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趨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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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拍打著馬車的窗板,玻璃模糊得像覆上一層灰霧。馬車輪子碾過鵝卵石,發出濕重的摩擦聲。
亞瑟倚在車座一角,手里轉著新買的黑檀木手杖,看起來心不在焉地敲著地板。
他側過頭,望向身邊的理查德·休特。
休特的大衣領口還沾著未抖落的雨珠,在俄國憲兵常年服役的經歷,讓他養成了時時刻刻都要挺胸抬頭的習慣,哪怕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了。他的姿勢與其說是坐著,倒不如說是在隊列中等待口令。
這個在俄國憲兵系統里服役多年的男人,如今已經在外交部混跡了一年半的時間,而他的身份與位階,在外人看來也發生了顯著的改變。
雖然休特這樣的人憑借其家庭出身和人脈網絡,通常難以進入外交系統效力。但是,當他真的邁過了這道坎,這位熟練掌握俄語、法語、德語和波蘭語,并且對俄國事務十分熟悉的新人,真的很難不在部門內部引起注意。
休特剛剛進入外交部一個月,便被在外交部主管俄羅斯土耳其事務的一等書記官埃德蒙·哈蒙德給點名要了過去,負責筆譯處理俄國以及俄語相關的文件。
而在工作半年之后,哈蒙德不僅在年度報告中高度評價了休特的工作,而且還力排眾議的在外交部的文官會議中舉薦休特,把他從一介抄寫員破格提拔為了外交部的三等書記。而在完成晉升之后,哈蒙德還立刻對休特委以重任,將監視居住在倫敦的波蘭流亡者的任務交給休特全權負責。
畢竟,論起監視和跟蹤波蘭流亡者與政治犯的能力,外交部上上下下估計都很難找出一個比休特這個前俄國憲兵大尉更專業的人物了。
更重要的是,埃德蒙·哈蒙德不知道從哪里隱隱約約的打聽到了:理查德·休特這家伙,其實是亞瑟·黑斯廷斯爵士推薦來外交部的。
眾所周知,想在倫敦完成監視和跟蹤任務,難免需要蘇格蘭場的協助,而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和蘇格蘭場是什么關系,那還用說嗎?
亞瑟爵士往外交部塞的人,他自然是要負責的。如此一來,休特怎么可能完成不好監視波蘭人的工作?
雖然今年才剛剛過去三分之一,但不消多說,休特今年在外交部的工作考評肯定是會拿A的。
當然了,休特借了亞瑟爵士的力氣和名頭,自然也需要向他回饋一些他感興趣的“小物件”。
但大伙兒都了解,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在這倫敦官場上向來是兩袖清風,見不得那些腌臜事的。
況且他身為帝國出版公司的董事會主席,雖然稱不上年入四萬鎊的中產階級,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這也不是個缺錢的主兒啊!
至于藝術品之類的雅賄,爵士看起來好像又沒有這方面的鑒賞能力和特殊愛好。
當然了,漂亮姑娘或許是一個突破口,但是鑒于他好像正在與弗洛拉·黑斯廷斯小姐傳緋聞,還是暫時不要給他在情感方面添亂了。
唉呀,這算來算去,休特感覺自己好像也就只能把自己參與起草和翻譯的那些外交文件,那些與外交大臣帕麥斯頓子爵奉行的對俄政策密切相關的信息,拿去給亞瑟爵士當做茶前飯后的消遣了。
雖然這不是什么值錢的物件,而且休特做的摘要還比原版文件要少上一大截,看完攏共也要不了幾分鐘,但好歹能圖一樂嘛。
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做人真難啊!
雨點仍在滴答作響,仿佛有人在馬車頂上用手指輕敲著命運的節奏。
休特坐得筆直,絲毫沒有察覺亞瑟方才朝他投來的那一瞥。
“理查德。”亞瑟終于打破沉默:“最近帕麥斯頓那邊,有沒有對維多利亞殿下的生日……表達出某些特別的關注?”
他問得隨意,就像在家中信口向女仆貝姬問起今早送來的報紙內容,似乎并不期待什么出人意料的答案。
休特卻幾乎在亞瑟開口的同時便回過了頭,像是早已預料到這個問題。
“據我目前所知,大臣還沒有就此正式發表任何聲明,也沒有召集過部門討論,但我知道,前陣子外交部的例行會議上,帕麥斯頓子爵提到了這段時間我們應當配合宮務大臣做好外賓的接待工作。”
“外賓?”亞瑟沉吟了一陣,他對這個回復確實不感到意外:“確定出席生日會的外國使節都有誰?”
