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看到宗人府發出的詔令時,徐階便意識到大事不妙了。
雖然還猜不到嘉靖的目的,但徐階能明顯的感覺到,這整件事情從頭到尾都是嘉靖在掌控。
一個大大的“危”字浮現在了徐階的腦海之中。
“嚴閣老,徐某自昨日起這頭疾愈烈,想告假幾日,朝中諸事,還請嚴閣老與小閣老多多擔待!”
手中舉著奏本的嚴嵩抬起頭來倏然一笑。
“子升,你還年輕,身子得調理好了,我知曉一個偏方,雖不能根治,卻能緩解,子升可想試試?”
徐階亦不好推辭,只得應承。
“還請嚴閣老示下。”
嚴嵩長出了一口氣,嘖舌道:“這個頭疾,需用心藥醫。”
“還請閣老明示。”
嚴嵩高深莫測的敲了敲面前的書案。
“心藥嘛,無外乎就是讓心里爽利,如何才能讓自己心里爽利,這只有子升你自己知曉。”
徐階表面上客客氣氣。
心中卻是忍不住罵了一句“廢話”。
“哈哈,子升心里怕是正罵我這把老骨頭凈說些廢話呢吧?”
“徐某不敢。”
嚴嵩悠悠道:“這是人之常情嘛,老夫雖不知曉子升因何事煩擾,但老夫知曉,有事情,咱們自己都知道已經沒得選了,那還想那么多作甚?”
說到這里,嚴嵩的話音一頓,而后繼續感慨道:“人之心病,十之八九,出于此焉。”
徐階的表情一滯。
嚴嵩又笑道:“經驗之談,老夫姑妄言之,子升姑且聽之。”
都是千年的狐貍精,把心眼拆開論斤稱稱,二人也不過就是半斤八兩的差距。
唯一的差距就是嚴嵩知道自己沒得選,所以很多事情,嚴嵩根本不去糾結。
聽著嚴嵩的話,徐階卻是一屁股坐了回去。
“嗯?子升這是……?”
“聽嚴閣老一席話,徐某悟矣。”
“我等既食君祿,當奉王事,王事不奉,徐某這心病焉能痊愈?”
二人相視一笑。
王世貞等人群情激昂,眼下誰敢替宗法說話,便是與天下清流為敵。
天子面似守舊,實則銳意變法。
徐階這會若是藏起來,就是兩頭得罪,這就是嘉靖為徐階量身打造的一個坑。
自己體面一點跳下去,跟被天子強行推下去,區別可大了去了。
“你們這幫奸佞還敢讓孤進京?等進了京師,孤奏明天子,伱們一個也活不了!”
“哈哈哈,這船怎生這般慢?叫艄公快些!再快些!”
回京的水驛上,寧玦看著被鎖在船艙中的朱典楧亦是神情凝重。
這貨就是單純的活該,迎頭撞到槍口上了。
但終究是被圈養了小半輩子,心理已經徹底扭曲了。
他自己本身也是這個詭異宗法下的一個受害者。
寧玦也大致能看出來,這貨從頭到尾就沒準備真的把自己怎么樣。
有人知道他這個性子,拿他做了一個局罷了。
這個局甚至遠沒有結束,只是這枚棋子清流用完了,該輪到嘉靖用了。
想到這里,寧玦心中愈發憤恨了起來。
TNND,老子讓你們下棋!
寧玦徑自起身朝著關押伊王的船倉走了過去。
“寧秉憲,依制,您是外臣,不得提審宗親。”
“誰告訴你我要提審殿下了?本官要替伊王殿下伸冤!”
寧玦這句話把那小內侍都給聽懵了。
伸冤?
這事不就是你們搞出來的嗎?
寧玦兀自上前,一把推開了關押伊王的艙門。
方才還站在窗邊罵不迭的朱典楧也被搞不會了,只得訕訕的回到船艙中坐下,隨口吩咐那京中來的內侍道:“滾進來,給孤梳頭。”
那內侍亦是輕身上前,撿起一把木梳給朱典楧梳理起了頭發。
朱典楧看似不經意的翹起了二郎腿。
“你知孤有冤屈?”
“還請殿下一一講來,臣好上疏為殿下伸冤。”
“趙貴勾結史褒善,將你投進了虎圈,這事你知道,他端廷赦騙孤開了裕門,孤殺他們,如何算得上是謀逆?”
寧玦旋即掏出了紙筆:“殿下,這些事情天子尚不知曉,您被人劾的是私設東廠,私藏火器,荼毒縉紳,這些都屬實嗎?”
“屬實啊,如何不屬實了,祖訓上說過不讓孤設東廠嗎?”
寧玦沉默了。
朱元璋活著那會也沒東廠啊!
“成祖文皇帝說過不讓孤設東廠嗎?”
寧玦黑著臉,與那內侍對視了一眼。
那內侍只得低頭:“秉憲,祖訓上確實沒說,文皇帝也沒說……”
廢話。
誰能想到一個藩王在封地里能沒事設東廠玩啊。
當年寧王在南昌那都跟朝廷干上了也沒封誰當個東廠提督啊!
