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問19世紀英國人夏季海濱度假的首選目的地是哪里?
那么毫無疑問的,是肯特郡。
作為全英格蘭最早開展海濱度假項目的區域,倫敦人只要一提到海濱度假,那就肯定要與你聊起“肯特海岸三寶”。
說是海岸三寶,其實就是肯特郡的三座海濱城鎮——馬蓋特、拉姆斯蓋特和布羅德斯泰斯。
雖然這三個地方同為熱門海濱度假目的地,但是它們針對的消費人群卻有著十分顯著的差異。
馬蓋特是最早成名的肯特海濱度假城市,早在18世紀,它就以海水療養項目聞名全國,再加上從倫敦乘坐郵船前往馬蓋特十分便捷,船票便宜,游樂設施開發成熟,所以它自然而然的就成了中下層市民的聚集地。
而拉姆斯蓋特,相較于馬蓋特,則顯得更為考究一些。
這座建在懸崖之上的港口城市,在喬治四世執政時期曾獲得“皇家港口”的殊榮,其碼頭設施不僅優于馬蓋特,城市規劃也更加規整寬敞。
拉姆斯蓋特的街道兩旁多是攝政風格的排屋,陽臺上綴滿紫藤與鐵藝欄桿,散發出濃郁的中產階級氣息。
醫生、律師、牧師、退休軍官與那些在城市里辛勞了一年的紳士太太們,最喜歡在此小住數日。
這里海風溫潤,治療風濕的海水浴設施一應俱全,街頭還有供人打發時光的唱詩班、小型畫展與詩歌朗誦會,最適合這些不差錢的富裕階層消費散心。
而最安靜的布羅德斯泰斯,則是一個真正適合隱居的地方。
它不像馬蓋特那樣喧囂熱鬧,也不像拉姆斯蓋特那樣充滿體面人之間的社交應酬。
這個藏身于兩處白崖之間的小海灣,前兩年還只有一條主街、幾家旅館、一座小教堂和少量漁民的住所。大部分時間里,你在這里只會聽見海鷗的叫聲、馬車駛過卵石路的輕響,或是從遠處傳來的教堂鐘聲與海浪交織的聲響。
但正因如此,它反倒成了許多文人墨客和文藝青年的心頭好。
神情疲憊的文學青年或者失戀的銀行職員等等,這些人最喜歡在布羅德斯泰斯租下一間能望海的小屋,獨自住上幾日。他們不上沙灘,也不泡海水,只是坐在崖邊吹風,看著霧色吞噬遠方的航帆,然后將心事寫進信里,聊以自慰。
如果你看到前面的描述覺得眼熟,那就說明你猜對了。
因為查爾斯·狄更斯先生就在這里置辦了一座小屋,每年夏天他幾乎都要來布羅德斯泰斯小住幾日,或許是為了收集寫作靈感,或許是為了與他那個不知所蹤的初戀隔海相望,追憶那段幻想中的快樂時光。
當然了,肯辛頓宮的海濱度假肯定不會選擇文藝青年的聚集地,也不會定在人聲鼎沸的馬蓋特海灘,他們當然要去最有上層階級情調的拉姆斯蓋特了。
其實,早在十七世紀時,英國的富裕階層就有暑期前往海邊度假的傳統。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工業社會的發展,社會財富的累積,兼具度假需求和足夠財產的中產階級數量一直在穩步增長,甚至連下層階級中相對富裕的技術工人也漸漸可以負擔得起旅行費用了。
而在各地鐵路陸續開通后,客運列車又為這些趕時髦的市民們在往來城市和海灘時,提供了一種比馬車和郵船更加經濟實惠的高效選擇。
就拿坎特伯雷惠特布爾鐵路舉例吧,自從鐵路建成通車后,每逢旅游旺季,從六月末到九月初,幾乎每天都是一票難求。
許多衰落的海港和小漁村都因為旅游經濟的興起和鐵路線的開通重獲新生,幾十年都不曾更新過的街道忽然就開始興建各色商店、圖書館、舞廳、劇院和酒店,各種喬治亞式的建筑和新月形的排屋在破舊的漁民小屋旁邊不斷涌現。
乍一看上去,難免會讓人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而在財政部的經濟調查報告中,也明確指出了這些海濱度假勝地正在成為拉動英國經濟增長的重要中心,幾個海濱城市的發展速度甚至與傳統制造業城市并駕齊驅。
