水摸魚啊。”
長江水道之上,一條尖底海船混在一條條糧船中直奔長江海口而去。
而在船艙正中,掛著一幅海圖,一個光頭大漢,身著藤甲赤著腳翹著二郎腿渾身魚腥味的瞥著前幾日尚且還是大明太仆寺少卿的呂懷。
“張公覆……”不待呂懷說完,護持在張黃蓋身旁的甲士眼睛便是一瞪,而后便將手中的腰刀抽了出來:“一直在這兒張公覆,張公覆,張公覆是誰!?”
這其實也是張黃蓋的疑惑,張公覆到底他娘的是誰?!
咱大號叫張黃蓋!
呂懷被那護衛瞪連連后退,早已沒了往日大儒風采,只得是苦笑道:“公覆……公覆就是……黃老將軍的表字啊,在下總不能直呼船主大名吧?”
“行了,呂先生是文人,你們一幫粗人,跟伱們說了你們也聽不懂。”
見屬下問出了自己的疑惑,張黃蓋這才稍稍正眼看起了呂懷。
“呂先生可是有話要對咱說?”
“啊,是。”呂懷徑自起身,而后拱手道:“還請船主出海之前,往華亭縣靠岸一下。”
張黃蓋登時便緊張了起來。
“你要作甚?!”
呂懷趕忙拱手道:“是……是在下要幫船主辦差啊!”
聽到呂懷這么說,張黃蓋這才將信將疑的坐了回去。
“上頭可沒讓咱管這么多閑事。”
“呂某人以畢生清名發誓……”不待呂懷說完。
張黃蓋便徑自指向了遠處的神龕。
呂懷這才會意。
“我呂懷對媽祖起誓!絕對是向船主遞投名狀!”
見到呂懷在媽祖像前立完誓。
張黃蓋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船主,華亭城西有米倉二十七處,在下愿為船主帶路。”
張黃蓋打量了許久呂懷之后,這才開口道:“去華亭。”
“喏!”
船舶調轉船頭,直奔華亭縣的方向而去,有呂懷帶路,一行一百五十余人,很快便找到了華亭縣城西的那二十七處米倉。
這二十七處米倉,攏共只有二十多個胥吏把守。
自然不是張黃蓋一伙人的對手。
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丟下三具尸首之后,扭頭便朝著縣城逃去。
城中狼煙已起,而張黃蓋這一行人臉上卻沒有半分恐懼。
直到手下的聲音傳來。
“船主!這倉空的!”
“這邊三個倉也是空的!”
張黃蓋臉色驟然一變,直接便將刀架在了呂懷的脖子上。
“你他娘的敢耍老子?!”
那呂懷似乎早已料到了這一幕,沒有半點猶豫的“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船主,你信我!一粒糧食都別拿,咱們只將空倉燒了而后便走,就當是兄弟們上岸活動活動筋骨。”
張黃蓋一腳踹在了呂懷的胸膛上。
“去你*的,這么大日頭,咱弟兄們跑了幾十里路,你跟咱說這是活動筋骨?!”
呂懷艱難的爬起來,有些虛弱的答話道:“您信我最后一次,再過些時日,絕對不止這么幾個倉的糧食,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啊船主!”
在場的眾人目光均是看向了張黃蓋。
顯然這些跑的滿頭大汗的倭寇已經對呂懷相當不滿了。
只要張黃蓋一聲令下,隨手就將呂懷扔黃浦江里喂魚了。
華亭的烽火臺已然舉了半晌,卻遲遲沒有追兵過來,
張黃蓋的眉頭逐漸緊皺起來。
“咱再信你這最后一次!走!”
直到城外這些糧倉升起濃煙,城中這才逐漸傳來軍士調動的聲音。
只不過這些軍士雖然動靜不小,但卻直到張黃蓋一行人重新上船都沒有人追將上來。
華亭是大縣。
城中那可是有近千人的馬隊的。
哪怕是再老弱病殘也不至于連面都沒見啊!
張黃蓋對呂懷的表情也是愈發恭敬了起來。
“呂先生,您這是用法術將官軍的眼迷了?”
看著張黃蓋態度的轉變,呂懷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不燒些空倉,就憑咱們這幾個人想打到去金陵把要辦的差事辦完,怕是比登天還難。”
“這般一來,用不了一個月功夫,您就是這江南八府州縣官眼里的寶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