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里,刑部的那份口供在京師傳開后,東城、西城的馬車便未停歇下過。
最終,所有的馬車全都涌入了屠家。
這些人平日里其實跟屠僑并沒有什么交情。
以往時,這些事情都是陶師賢來做,而現如今陶師賢已死,他們不得不親自下場,一個接一個的涌到了屠僑的家中。
這幫人就硬是這樣來到了屠家,屠家廳堂上好不熱鬧,但屠僑的老臉卻是陰沉的很。
“還沒來嗎?!”
那家仆“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老爺,沒有來,若真來了小人如何敢攔啊!”
屠僑的胸口劇烈的起伏著。
至于屠僑在等誰,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
看著面前咄咄逼人的眾人,屠僑心中不由得一陣悲戚。
“君父,有識人之明啊!”
屠僑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屠某問一句諸位,今日何事登門?”
原本嘈雜的廳堂登時便陷入了沉寂。
還能議什么法子。
大家伙為什么到你屠家來,你心里沒數了嗎?
只不過屠僑不想當這個出頭鳥,所有人也都心知肚明,屠僑依舊端坐堂上遲遲不肯開口。
“屠總憲,當今只有一策,一個李福達是翻,把陶家的案子一并處置了,也不過就是再換份口供的事,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啊。”
屠僑睜開眼睛,細細打量了一圈面前的眾人。
“諸位,可還有旁的法子?這李同的口供,可是依然定下了啊。”
方才群情激昂的眾人依舊三緘其口。
良久之后,才有人緩緩開口。
“總憲,陶、謝兩家,能保則保。”
原本的陶、謝兩家,早已被這些勢家視作棄子,只不過今日這幫人的態度卻是來了個一百八十度轉彎。
海關之議,確實可以將所有勢家全部拉下水。
但拉所有人下水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是要把小家的事情,變成大家的事情。
這些勢家,絕不會坐視海關之議將他們拉下水,若想廢海關之議,那他們就必須保下陶、謝兩家,把寧玦打成奸佞,若海關之議成,那他們各家也必須將各自的力量集中起來,以圖后計。
而能夠在短時間內讓這幫人心服口服的人,非陶即謝。
這是陶師賢的最后一步棋,只不過這步棋,陶師賢是要借白子的力,去算計黑子。
當寧玦覺得那本奏本說的有道理時,便成了陶師賢這步棋的棋子了。
陶師賢賭的就是寧玦不會妥協!
一如既往的廢公以肥私。
只不過之前廢的是社稷的“大公”,而現在廢的是眼前這群人的“小公”。
陶師賢雖不在場,卻仍舊主導著眼前的這一次議事。
李同的案子,關系到當年的大獄案,屠僑本就不想牽扯太深,這會這幫人硬是又逼著自己用李同給陶師賢洗白,屠僑自是不愿。
“朝廷不只是要開海!朝廷更要清天下的田畝,還要均百姓的徭役,眼下你我手中只有李同這一張牌,齊之不在了,我等輸了,也便認下了,大不了就是將白花花的銀子散給百姓便是!告辭!”
說罷,便有人起身欲走。
“王家小哥且慢!”
屠僑終于接受了眼前的現實,開口道:“諸位,朝廷將遭大變,李同那邊屠某自是可以安排,是他寧克終勾結的李同,郊祀之后,正是需要我等勠力同心之時,還望諸君以大局為重啊!”
聽到屠僑這么說,廳堂中的眾人終于松了口氣,對視一眼之后,眾人紛紛起身齊聲道:“還望屠公,恕我等失禮。”
屠僑的額頭上滲滿了冷汗,有些無力的朝著眾人再拜謝禮。
這些人雖是各懷鬼胎,但心中已然達成了一個共識。
他們需要一個新的陶師賢,把大家伙的力量給重新凝聚起來,去跟屠僑、徐階、嚴嵩這些人去打交道。
就在屠僑帶著人趕往大理寺時,在京軍大營中的軍士們手中也忽然得到了一份“絕密”口供。
這些人都是剛剛從戰場上下來的,這份口供上的內容,就好似長了腿一般,在整個京營里流傳了開來。
識字的在抄錄,而不識字的也在聽旁人口述。
“殺了內奸都要絞殺?!朝廷還有王法嗎!”