而1833年內務部主持的人口普查報告則顯示,兩座城市的人口增速并列榜首,其中一個是全國最知名的貴族度假地布萊頓,另一個則是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的老家:約克的工業重鎮、羊毛紡織業制造中心——布拉德福德。
拉姆斯蓋特的沙灘上,八月的陽光透過薄薄的云層灑落下來,海面泛著碎銀般的微光。
海風柔和地拂過那些拎著遮陽傘、提著行李包袱的旅人,吹得女士們的白裙邊緣輕輕翻卷。
男士們一邊扶著帽檐,一邊笑著感慨這股“比倫敦清新多了”的空氣。
與如今我們所熟知的海灘娛樂不同,1835年的人們對于大海仍心存一份敬畏。
海水浴是新興的醫學時尚,而非單純的休閑娛樂。
人們來拉姆斯蓋特,不是為了在沙灘上曬黑,而是為了恢復健康。
醫生在城中四處張貼海報、在報紙上發表文章,宣稱定期浸海可調和體液、振奮神經、消除痰濕,于是大批中產階級與體面人家攜老扶幼,浩浩蕩蕩地在暑期涌向這片南岸小城。
沙灘之上,一排排浴車停在海潮邊緣,這些像小房車一樣的木質車廂,有輪子也有窗簾。淑女們都會在車里更衣,然后再由浴車主人把浴車推至更深的淺海區,避免在公眾視野下暴露身體的尷尬。
而女性如何下海,也是有講究的,淑女們通常要由浴女陪同。
所謂浴女,其實是一種文雅的說法,這是一種海濱城市獨有的職業,浴女通常是身材高大健壯的中年婦女,她們負責攙扶顧客,確保淑女們不會被海浪卷走。
至于紳士們呢,他們就沒有那么多講究了,他們通常只穿一件背心和及膝短褲,有些膽大的甚至敢游出幾十碼之外,盡情的在海灘上的女士們的望遠鏡里展現自己強健的身體。
在海灘上,那些不打算下水的人也有充足的樂趣。
孩子們圍著潮水邊的巖石翻找小螃蟹和海星,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放進鐵皮桶里。
長裙飄逸的太太們則坐在花呢布面的躺椅上,用長桿傘遮住額頭,一邊啜飲溫熱的檸檬水,一邊閱讀新出刊的《紳士雜志》和《英國佬》的最新一期。倘若運氣好,還能在不遠處的木平臺上看見由地方唱詩班舉辦的即興演出。
靠近碼頭的地方則比海灘還要熱鬧,那里有成排的紀念品攤販、糖果商人、速寫畫師和耍雜技的街頭藝人,速寫畫師通常會提前畫好背景,倘若你愿意花上幾個先令,便可以在十來分鐘之后,留下一幅《某某夫人(小姐)在拉姆斯蓋特的美好回憶》。
而在海灘盡頭的東崖腳下,旅館老板們則忙于迎送來客,他們的店門口通常會擺著“茶飲六便士”或者“鮮魚早餐每人一先令”的廣告牌。雖然這價格比之倫敦要貴上不少,但既然都來旅行了,客人們通常也不會與他們在這些細枝末節上斤斤計較。
只不過,肯特公爵夫人和維多利亞公主肯定是不會與市民階層擠在同一間旅店當中。
早在幾個月之前,她們就已經預定了專供王室成員和高級貴族入住的阿爾比恩別墅。
一如過去幾年里維多利亞外出巡游時的場景,當肯辛頓宮的馬車沿著拉姆斯蓋特的街道駛向海港時,道路兩邊早就圍滿了看客。正如《泰晤士報》寫的那樣:王室家庭直接來到他們中間,這一點令英格蘭人喜聞樂見。
整座拉姆斯蓋特像是被早晨的陽光點燃了一般,街道兩旁的窗戶掛起了三角彩旗,孩子們站在排屋的陽臺上向下揮手,還有人從樓上撒下用彩紙剪成的“花瓣”,落在街頭行進的王室馬車車頂,像是某種世俗的加冕。
樂隊已經等候在通往碼頭的主街轉角,銅管樂器在海風中高聲奏響,但節奏卻總在半拍之后才和上指揮的動作,很顯然這些“音樂家”都是從教堂臨時借來的,所以顯得并不專業。
