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午門廷杖之后,整個變法就好似是被人按下了暫停鍵。
隨著被杖斃的清流越來越多。
無論是新黨還是舊黨,都將矛頭直接對準了宗室,而嘉靖卻在一次次撼門中,好似落了下風,這幾日甚至連廷杖都停了。
任由翰林們撼門,唯一稍顯詭異的便是那些六部九卿,除了徐階之外,幾乎全都聾了一般。
好在已然殺紅了眼,占盡上風的清流也沒怎么關注這幫老狐貍。
押著伊王的船只剛在通州碼頭停下,便已然有一隊東廠的緹衛圍了上來。
張佐親自上前行禮。
“殿下,奉宗人府令,您入京之后,當即刻入宗人府。”
朱典楧面色一沉。
“孤的罪還沒定呢,孤要去十王府,入禁中面圣。”
張佐倒也沒跟朱典楧廢話,輕附在朱典楧的耳畔道:“殿下,十王府已然近六十年沒有宗室住過了,依臣所見,宗人府安全些。”
聽到張佐這么說,朱典楧的表情不由得輕蔑了起來。
“還得是京師的下人會辦差!你們都看看人家是怎么辦差的!入京!”
看到主動策馬直奔宗人府而去的朱典楧,寧玦跟隨行的內侍異口同聲的嘆了口氣。
“唉。”
不多時,寧玦便看到了等候在碼頭的張居正。
“叔大?”
見到寧玦平安無事,張居正這才好似松了口氣一般。
“聽聞寧兄竟被那伊王投入虎圈之中,當真是駭煞我也。”
前前后后寧玦走了也就半個多月,正是京師春意正濃時。
寧玦皮笑肉不笑的開口道:“也就那樣,叔大公務不忙嗎?”
經寧玦這么一說,張居正這才回過神來。
“寧兄,休得遷延了,跟張某直接入宮吧,宮中怕是要生大事了。”
聽到宮中有大事要發生。
寧玦這才強行振作了起來,跟著張居正鉆上了馬車,直奔東宮而去。
一路上,聽張居正的描述,寧玦這才大致了解了這段時間京師發生的事情。
自從雒陽州縣上表彈劾以來,京中的這幫清流幾乎是一日都未停歇。
充分發揮了只要諫不死,就往死里諫的精神。
逼得老道士方寸大亂,現在馬上就要閉關遁了。
就在寧玦抵達京師后不久。
各藩的宗人相繼露自通州上岸,而自山西入京的代、晉、沈等藩也相繼抵達京師。
紫玉盈坐,衣冠滿朝,本應舉國歡騰,所有人卻都陰沉著臉。
尤其是那些入京的宗藩,無不視路上所見之儒生為仇寇。
清寧宮。
“伊王謀逆?!那不是我到雒陽之后才發生的事?”
朱載壡自面前的書案上抽出了些許奏本,攤在了寧玦的面前。
“寧師請看,自前日雒陽奏報抵京起,諸位先生便已然變換了說辭,將朝廷命官投之虎圈,炮轟巡撫……”
“我不是上過奏疏闡明前后因果了嗎?”
朱載壡無奈苦笑道:“寧師,您覺得那本奏疏有用嗎?諸位先生壓根就不是來講理的,只是單純的要廢了伊藩罷了。”
“那他們究竟想作甚?”
朱載壡咬著牙低聲道:“以謀逆論,視寧藩例,焚尸滅跡,挫骨揚灰。”
“嘶”寧玦聽到這幫清流得出的結果也是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
“至于嗎?”
關于朱典楧的記載,寧玦倒是記得一些。
過幾年那些更混賬,荼毒雒陽百姓不輕。
但這會還沒到那時候呢,不少驚天地的大事朱典楧還沒來得及干呢。
怎么直接就給定成挫骨揚灰了?
“一百一十七位先生的命,他們焉能善罷甘休?”
“又死了這么多?”寧玦聞言不由得痛心疾首了起來。
怎么我剛一走,你老道士就大開殺戒啊!
“當日行刑之時,孤便勸過父皇,父皇便好似瘋魔了一般,執意杖斃這么多士人,唉。”
朱載壡甚至已經對朱典楧這個案子不抱太大希望了,朱載壡現在擔心的是,只一個朱典楧,能不能平息天下士人心中的怒火。
只有寧玦小心翼翼的看著朱載壡問道:“那現在還廷杖嗎?”
寧玦大致估計了一下,即便是有人放水,這樣的廷杖自己再吃兩頓也就差不多了。
朱載壡搖了搖頭。
“自前日伊王將寧師投入虎圈的消息傳來之后,父皇也不再廷杖了。”
聽到這里,寧玦心中一陣悲戚。
我回來了你又不打了是吧?!
寧玦的表情逐漸凝重。
“朝中諸公,無一人發聲?”
“發聲?”朱載壡自書案上抽出了一份奏本:“京山侯三日前曾替伊王說話,今早上老頭就把辭呈遞上來了。”
張居正亦在側旁道:“京山侯今年已然七十二歲了,自替伊王上疏以來,日日都有翰林遺孀上門哭求,著實駭人啊。”
老頭今年都七十二了,天天有人披麻戴孝的在家門口哭,知道的是求崔元閉嘴。
不知道的還以為老頭死家里了。
“不止是哭求京山侯。”一直坐在側旁撥弄算盤的高拱抬起頭道:“我聽聞,有人已然哭到京山侯胞弟崔充養的外室生的兒子那里了。”
“崔充?弘治十二年的山西解元?不是都死了三十多年了?”
