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二人同為知名偵探,但是維多克相較于亞瑟·黑斯廷斯爵士這樣左右逢源、長袖善舞的人物,顯然少了些與人為善的“智慧”,或者說,由于最近兩年他過得太順了,以致于他忘了小心駛得萬年船的道理。
短短兩年,布雷奧克偵探事務所的辦公地點便連續換了兩次。第一年,他們從逼仄的小辦公室搬到了塞納河左岸的全新寫字樓里。第二年,他們又從塞納河左岸直接搬進了歐塔歇新街39號,就連事務所名片的地址欄上都高調的印著:門前街道可以同時容納八輛出租馬車共同進出。
一間間新辦公室宛如迷宮,甚至辦公室門牌上也學著政府部門那樣編著號:一處、二處、三處、四處。
是的,四個處,甚至比維多克任職的大巴黎警察廳保安部都多出了兩個處。
接待室的豪華擺設雖然沒辦法與皇宮相比,但是也足以讓人誤以為這里的老板是某個一夜暴富的大礦主。
相較于《英國佬》簡陋的接待程序,維多克的偵探事務所就講究很多了。
客人來到事務所的接待室后,先是有一名文員詢問來意,然后再決定是否讓他過保安那一關,過了保安還不算,后面還有侍從的盤問,最后由侍從發話,老板是否接見。
不得不說,維多克這一套程序走下來,雖然儀式感滿滿,讓人有種大權在握的感覺。
但是,他的這一系列操作落在亞瑟的眼里,哪里都透露著一股取死的意味。
如果維多克的事務所開在倫敦,或許還不會受到太過激烈的打壓,因為蘇格蘭場即便看他不順眼,但也沒辦法拿他怎么樣。
但是,偏偏維多克的生意放在了巴黎,他要面對的大巴黎警察廳報復心絲毫不弱于蘇格蘭場,而且他們還比蘇格蘭場更有權力。再加上維多克還把巴黎的法院也給得罪了,因此他挨整倒也不是什么特別難理解的事情。
“聽起來您的情況相當不妙,維多克先生。”亞瑟苦口婆心的勸了這位老前輩一句:“哪怕是在倫敦,與政府部門對抗通常也是沒有什么好下場的。”
“這我當然知道。”維多克也知道他的行為有些不妥,但這兩年取得的巨大成功確實讓他飄了不少:“但是你也明白,即便我不去主動招惹他們,可只要我的偵探事務所依然還在運作,那他們就始終會被襯托的像是一頭蠢豬。這兩年他們明里暗里的天天在搜集我的把柄,但我又怎么可能讓他們如愿呢?放心吧,我的手腳很干凈的。”
亞瑟看到維多克如此自信,于是也懶得去自討沒趣了,他只是最后點了維多克一下:“你我這樣的民間人士辦案都是要講證據的,但巴黎警察可未必,如果他們愿意,隨時都可以找個合適的套子把您裝進去。如果法官再不幫您,那這套子就算再滑稽,最后也依然會成立。況且,干咱們這行的,難免要留下些尾巴,他們如果真的下心思找,最后一定是能找到的。”
維多克也知道亞瑟說的沒錯,畢竟他可是在大巴黎警察廳干了二十來年的,他還能不清楚巴黎警察的手段嗎?
像是什么:
派遣人員引誘目標犯罪,再據此進行逮捕。
滲透進政治團體、文學社、報館、妓院,獲取信息或故意挑起內訌。
偽造證人陳述、假賬本和移花接木的信件等手段構陷他人。
將暴動計劃之類的文件暗中投進被害人住所作為搜查借口。
不經正式審判便將嫌疑人關押數周甚至數月,以此摧毀他的社交網絡和精神狀態。
故意縱容反對組織壯大,然后再以清網的方式一次性逮捕……
要是讓維多克展開說說巴黎警察的看家本領,那他簡直能發表一部專著。
而事實上,他今天也確實是為了專著的事情來的。
只不過,他這次來并不是為了揭露法國警察的罪行,而是為了滿足自己流芳百世的虛榮心,并順帶裝滿自己的錢袋子。
“你瞧瞧這本書寫的如何?”