寧玦只得將“私設東廠”這一條給劃去。
“那大將軍炮,您是從何處得來?”
提起這門炮,朱典楧的胸脯挺的更直了,甚至有些驕傲的說道:“自城外校場取得。”
“前歲秋操,孤奉祖訓操演諸軍,見此炮心生歡喜,孤親率二人這便曳回王城了。”
“這不就是偷?”
“笑話!孤受封鎮邦,那大將軍炮,本就當歸孤調遣,如何算偷?”
身旁的內侍臉上亦是露出了幾分苦笑。
畢竟名義上,朱典楧確實還是雒陽最高軍事長官啊!
他只是沒有三護衛罷了。
這哪是違抗祖訓,這是整個人都站到祖訓盲區里去了。
寧玦有些氣憤的看著朱典楧跟那內侍質問道:“拿圣旨糊窗戶,難道這些祖訓上也沒說過嗎?!”
內侍趕忙道:“寧秉憲,您別急,這事祖訓說過,這屬于大不敬。”
寧玦咬著牙低聲道:“好!那就從這事開始伸冤!究竟是誰蠱惑殿下把圣旨糊窗戶上的?”
朱典楧卻是隨手端起茶盞道:
“哦,這件事孤沒有冤屈,就是孤干的。”
朱典楧話音剛落,寧玦便險些一口老血吐出來。
看到寧玦不太友善的眼神,朱典楧這才無奈道:“孤也是有感而發啊。”
“何感?”
提起這件事,朱典楧反而氣憤起來了。
“那圣旨難道不是障欞嗎?”
“劉文泰一介庸醫,致促兩朝圣壽,縱寸磔亦不足償,竟免于死。”
“武宗皇帝征戰沙場,壯年落水自水中而出,旋即駕崩。”
“夜半時分,竟有大膽宮人,潛入禁中,行刺當今天子。”
“自土木堡后至今,我朱家可有善終之天子?”
“這圣旨,不是障欞是何物?”
朱典楧身旁的內侍聞言臉色慘白。
“殿下慎言啊。”
“慎你*的頭!”朱典楧一腳便踹在了那內侍身上,將那內侍踹出了船艙。
“這天下是我朱家的!不是那幫腐儒的!”
朝廷把這些藩王當豬養,不代表這群被圈養的藩王就真的是豬。
天天被王府署官監視。
由己度人本就是人之天性,這幾朝的事情又本就離譜,他們很難不多想。
“寧克終,孤讓你走了嗎?你不是要替孤伸冤嗎?”
“你不冤我替你伸毛線?!”
“砰!”的一聲,寧玦便摔上了房門。
朱典楧一臉懵然的看向內侍。
“他還生上氣了?他生氣什么?!這幫文官就是沒一個好東西!”
內侍尷尬的笑了笑。
“殿下,您吃茶,您吃茶……”
就在寧玦帶著朱典楧入京之際,一封封以京山侯、駙馬都尉、宗人令崔元的名義發出的信件,快馬加鞭的送到了各藩入京諧闕的宗人手中。
信中內容皆是急切之色,催促各宗人入京,卻又不明說有何事,好似是在故意引人想入非非。
各藩宗人這下更不敢遷延,恨不得星夜兼程的匆匆趕往京師。
因為崔元是嘉靖的人。
這封信,看似是以崔元的名義發出的,實則是嘉靖寫給他們的信。
也正是因為這封信。
原本流傳在各藩中的各種流言、黑幕在一條條通往京師的驛站、水驛上逐漸匯總了起來。
這些流言真真假假,既有子虛烏有亦有真人真事。
最引人矚目的自然便是那在午門外杖斃的百余名翰林。
什么伊王不法。
在他們的眼里,早就將此事當成了士大夫扣到他們頭上的大帽子了。
這班士大夫就是奔著欺負朱家人來的!
不就是欺負老實人嗎?!
“王叔,這幫文人這一次是奔著廢了咱朱家的各藩來的啊!陛下這怕也是被逼得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才召咱們入京的。”
“一百多人,要我說,就全都杖斃了拉倒!無非是咱們陪著陛下再打一遍天下!當年高皇帝只身一人都不怕,咱們現如今這么多宗藩怕甚?”
運河水道上,唐府、周府、趙府的幾位皇親議論不休。
只有一位十四歲的少年聞言起身。
“諸位皇親,眼下言多憑少,還是應當先行入京,探查清楚再下定論。”
少年年紀雖小,卻是實打實的鄭世子。
經少年這么一說,這些宗人也都相繼閉上了嘴。
“殿下可有表字了?”
“叔祖折煞,祖訓有云,入內則只敘家禮,侄孫表字伯勤。”
雖然通過每月送抵王府的京報朱載堉(欲)能看出朝中局勢不似這些這些宗人的憑空揣摩,但朱載堉亦能感覺到自這場己酉之變后,廟堂之中的暗流涌動已然行將躍出水面了。
甚至連他們這些已然躲了百年清閑的宗親,也已經被卷入到了這場傾軋之中。
朱載堉知曉此去京師兇險非常,但他終究姓朱。
這位七辭王爵,精通天文、地理、數學、音律,被西洋人視為影響了文藝復興的東方圣人。
入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