而樂隊后面站成一排的則是當地議會的成員,這幫紳士們幾乎全都戴著十六英寸高的禮帽,穿著他們剛剛訂做的、最好的外套,哪怕已經熱得滿臉通紅,也不肯脫下一顆扣子。
人群簇擁著馬車,喊聲、叫好聲、帽子擲向空中的歡呼聲交織在一起。
小販推著裝滿糖果的手推車在邊緣繞行,機靈點的則趁機兜售起了他提前預訂的“王室紀念品”。
有孩子抓著母親的裙角哭鬧著要買一個“維多利亞公主同款”的手帕,年輕的小伙子們則踮起腳尖,只為看清那位坐在金飾車廂中的公主是否真的如傳聞中說的那樣,她是個世間少見的美人,又或者是真的有腿疾。
維多利亞今天穿了一件淡紫色的洋裝,帶著銀灰鑲邊的小斗篷,頭發梳成圓潤的發髻,戴著一頂綴有羽飾的小帽。
她坐在馬車內,面上帶著柔和的笑意,機械地朝兩邊的民眾揮手,但她的手臂已經有些僵硬,背部也開始酸痛了。
她本應為這樣的場面感到欣慰,畢竟她還只是王儲,并非女王,但市民們卻已經用近乎迎接國王的熱情向她致敬了。
但是說到底,人終歸是人,在來到拉姆斯蓋特以前,她已經在沿途受到了同樣熱烈的歡迎,并且一如既往的以同樣親切的態度回應了國民的期待。
“還要多久?”她低聲問向身邊那位身著漆黑燕尾服的男士。
亞瑟沒有立刻回答,他抬起頭看了眼窗外,確認前方還有一小段路要走,然后才把目光落回她臉上:“快了,殿下。不過,之后您還需要當著市議會和市民們發表一份演講,感謝他們的熱烈歡迎,并夸獎一番拉姆斯蓋特的市政建設和怡人風景。”
維多利亞無精打采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亞瑟也知道這樣的行程安排確實很熬人,但這就是肯辛頓體系的一部分,也是亞瑟認為其中最有益處的一部分。
因此,他只能勸說維多利亞繼續堅持,為她加油鼓勁:“殿下,地位高的人物有點像舞臺上的演員,他們必須努力取悅他們的觀眾。一直以來,您在這方面都做的很好,我知道您現在或許覺得很痛苦,但是還請您再堅持一下,最后堅持一下,最痛苦的部分很快就要過去了。”
他微笑著,看向窗外不斷向他們揮手的人群,聲音里帶著點鼓勵,也帶著點殘酷:“這些人,從早晨就站在街邊,披著披肩、牽著孩子、頂著烈日,只是為了看您一眼。他們不知道您是否睡得好,這一路坐了多久的船和馬車,也不知道您是否厭煩這場盛典。但您肯定知道,這些人對您的期待很高,大不列顛對您的期待很高。”
維多利亞沉默了一會兒。
“他們以為我就是未來。”她終于開口,聲音很輕,像是在跟自己說:“但我連自己明天會在哪里,都不清楚。”
“是啊,他們確實以為您就是未來了。”亞瑟頓了頓,轉頭望向窗外那片仿佛無邊的歡呼人潮:“殿下,這個國家已經太久沒有真正敬佩過它的統治者了。因此,如果您想要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那就要回應他們的期待,因為他們肯定希望您未來在王座之上。”
這句話說得不重,但分寸極佳。
維多利亞聽完,仍舊沒有回頭看他,只是挺直腰板笑了笑:“我也想知道我明天在哪兒。那就試試看吧,先把今天演好。”
旋即,她回頭看向亞瑟,雖然疲憊依舊,但她的眼神比之前看起來更清亮些:“我的演講稿還在您那兒嗎?”
亞瑟欣慰的點了點頭,從隨身的小牛皮包里取出了那份演講稿遞給了她:“殿下,您的致辭順序在肯特公爵夫人之后,我把開頭的致謝詞稍微改動了一下,希望殿下不要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