“那么多的弟兄啊!”
就在將士們傳閱時,陸炳也陰沉著臉走進了西官廳。
“陛下,這是營中將士們正在傳閱的。”
嘉靖僅瞥了一眼,便沒有再看,顯然張佐已經奏報過此事了。
“知道了。”
陸炳有些不解的看著嘉靖。
“陛下,軍心思動,臣是不是讓錦衣衛動手?”
“不必。”
“那過幾日的初獻總得……”
“都不必。”
嘉靖躺在一張躺椅上看向了陸炳,輕聲問道:“錦衣衛,還有多少緹衛?”
陸炳聞言一怔。
“在京共計約三千余。”
嘉靖悠悠的開口吩咐道:“初獻禮時,東廠、錦衣衛皆著軟甲以備不測即可。”
陸炳有些不敢置信的嘉靖。
“陛下,這不能賭啊!”
“這不是賭。”
嘉靖話音未落,張佐便緩步跑了過來。
“陛下,太子爺要見您。”
張佐話音一落,嘉靖便瞥了一眼陸炳,而后表情旋即不茍言笑了下來。
“讓太子進來。”
“喏。”
還不待張佐出去宣,朱載壡便已然直接從官廳外闖了進來。
“父皇,您竟真要絞死寧師?”
“不是朕要絞死他,是大明律,是三堂會審得出的結果,殺人償命,自古皆然。”
“可是那陶師賢勾結俺答……”
“那證據呢?!”嘉靖怒目一睜,朱載壡登時便沒了話說。
“誰人能證明?就憑他寧克終的臆斷?今日他臆斷陶師賢勾結俺答,明日張三臆斷李四勾結俺答,如若不治其罪,我大明朝立時便是天下大亂了。”
朱載壡在原地愣了許久。
看著啞口無言的朱載壡,嘉靖兀自一拂衣袖起身。
“回去,接著靜思己過。”
朱載壡駐足不肯行,嘉靖瞥了一眼朱載壡。
“張佐,送太子出去。”
“喏。”
張佐有些為難的看了一眼朱載壡。
“殿下……”
“我自己會走!”
張佐只能是陪著笑臉將朱載壡送出了西官廳。
陸炳有些猶疑的看著嘉靖。
“陛下這是何意啊?”
嘉靖卻是低吟道:“雨濕寒梢,淚染龍袍,不肯相饒,共隔著一樹梧桐直滴到曉。”
陸炳知曉,這是前元白樸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
“陛下是擔心太子殿下駕馭不了這些兵勇?”
嘉靖微微頷首。
“黃帝內經有云,不治已病而治未病,不治已亂而治未亂。”
而陸炳卻是感覺到了自己這個乳兄弟話里的殺意。
“可那李同……”
嘉靖眼中寒光漸濃,隨手將東廠跟錦衣衛的秘奏全都丟進了火盆之中。
“一碼歸一碼,從汴梁到臨安,蔡京、秦檜、賈似道,哪個不是傳檄即定,李唐只有一個安祿山,天下大亂。”
“疾風識勁草,板蕩見忠臣。”
這是變法前的最后一次君臣博弈。
同樣也是對朱載壡的一次考校。
變法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究其根本,嘉靖為的還是朱家的江山。
朱載壡如若駕馭不了這些兵勇,嘉靖還可以借士大夫之力先將這個尤未成勢的“大患”扼殺在搖籃里。
準備歸準備。
嘉靖還是希望朱載壡能贏得漂亮,順利的通過這次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