“別說伱我了,就是崔家人都不知道還有這么一個丁口失落在外,這一次剛好讓這孩子認祖歸宗了,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張居正有些后背發涼的看著高拱。
“當真是福嗎?”
“只能是福。”
一陣寒意在清寧宮內眾人背后躥起,找個冒認的孩子,一點都不可怕,只會讓人覺得可笑。
這件事情可怕就可怕在,崔家認下這個孩子了。
你崔家不知道的家事我們知道。
你崔家找不到的人我們找得到。
赤裸裸的威脅!
張居正等人已經能想象到那孩子抱著自己老爹牌位認祖歸宗的畫面了。
那一刻,老頭怕是連自己小時候跟先生頂了幾次嘴都想起來了。
只有寧玦眼前愈亮。
他們要是威脅不了我,會把我怎么樣?
“我沒有外室,也沒有什么私生子。”
寧玦的話最終打破了清寧宮的沉默。
“寧師,此事不可魯莽。”
“何為魯莽?”寧玦徑自起身:“伊王或許罪已致死,諸公說他戕害百姓,其罪當誅,可,說他為害封國十余載,亦可。”
“但決不可是將寧某投入虎圈,因為將寧某投入虎圈的那人叫趙貴!”
“可是……”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沒有那么多可是。”
寧玦徑自拉開椅子,坐在清寧宮寫了一份奏表,而后徑自便朝著午門的方向走去了。
張居正原本欲攔,卻被朱載壡悄悄拉住。
“張先生,讓寧師去吧。”
“殿下何意?”
“孤覺得這件事情沒有這么簡單,讓寧師在外策應父皇一把吧。”
朱載壡隱隱察覺到這件事不簡單,而且寧玦又不是崔元,只身一人,倒也不擔心什么旁事。
當寧玦抵達午門時。
已然有不少的清流跪在午門外打卡了。
“寧克終來了!”
不只是誰喊了一句。
跪請的清流一側目,當即便有人替寧玦騰出了一個最靠近午門的位置,甚至還有一個司禮監的跪墊。
寧玦稍稍拱手。
“多謝。”
而后,寧玦便拿著奏本熟練拜倒,王世貞亦是湊上前來。
“克終來的剛好,你來了,我們大家伙也便有憑證了,咱們一并給你討個公道!”
“黃公公!開門吧!我們要面圣!”
就在清流們群情激昂時,寧玦不大的聲音卻直接震傻了他們每一個人。
“我不是來劾伊王的!”
王世貞整個人都怔在了原地。
“克終,你說甚?”
寧玦看著王世貞微微一笑。
“我說,我不是來劾伊王的!”
王世貞不敢置信的看著寧玦。
“那你是來作甚的?”
“我是來正人心,靖浮言的,就是要告訴天下人不是伊王將寧某投入虎圈的!”
話音剛落,午門之下一片死寂。
“克終,你說話可要慎重啊。”
“那趙貴就是死在寧某面前,一字一句寧某聽得真真切切,哪怕是趙貴從中構陷于史方伯,此事亦與伊王無關。”
王世貞的臉頰漲的通紅。
“你,你,你!”
“我怎么了?!”
王世貞憋了半晌,才從口中擠出了一句。
“……那你將墊子還我!”
“這墊子是你家的?!”
“你!”王世貞徑自起身,踱步幾圈之后,才扭過頭來,看著寧玦質問道:“伊王私藏火器,轟擊巡撫,高呼靖難,此事是真的吧?這不是謀反什么是謀反?”
“這些寧某便不管,寧某也管不著,反正將寧某投入虎圈的不是伊王,是趙貴。”
王世貞險些一口老血吐出來。
你就咬死這一件事了是吧?
沒有你被扔進虎圈這事,后面這些事還說得通嗎?!
踱步良久之后,王世貞依舊是跪倒在了午門下。
“那伊府亦當坐謀大逆!吾等要見陛下!”
午門下爭執不休的眾人不知道,在面前五鳳樓上,八雙眼睛已然親眼目睹了這一幕。
自稱閉關的影帝嘉靖看著面前的宗人無力道:“朕知道你們難,朕也難啊。”
七十五歲的代府襄垣王朱成鍨((kuí))憤憤的指著午門外的清流怒罵不止。
“朝廷養這幫人當真是白瞎了!”
“一幫狼心狗肺的東西!”
嘉靖坐在龍椅上亦是憤然道:“朕讓他們變法,竟是直接變到朱家頭上來了!”
“朕也是實在沒辦法,才將太叔公請入京師的啊。”
朱成鍨是現存宗室之中輩分最大,唯一一個跟堡宗平輩的郡王了,這也是嘉靖點名叫朱成鍨入京的原因。
“陛下放心,只要老頭子我還有口氣兒,就定不能讓他們如意!”
看著眼前群情激憤的宗親,嘉靖心中不由得愈發感慨了起來。
這個寧玦,當真是我大明朝的一把神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