亞瑟從維多克手中接過那本厚厚的手稿,指尖不由自主地感受了一下封面皮革的質感,昂貴、浮夸,封皮還特意壓上了金箔燙印的大寫標題:《維多克回憶錄》——巴黎傳奇神探、前大巴黎警察廳負責人、現偵探事務所主任、巴黎街頭的傳奇。
“我本來想叫它《從罪犯到紳士》。”維多克坐在沙發上,語氣里聽得出他的得意:“可是出版商說這名字太平庸,不夠抓人眼球。于是我就改了,現在這個夠響亮了吧?”
亞瑟翻開手稿,一邊審視著這本自傳,一邊應承道:“這本書在巴黎出版了嗎?”
“出版了,而且賣的還很不錯。”維多克笑得合不攏嘴:“你手上這份是修改版,我來倫敦之前特意請巴爾扎克先生幫忙斧正過。”
亞瑟僅僅掃了幾眼便知道這書質量不錯,這不僅僅是因為巴爾扎克幫忙斧正過,更是因為維多克的人生經歷本就足夠傳奇,再加上他還在許多部分使用了夸大的手法進行描述,這種半真半假的偵探故事絕對非常匹配倫敦讀者的胃口。
亞瑟合上手稿,大概明白了維多克的來意:“鬧了半天,您今天來倫敦,是為了和我談出版生意的。”
維多克看亞瑟的表情,就知道出版的事情應該是妥了,他笑呵呵的開口道:“我可不止想談這一本,下半年我還打算出一本新書,書名很時髦,也很吸引眼球,就叫《罪犯:生命與語言生理分析》,在那里面,我會把一個世紀以來巴黎地下社會成名已久的罪犯們全部公之于眾,并詳細介紹他們的作案手法,行里的各種暗語黑話。”
亞瑟聞言忍不住笑道:“您什么時候打算當作家了?如果您真的打算這么干的話,容我把丑話說在前頭,您或許是世界上最好的偵探,但是您肯定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偵探作者。您的主業現在就挺掙錢了,就沒必要來和巴爾扎克、仲馬他們搶飯碗了吧?您和他們不一樣,他們如果不會寫書,那就只是個二流子,但是您如果不寫書,您依然還是弗朗索瓦·維多克。”
維多克顯然對亞瑟的這句吹捧十分受用,但他依然不打算改變自己的行動,他笑著應道:“或許確實如此,我也不指望在寫作方面能夠企及巴爾扎克和仲馬,更不敢和他們比銷量。但是,老弟,我寫書的目的和他們不同。我不僅僅是為了賺錢才去寫作的。”
“那難道是為了針砭時弊,表達您堅決不與惡勢力妥協的決心嗎?”亞瑟被維多克的表態逗樂了:“如果真是如此,那我建議您去俄國,只有在莫斯科和彼得堡這么做,才更能彰顯您的勇氣。”
維多克咧嘴一笑,煙斗在他指間輕輕一轉。
“去俄國倒是不必,畢竟俄國人可沒往我的身上潑臟水,也沒有想要搞臭我的名聲。老弟,我寫書可不是為了裝模作樣,也不是為了嘩眾取寵,更不是為了去搶什么作家的飯碗。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里,由于我從事職業的特殊性,再加上我早年的復雜經歷,這就使得許多人對我萌生了興趣。但不幸的是,他們的興趣多用在了詆毀我方面。
這么多年來,對我的造謠中傷就沒有停止過,每每這個時候,我總是自我解嘲說,他們這么詆毀我,是因為他們不了解我。但我的寬宏大量非但沒能讓他們停下,反而讓他們變本加厲。我不是一個喜歡自虐的變態,也不是神話故事里那些超凡脫俗的巨人,我是有脾氣的,而且我也有語言能力。
我從前不去反擊是因為我沒有時間,更沒有能力。但是,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我現在不止有錢,而且還很有閑工夫,所以我打算讓他們重新了解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不止是一個正常人,更是一個好人,一個普羅米修斯那樣有血有肉的英雄人物。我知道什么樣的評價才能取悅自己,而且也決定從今往后再也不向那群小人讓步了。
