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唯心主義因其自身先天缺陷,最終都將需要一個圣人亦或是神來完成邏輯閉環。
而作為唯心主義下、主觀唯心主義分支,層層分支下來的一個偏支,心學甘泉學派所謂的“標宗”不僅需要這么一個圣人。
甚至還需要一個被所謂“天命”庇佑,永盛不衰的強大帝國才能維系自身邏輯閉環。
知行合一確實沒問題,但關鍵在于并不能確定每個人的良知都是“良知”。
隨處體認天理,在一個強盛帝國內,自然想怎么隨處就怎么隨處。
國破家亡了,如何隨處?
百姓之所以膏血供養士大夫,就是危難時拿你們的命換太平的,你說你們隨處體認天理去了?
而寧玦的這本書,便直接戳在了甘泉學派的邏輯漏洞上。
強如盛唐,亦有安史之亂。
漢家天下,亦有神器蒙塵。
天下本就沒有被所謂“天命”庇佑的長青帝國。
向使一日,北虜叩關,再來一次天變,甘泉學派何以應對?
隨處體認天理,不過就是一塊遮羞布。
內不敢與天子爭,遂有湛氏附和嘉靖大禮議之果。
外不敢與北虜爭,遂有甲申天變頭癢水太涼之果。
投敵不叫投敵,叫委曲求全,叫委身事賊,叫隨處體認天理,真亡國之陋學也。
看著成國公府外的甲士。
寧玦的心中總有一種不那么真實的感覺。
只是現實是那般殘酷。
這些人就這么實打實的站在自己眼前了。
直到那內侍的聲音在下面悠然傳來。
“寧僉憲,咱們能下來動筆了嗎?您口述也成。”
寧玦沒有理這話茬。
徑自從房頂爬了下來,盯著那內侍問道:“外面調這么多兵過來作甚?”
“自然是護持僉憲那書重現人間的。”
寧玦深吸了一口氣。
“要書伱們找呂懷去啊!找我作甚?!”
“呂懷那份兒不是被他給燒了嗎?”那小內侍始終面帶笑意。
“那你們去錫山啊!另一份書稿我送去錫山刊印了!”
寧玦語罷,跨院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眾人面面相覷。
“成公,府上還有底稿?”
朱希忠愕然道:“前些時日賢弟確實找了些人抄了些,但咱天生看見字就頭疼,便沒細看。”
“速向老祖宗稟明此事。”
“喏。”
寧玦鄙夷的瞥了一眼朱希忠。
“諸位,這種事還用請示麥公公嗎?切莫耽擱了,趕緊去錫山追稿吧,路上出了岔子就不好了。”
說著寧玦便面帶笑意的想要將這幫瘟神送走。
只不過寧玦推了兩下,那小內侍依舊矗立在原地分毫未動。
“小公公這是何意?”
“僉憲,咱大明朝甚東西都缺,就是不缺人去辦差,他們追他們的,咱們寫咱們的。”
寧玦忽然感覺到自己好似被詐騙了。
“你什么意思?”
“奴婢伺候僉憲動筆。”
“你***!”
“僉憲只要動筆,您怎么說都成,奴婢就當自己個兒聾了。”
守備廳。
“老祖宗,寧僉憲說那書還有底稿,已經送去錫山刊印了。”
麥福聞言一笑。
起初時麥福還不明白,寧玦都這么恣肆妄為,都指著嘉靖鼻子罵昏君了。
怎的天子還能容得下寧玦,甚至還外放到金陵來了。
直到現在,麥福才總算是明白過來。
君父這么做,終究是有君父的道理啊!
“倒是咱家糊涂了,若是無有底稿,寧克終也不至于直接將那書送給呂懷。派人去錫山追,讓他寧克終倒也別閑著,這玩意永遠不嫌多。”
“喏,已經在辦了。”
麥福盯著守備廳中掛著的金陵布防圖,倏然開口道:“呂懷這兩日閑著了?”
“呂懷的幾個門生這幾日跟那幫鬧事的生員走的愈近了,還有就是……這些日呂懷倒是去了幾趟徽文公祠。”
麥福的眉頭逐漸緊蹙起來。
“徽公祠……這就全對上了。”
“可是老祖宗,咱們再這么拖下去,小的們怕這呂懷直接在海上跑了啊。”
“這不是還沒跑嗎?咱家抓不住他呂懷,有的是人能拿住呂懷,有寧克終的這本書在,他呂懷就是跑了,也得乖乖的給咱家跑回來,先把這些生員弄散了才是咱們眼下緊要之事。”
朝廷只是要呂懷一個翻不了的鐵罪,名正言順的把這些生員收拾了罷了。
等的就是呂懷通倭。
跑了那就更好了,剛好坐實了罪名。
至于呂懷,他都為了寧玦這本書都豁出去這么多了。
只要麥福手里還攥著底稿,就不怕他呂懷不回來。
這一點。
麥福知道,呂懷也知道。
這是他全家唯一的活路。
徽文公祠。
見呂懷走進祠內,守在祠堂內的兩個小香童趕忙起身見禮。
“呂少卿。”
“已然不是甚少卿了,張公覆來了嗎?”