休特掰著手指頭數道:“普魯士公使海因里希·馮·比洛、法國公使德·巴斯托男爵、奧地利公使埃斯特哈齊公爵、俄國公使迪·博爾戈伯爵……這些歐洲主要國家的公使屆時都會攜夫人出席。不過,我覺得帕麥斯頓子爵口中所指的外賓,應該不僅僅是這些公使閣下,或許還包含了公主殿下的那些德意志表親。”
亞瑟合上眼睛問道:“你是說薩克森科堡哥達家族的歐內斯特和阿爾伯特?”
休特微微點頭道:“或許還包括他們的父親,肯特公爵夫人的長兄和嫂子薩克森科堡哥達公爵夫婦二人。”
雨絲仍未停歇,滴滴答答地落在馬車頂上,如同某種不耐煩的催促。
馬車終于穩穩地停住了,車夫撐起傘跳下車,靴子邊緣濺起一圈水花。
然而亞瑟卻并未急著動身,他轉過頭望向仍然坐得筆直的休特,低聲交代道:“這段時間,多和警務情報局加強聯絡。無論是軍官、商人、貴族,還是政治流亡者,抑或是那些常年混跡社交圈的神棍。如果有誰突然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都要及時溝通。”
“明白了。”休特點頭應承,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這段時間我每天都會整理一份摘要。一式兩份,一份我親自送到您府上,另一份交給五處的萊德利·金警督?”
亞瑟笑了笑:“另一份直接交給查爾斯·菲爾德局長。”
“那您的那份?”
“我的那份照舊。”
語罷,他舉起手杖輕輕敲了敲車門。
門外的車夫立刻上前,傘已撐好。
亞瑟伸手扣好風衣最上方的扣子,把帽檐微微一壓,正要起身,卻忽又轉頭補充道:“你今天辛苦了,一會兒讓車夫送你回去,路上別再淋著了。”
“可是您……”
“不用管我。”亞瑟不容置疑的開口道:“這點雨還不至于把我給淋化了。”
休特張了張嘴,終究還是咽下了那句“我陪您上去”,只是規規矩矩地站起身,沖他脫帽告別:“謹遵吩咐。”
亞瑟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伸手推開車門的一瞬,一股夜風卷著濕氣撲面而來。
他的黑檀木手杖先落地,輕巧地點在石階上,隨后整個人利落地下了車。
雨傘穩穩的撐在他的頭頂,遮去了大半風雨。
他從車夫手中接過雨傘,舉起手杖示意車夫駕車送休特回去,隨后便步履穩健地朝那座被雨霧包裹的俄國咖啡館走去。
休特透過車窗玻璃,目送著亞瑟身影消失在門廊之中,心里終于微微松了口氣。
他往后靠了靠,調整了一下大衣的領子。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與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相處,并不比與本肯多夫伯爵相處輕松。
但換而言之,跟著爵士混確實挺有盼頭,尤其是考慮到他去年還在拉姆斯蓋特立下了不世之功,考慮到維多利亞公主距離法定成年之日已經不足一個月了。
咖啡館三樓的會客室中,壁爐里的火苗正悄然舔著紅銅爐壁。
普倫基特把茶杯“哐”地一聲放在桌上,聲音不大,卻足以讓銀托盤上的松餅輕輕晃了一下。
“我說,萊德利。”普倫基特開口道:“你前陣子提議搞的那個聯合資料整理辦公室,這是不是也太信任地方警署了?”
萊德利的嘴角動了動,顯然想反駁,但他卻又怕在菲爾德局長面前顯得小氣,于是便只是抿了一口茶道:“托馬斯,我只是覺得該讓情報線更加高效,不是什么信不信任的問題。”
作為萊德利當年在陶爾哈姆萊茨的老上級,瓊斯警督拍了拍普倫基特的肩膀,出面打圓場道:“行啦,別逮著一個茶點不合胃口就不依不饒的。”
他話音未落,便看見湯姆用手肘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朝門口方向努了努下巴。
一身石榴紅披肩的菲歐娜站在門邊,手中端著一只銀質小托盤,神情看似平靜,但眼里顯然正壓著火。
瓊斯見狀,立馬驚出了一身汗,他原本只是想打個比喻,讓普倫基特別太欺負萊德利。
誰能想到正主就站在門口呢?