自從我成立了偵探事務所,一切都由我自己說了算,而且我也已經慢慢學會了該如何駕馭手中魔鬼一般的權力,你知道巴黎有多少生意人因為藐視我的存在,在吃了虧以后不來向我咨詢建議而遭受了財產損失嗎?其中有多少人被騙去了一大筆?我有時候真搞不懂這幫蠢貨,他們或許是瞎子,或許正因如此,他們才看不見維多克這個名字原來正清清楚楚地掛在我的辦公室大門上。”
亞瑟靜靜聽著維多克喋喋不休地闡述自己的“英雄主義敘事”,他的臉上始終掛著一抹不動聲色的微笑。
他終究沒有潑冷水。
因為他明白,維多克今天來,是來討掌聲的,而不是來接受勸告的。
雖然他覺得如果這樣下去,維多克遲早要栽大跟頭。
不過,他也清楚,現在如果當面指出來,只會顯得自己太多嘴了。
于是,亞瑟換了副笑容,微微前傾身子,以近乎贊許的語氣開口道:“您說得對,維多克先生。這些年來,多少人在背后議論您、詆毀您,可他們又有幾個真正了解您是誰?《維多克回憶錄》或許是一個讓世人重新認識您的機會,而且相較于巴黎人,英國的讀者對您不存在任何偏見,實際上,我覺得他們會很喜歡您這樣的人物。”
維多克聽得臉上都起褶子了:“你說得太對了,老弟!果然還是你懂我!”
亞瑟不動聲色的語氣一轉,看似漫不經心地提出一個順帶的小建議:“不過,維多克先生,您有沒有想過,如果《維多克回憶錄》在倫敦也熱銷起來,那有可能會產生一種奇妙的連鎖反應,英國人會開始討論您、模仿您,甚至信任您……而最直接的結果便是,他們會像巴黎人那樣,希望與您共事,乃至于向您尋求幫助。”
維多克一愣:“你是說……”
“我只是隨便一說。”亞瑟笑著開口道:“畢竟我也不能保證《維多克回憶錄》在倫敦能起到給布雷奧克偵探事務所打廣告的作用。”
維多克本來還沒想到這一茬,但是亞瑟的話卻勾起了他的那點小心思:“那……老弟,你覺得英國人會愿意雇一個……一個法國人來當他們的偵探嗎?”
“難說。”亞瑟捏著下巴沉思道:“不過你也知道的,當年我們這兒甚至還有想讓拿破侖統治不列顛的,請個法國偵探而已,我不覺得這有什么稀奇的。況且那么多貴族家里都請了法國廚子了,他們大概也不會在意私家偵探是哪個國籍的。”
“說的也是……”維多克喃喃自語:“仔細一想,在倫敦開展業務,確實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亞瑟看到維多克有所動搖,立馬趁熱打鐵道:“說來巧了,維多克先生。其實,我倒是很盼著您能在倫敦開一家分社。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恐怕會是第一個上門捧場的。”
維多克眼睛一亮,眉頭都揚了起來:“喔?你也有案子需要人手?老弟,你可別唬我,在倫敦,有什么事情是你擺不平的?”
“您真是太高看我了。我雖然也有些自己的路子,但是論起調查能力,哪里能和您相比。”亞瑟略帶夸張地搖了搖頭:“實不相瞞,我最近碰到幾樁事情,一樁比一樁棘手,我正左右為難,不知道該找哪位專業人士來出點主意呢。蘇格蘭場那邊的人我固然熟,但他們規矩太多,又講求辦案程序,這就導致在某些邊緣問題上,他們根本插不了手。”
亞瑟說到這里頓了頓,特意加上了一句:“但如果您來了,那事情就有轉機了。”
“喔?”維多克眉頭挑得老高:“說來聽聽,究竟是什么事能難住我的亞瑟老弟?我還以為能難住你的人,現在還沒生出來呢。”
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