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每天、每時都在毒害她。
——斯托克馬男爵
亞瑟正倚在海濱長廊的木欄桿上,遠處的潮水正慢慢退去,露出一大片濕漉漉的沙灘。
幾輛涂著藍白相間油漆的沐浴車正被馬牽著緩緩駛向海里,海水拍在車輪上,濺出細小的浪花。孩子們蹲在沙灘上拾貝殼,幾位戴著寬檐草帽的女士撐著陽傘漫步,潔白的裙擺被海風吹得起起伏伏。
埃爾德手里握著一只裝著姜汁啤酒的錫杯,他剛從附近的一處更衣棚出來,鞋還提在另一只手上,小腿上沾著半干的細沙。
他哼著小調一路走到亞瑟身邊,往欄桿上一靠:“怎么?心里還憋著火呢?”
“憋著火?我怎么敢呢?”亞瑟點著了煙:“約翰·康羅伊爵士可是肯辛頓宮的大總管,肯特公爵夫人眼前的紅人,我哪里敢和他置氣呢?”
埃爾德看到亞瑟這副模樣,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心里明白得很,亞瑟這家伙就是這樣,他嘴上越是說著不在乎,心里就越是氣的發瘋。
不過這次倒確實不能怪亞瑟小心眼兒,而是康羅伊辦事實在不體面。
本來肯辛頓宮全體來到海濱度假是件好事,大伙兒一路上的心情也都非常不錯。
在那場肯特公爵夫人和維多利亞公主造訪拉姆斯蓋特的歡迎活動上,忠心的當地議員和市民代表紛紛致敬,而拉姆斯蓋特政府為了表達他們對王室訪客的歡迎,甚至還宣布將以她們的名義為當地的幾處著名景點更名,肯特廣場、皇家肯特露臺、肯特澡堂、維多利亞澡堂等等……
一夜之間,海濱小城拉姆斯蓋特簡直都快成了第二個肯辛頓宮了。
而為了呼應國民們的熱烈支持,興高采烈、躊躇滿志的肯特公爵夫人則穿著曳地長裙,用她那帶著日耳曼口音的英語高聲朗讀約翰·康羅伊爵士事先替她擬定的親切答詞。
康羅伊本人則忙前忙后,在肯特公爵夫人的演講途中一會兒給她打眼色,一會兒給她遞紙條,看起來似乎比英國首相還要更忙些呢。
萊岑夫人當時與亞瑟坐在同一排的鄰座,這位與康羅伊水火不容的女士自然沒忍住與亞瑟抱怨了幾句康羅伊的行為舉止,并聲稱他貌似有些太過忽視維多利亞本人了,明明公主殿下才是這次歡迎儀式的主角。
結果就是這樣的小動作,卻被康羅伊安排在附近的眼線給聽到了耳朵里,而在這件事傳到康羅伊那里之后,事態瞬間升級。尤其是在康羅伊發現維多利亞在歡迎儀式上的致辭居然被亞瑟修改過以后,這位肯辛頓宮大總管的不滿情緒直接達到了頂點。
雖然考慮到亞瑟的社會地位和人際關系網,康羅伊并沒有當面對他發難,但他還是在歡迎儀式結束后,客客氣氣的將亞瑟請到了面前,通知這位倫敦大學的教務長:肯辛頓宮感謝您一直以來的忠誠服務,但接下來已經沒有什么地方需要再麻煩您了。所以,從今天開始,無論是繼續留在拉姆斯蓋特度假,還是折返回倫敦辦公,請您自便。
相較于對待亞瑟的客氣態度,康羅伊對待萊岑夫人就沒有那么多顧忌了。
他顯然沒打算給這位漢諾威牧師的女兒留什么情面。