尤其是,剛剛菲爾德局長貌似還在菲歐娜面前說了幾句不合時宜的話,令這位在亞瑟爵士身邊頗有影響力的女士看起來很不開心。
他趕忙起身致歉道:“伊凡小姐,請您原諒,我沒有半點諷刺您的意思,那就是打個比方。”
普倫基特看見老兄弟落難,也連忙出聲替他辯解道:“對對對!瓊斯這家伙就是嘴快,哪能拿您的茶點來比喻警務上的煩心事呢?要說我們蘇格蘭場的這幫伙計,誰不盼著每個月都能來您這兒來蹭一趟?就沖著這杯紅茶、這盤松餅,倫敦的警察都快打起來了。”
屋里一陣干笑,有點虛,也有點窘。
菲歐娜沒有回話,只是將托盤輕輕放下,目光依次掃過幾位警官,最終停留在菲爾德身上:“幾位長官的紅茶和點心都添好了,還有什么需要我再吩咐廚房準備的嗎?”
菲爾德連忙起身,語氣誠懇道:“有勞了,伊凡小姐,一切都很周到。”
菲歐娜微微頷首:“周到是應該的,畢竟,各位警官都是為國王陛下效力的臣子,也是亞瑟爵士最信賴的朋友。”
“我只是個經營咖啡館的女人,沒有爵位、沒有軍銜,更不可能登上任何官方宴席的請柬名單。”她頓了一下,聲音微微低了些,像是有意讓這些話只傳進屋中幾位警官的耳朵里:“但我總不能讓人覺得,我連杯茶也招待不好亞瑟爵士的朋友。”
湯姆聽得眉頭一動,他下意識想說些什么,卻又看了眼沖他擠眉弄眼的托尼,于是這個老實人最終只是清了清喉嚨,尷尬的笑著:“其實……您不必太用心的,我們都是一幫粗人,吃不出什么好賴的。”
“怎么會不必?”她立刻接話,眼眸一轉,落在了萊德利身上:“金警督,這杯里放了蜂蜜的紅茶是給您的,我記得您上次來時咳得厲害。”
萊德利一愣,連忙起身接過茶盞:“您還記得……謝、謝謝。”
“當然記得。”菲歐娜笑著又轉向托尼:“艾克哈特警督,您嘗出來了嗎?這松餅是用玫瑰水泡的,我還記得您去年冬天說過,您太太喜歡這種口味。”
托尼張了張嘴,他只感覺自己的嘴都木了:“呃……是的,謝謝您。”
她將手中的托盤微微提起,向眾人行了一個分寸恰當的屈膝禮:“幾位請慢用。我就在樓下,有任何需要,請隨時叫我。”
短暫的寂靜過后,警官們面面相覷。
普倫基特望著空空如也的門前,小聲說道:“我跟你們說,就伊凡小姐這一套……比咱們警務情報局的密檔還……”
普倫基特話音未落,門邊忽地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眾人下意識望去,只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已經站在了樓梯口,那身剪裁嚴謹的深灰呢料風衣微微晃動,雨珠沿著衣擺悄然滴落在地毯上。
黑檀木手杖被他輕巧地收起,然而還沒來得及由他親手交出,一只戴著珍珠手套的手,就已經先一步接了過去。
是菲歐娜。
她不知何時已悄然繞過樓梯邊的小回廊,在亞瑟還未完全邁入會議室之前,就已經恰到好處地出現在他的身側,姿勢自然到仿佛她只是剛好路過而已。
亞瑟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只是微不可察地頷了頷首,算是寒暄。
但屋內眾人卻幾乎齊刷刷地收起了茶杯。
湯姆下意識的咽了口唾沫,悄悄看了身邊的托尼一眼,豈料托尼臉上的表情比他還精彩。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就算看不出來,也能從這些細枝末節當中感受的出來。
菲歐娜·伊凡小姐,這位倫敦地下社會數一數二的女士,手下控制著無數嘍啰和線人的女情報商人,似乎已經被弗洛拉·黑斯廷斯小姐的突然出現逼急眼了。
菲歐娜剛剛將手杖與外套穩穩接過,便立馬低聲吩咐伙計將外套拿去晾干。
她的動作干脆、利落,若非警官們目睹了一切的發生,絕對感覺不到半點刻意。
菲歐娜做的這一切,就好像是在所有人證明,這不是第一次,也絕不會是最后一次似的。
完全蒙在鼓里的亞瑟走進會議室,環顧四周,眾人紛紛起身行禮。
“亞瑟爵士。”
“諸位都在。”亞瑟笑著示意大伙兒坐下:“看來比我想的還早了幾分鐘。”
菲歐娜退到亞瑟身后不遠處,踮著腳在他耳邊輕聲道:“你的茶正在煮,一會兒我派人送來。”
“辛苦了。”亞瑟沒回頭,只是回了句:“亞歷山大從巴黎給我寄了幾瓶香水,我給你放夜鶯公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