“您來的不巧,許是今年海上風信早,三日內,張船主必至。”
徽文公祠,便是朱熹的祠堂。
門口一塊碩大的豎匾,只書“專祀徽國文公”六字,也就是新安會館、即徽商會館的前身,商賈被人歧視,但徽人供奉朱熹可以繞開不少的麻煩。
朱熹地位崇高文人一般不會找朱熹的麻煩是其一。
其二則是朱熹同樣也是趙宋欽封的徽國文公,法統傳遞有序,這個封爵各朝只要沒有降旨罷黜的意思就是一直承認的。
故此專奉朱熹的“祠堂”參照國公規制,基本就是只要不奔著皇宮修便不會逾制,故此各地“徽國文公祠”往往極盡奢麗,而徽商也常在祠中議事,逐漸成了徽商會館。
“既如是,那呂某便也不叨擾了。”
語罷,呂懷便離開了徽公祠。
剛一離開徽公祠,呂懷的幾個弟子便也湊了過來。
“恩師。”
他們本不想跟著呂懷“叛”出師門,不料何遷卻是隨便找了個茬,將他們全數革除出門去了。
眼下他們不想投奔呂懷都不成了。
看到這幾個人,呂懷并不意外。
“我等去城隍廟沒有找到恩師,陪諸同年一并盟誓后便追隨恩師來了。”
呂懷深吸一口氣,徑自對幾人開口道:“師門之事,諸生不必放在心上,終究是學問上的事情罷了。”
“我心光明,亦復何求,昔日甘泉先生與陽明先生亦是爭辯數場,道理越辯越明。”
“為師眼下擔心的,只有那些生員,他們……難啊。”
呂懷一聲嘆息,面前的幾個學生亦是跟著低下了頭。
他們跟了呂懷這么多年。
焉能看不出此事深淺,但他們同樣知曉,本科院試茲事體大。
只將這場生員罷考當成了自己恩師翻盤的底牌。
“恩師,我等愿助諸生一臂之力!”
“諸生現在何處?”
幾個弟子稍加思索而后道:“這會應當已至文廟了。”
“好!咱們這就去文廟。”
呂懷扭頭便拉著自己的這些學生們直奔文廟去了。
起初,被忽視了許久的這些生員們,已然明顯有些意興闌珊了。
但當呂懷在大成殿中現身之后,原本有些死氣沉沉的眾生員登時便宛若打了雞血一般重新興奮了起來。
前太仆寺少卿。
那也是卿啊!
當年左順門下的太仆寺少卿也是被歸到九卿一列中的。
在眾人的注視下,呂懷徑自登上講臺,高聲道:“周生之悲,痛徹寰宇,諸生親眼目睹。”
“有人在問自己,究竟做沒做錯。”
“今日立于諸圣像下,老夫可以拍著胸脯告訴諸生,你們沒有錯!”
“錯的是新法!”
“是新法害死了周生!我們要去爭!要給天下的讀書人,爭一個體面!”
這些生員哪里見過這個,起初諸生只是沉寂了片刻。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此圣人之教誨也,我輩不敢忘!”
不少生員激動的熱淚盈眶,納頭便拜。
當場便有十幾人拜入呂懷門下。
呂懷皆笑受之。
只是這些歡欣鼓舞準備回家準備束脩的生員們不知道。
呂懷已然將他們當成了自己送給麥福的禮物。
買自己能成功逃出海去的禮物。
經呂懷這么一挑弄,文廟中再次恢復到了“喊打喊殺”的狀態。
日夜哭聲震天,歃血為盟,一同罷考的生員亦是越來越多。
然而三日之后。
他們心中的這位“廟堂正氣”便伙同倭酋張黃蓋徑自“洗劫”了金陵的徽國文公祠。
就在張黃蓋帶人潛入城中將呂懷搶走之后。
城中的鳴鏑整整響了一夜。
鳴鏑鬧出的動靜遠比出動的兵馬調動鬧出的動靜要大。
呂懷,投倭去了!——
守備廳內。
“老祖宗,那倭寇張黃蓋帶著呂懷已然破水西關出城去了。”
聞聽此言,麥福原本心中懸著的巨石這才落了地。
真弄個通倭的罪名把生員們鬧起來咬死不認,還真不好說。
但眼下呂懷不僅跑了,還鬧出這么大動靜。
“跑的好啊,咱家還怕他呂懷不跑呢!”
“都聽了,速去文廟、城隍廟拿人,凡是前些時日那些個盟過誓的,還有呂懷的那幾個門生,一個都不留全都給咱拿了。”
“喏!”
先前盟誓過的,麥福早已派人悄悄將名字給記了下來。
一時間,金陵緹騎四出,大索全城。
被按在地上的生員們還不忘辯解。
“爾等鷹犬,我等為周生抱不平罷考,爾等竟敢拿我,不怕朝中先生們問罪嗎?!”
一緹衛一腳便踹在了那生員屁股上,將書生踹翻在地。
“放你娘的屁,誰說拿你們是因罷考之事了?你們頭目投倭去了!”
一個個被押走的生員看著水西關的斷壁殘垣,不由得脊背發涼。
他們已經不用罷考了。
因為他們已經沒有這一科的入院資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