在散場的人群里,他大步走過去,用比方才和亞瑟說話高了好幾度的嗓門沖著萊岑夫人開口:“真是多謝您方才的指教。不過,下次您要是實在忍不住想挑毛病,不妨先照照鏡子,看看您自己管的那些事有幾件做得像樣的。”
萊岑夫人的臉色瞬間沉下來,可康羅伊根本沒打算收口,反而越說越沖:“公主殿下今天的致辭,是公爵夫人親自批準的。您如果有異議,就請直接去和她談,別躲在觀禮臺上低聲絮叨,跟個攪弄是非的長舌婦似的。”
對于講究體面的上流社會來說,這種話或許好幾年都未必能聽見一回,然而那天從康羅伊的嘴里卻冒出了一大堆。
他不止對亞瑟下了逐客令,還有幾位他認為不可靠的隨從和女官也被他一并趕回了倫敦。
雖然康羅伊最終還是沒有敢解雇有著威廉四世和利奧波德一世撐腰的萊岑夫人,但他還是下令從今往后禁止萊岑夫人與維多利亞獨自見面。
對于亞瑟來說,唯一的好消息或許是弗洛拉·黑斯廷斯小姐并不在康羅伊的“隔離”行列。
畢竟在過去的幾年當中,這位肯辛頓宮的大總管一直視弗洛拉為他的重要盟友,因為弗洛拉在多次康羅伊與萊岑夫人的爭端中都站在了他和公爵夫人那一邊。
而康羅伊突如其來的動作,不止惹得亞瑟憋了一肚子的火,也嚇壞了帶著孩子從德意志趕來的維多利亞同母異父的姐姐費奧多拉。
《霍恩洛厄蘭根堡公爵夫人費奧多拉肖像》1838年由蘇格蘭畫家威廉·羅斯繪制
費奧多拉11歲的時候就隨改嫁的母親一起來到了英國,因此萊岑夫人也是她小時候的保姆。她在肯辛頓宮生活到了21歲,隨后在阿德萊德王后的撮合下,嫁給了德意志的霍恩洛厄蘭根堡公爵恩斯特一世。
其實,按照費奧多拉的條件,她本可以選擇一個條件更好的丈夫,而不是已經失去了實際領地的霍恩洛厄蘭根堡公爵。但是,她顯然也和維多利亞一樣厭倦了肯辛頓宮的壓抑生活,所以在僅僅與未來丈夫見過兩次面后便決定成婚。
不過世事難料,雖然費奧多拉結婚結的稀里糊涂,夫妻倆的財產也不算豐厚,只能居住在寬敞但條件簡陋陳舊的蘭根堡宮,但他們的婚后生活過得還算幸福,結婚七年,他們就添了五個孩子。
而最令費奧多拉放心不下的,便是妹妹維多利亞了。
如果說他們的哥哥萊寧根親王并不了解肯辛頓宮內的情況,那費奧多拉對于這里的內部斗爭簡直熟的不能再熟。
她與維多利亞一樣,因為受慣了康羅伊的欺壓,所以只要一見到這個愛爾蘭人發火,身體就忍不住發抖。
帶著孩子從德意志遠道而來的費奧多拉生怕康羅伊會趁機解雇萊岑夫人,所以嚇得趕忙寫了一封信托人捎給正在倫敦的欽封女傅諾森伯蘭公爵夫人,懇求她能夠發揮自己的影響力幫忙解決這一問題。
在來到拉姆斯蓋特的海灘之后,亞瑟所知道的事情就只有以上這么多了。
畢竟他已經被康羅伊下了逐客令,雖然他預訂的酒店距離維多利亞等人的住所阿爾比恩別墅并不遠,但是這里畢竟不是倫敦,拉姆斯蓋特也沒有可供他驅使的蘇格蘭場警察,或者說,別說可供他驅使的蘇格蘭場警察了,拉姆斯蓋特甚至連個警察局都沒有。
至于地痞流氓這種普適性極強的職業,拉姆斯蓋特或許有幾個,但那幫家伙如果有本事進入阿爾比恩別墅,還需要繼續當流氓嗎?選個議員不是更好?
因此,這段時間,亞瑟想要獲知阿爾比恩別墅的內部情況,就只能在傍晚時分陪伴弗洛拉·黑斯廷斯小姐散步的時候向這位親愛的表姐打聽。
弗洛拉倒是沒有對表弟藏私,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或許是由于她聽了亞瑟的話以后,刻意的想要與康羅伊保持距離,所以她雖然隱隱約約的感覺到康羅伊好像在謀劃著什么,卻沒有足夠的細節去還原事情的真相。
他唯一知道的是,前幾天諾森伯蘭公爵夫人大老遠的從倫敦來了一趟,可是當康羅伊注意到諾森伯蘭公爵夫人試圖為萊岑說好話以后,她很快也得到了同樣的待遇:作為維多利亞的欽封女傅,她再也沒有見過獨自一人的維多利亞,也沒辦法對她此時的心情進行深入了解。
而康羅伊的所作所為理所當然的激怒了這位“印度征服者”克萊武勛爵的孫女,據弗洛拉所說,當時諾森伯蘭公爵夫人氣的臉色發白、渾身發抖,但她還是本著自身的涵養,冷冰冰的主動向肯特公爵夫人遞交了辭呈,并發誓再也不要受這種屈辱了。
撇開這些煩心事不論,單說拉姆斯蓋特的度假生活,倒是挺讓人心滿意足的。
浩瀚無垠的海洋,海的另一邊就是法國。高聳壯觀的白崖,在風和日麗的時候突出不了它的秀麗,唯有在暴風雨來襲時,看見它在狂風肆虐、暴雨如注的環境里始終屹立不倒,才能凸顯它的魅力。
閑下來的時候,偶爾去街上購物,也能聽見居民們聊起關于維多利亞的事情。
據當地的老居民說,維多利亞第一次來拉姆斯蓋特度假是她四歲的時候。
每每說到這里,市民們總會隨手指著眼前的沙灘繪聲繪色的給游客描述:“就是在這片高貴的沙灘上,她戴著一頂普通的草帽,毫無顧忌地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當然,有時候也會坐在小毛驢的背上溜達著,聽說那頭驢是約克公爵送給她的。”
除此之外,“珍奇殿堂”商店的擁有者劉易斯先生,當地圖書館的創辦人伯吉斯先生以及海鮮餐館的主人克蘭普先生都宣稱公主殿下是他們的常客。街市上的藥劑師查爾斯·費希爾,也聲稱公主殿下曾經光顧他的藥房,甚至還在藥店招牌上添了一個皇家徽章。
或許前幾位先生的主張都有存疑的地方,唯獨藥劑師費希爾先生的主張是有著真憑實據的,因為不久前肯辛頓宮確實曾經派人到他的藥店采購過藥品。
作為一位從警務刑偵部門起家的老警察,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向來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與案件相關的線索。
他第一時間便前往了費希爾先生的藥店,旁敲側擊的打聽起了肯辛頓宮從他手上采購了哪些藥物。
好在費希爾從頭到尾就沒有想過要隱瞞這件事,就算上門買藥的客人不問,他也要長篇大論的把話題轉向那筆使他成為“皇家藥劑供應商”的訂單。像是亞瑟這種主動打聽的,費希爾當然是竹筒倒豆子一般的漏了個干凈,甚至還把那張采購訂單直接擺在了亞瑟的面前。
勞丹姆、纈草根粉、檸檬蜂草茶、芳香安息香酊和少量的麥角酒。
雖然亞瑟不是專業醫生,但是他長期在警務部門工作,經手過大量兇殺案,并且還處理過利物浦霍亂事件,在皇家學會向法拉第學過一段時間的化學。所以,他對于一些基本藥物的功效也有些了解。
所謂勞丹姆,其實就是一種加入了藏紅花和肉桂調味的鴉片酊變種,在19世紀的英國屬于一種十分常見的止痛、安眠藥物,幾乎每家每戶的藥柜都會備上一兩瓶。
芳香安息香酊則是用來給呼吸道消炎的吸入式藥物,許多調香師也會把它加入香水當中用來調解香氣。
纈草根粉和檸檬蜂草茶更是中世紀時期就十分常見的鎮靜劑,目前市面上也非常流行,許多女性都會用它們來煮茶緩解情緒。
但麥角酒嘛……
這東西就比較新了,它是十多年前由法國醫生發明的一種藥劑,據說主要是拿來治療婦科方面的問題的……
可具體是婦科方面的什么問題,亞瑟還真搞不清楚。
但不論如何,肯辛頓宮當中疑似有人罹患婦科病的消息,本就足夠令人震驚了。
而除了麥角酒以外,肯辛頓宮為什么要采購那么多的鎮定劑也令亞瑟感到大惑不解,是維多利亞和肯特公爵夫人之間又出了什么問題?她們的緊張神經已經到了必須要服用這么多鎮定劑才能緩解的地步了?
亞瑟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更令他感到費解的是,明明肯辛頓宮的醫生克拉克,上上個星期已經被康羅伊趕回了倫敦。既然如此,這些藥方到底是誰給他們開具的?
但是,作為曾經大不列顛最出色的警官,亞瑟深知要讓內行人辦內行事。
想要知道肯辛頓宮具體出了問題,還是得請專業人士幫忙鑒定。
而亞瑟認識且信賴的專業醫生,其實也就只有那么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