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剛歇,云層尚未完全散去,濕潤的晨光沿著圣保羅大教堂的圓頂灑落下來,斜斜地照在艦隊街南側那幢新近粉刷過的三層聯排樓房上。
淡藍色的門楣上,一塊黑底金字的銅牌剛剛掛好,牌上赫然寫著:
布雷奧克偵探事務所(倫敦分部)
——巴黎傳奇神探弗朗索瓦·維多克駐英代表處
沒錯,這正是那位曾在大巴黎警察廳保安部呼風喚雨,痛擊過法蘭西犯罪分子和共和派,又在塞納河左岸自封為“犯罪心理學先驅”的老頭,在倫敦開辟的最新戰場。
事務所的位置選得相當巧妙:正對面是《每日紀事》的編輯部,幾步之外就是《英國佬》的辦公室,而不遠處則是《泰晤士報》每日送印的印刷廠。如果說蘇格蘭場是倫敦治安的心臟,那艦隊街則是操縱倫敦輿論風向的肺腑。在這里開業,顯然不僅僅是為了方便辦案,更是為了時刻準備成為被書寫的對象。
自從維多克在巴黎嘗到了甜頭,他就愈發明白名聲對于一個人的重要性。
他的自傳在巴黎爆火,而巴爾扎克在《高老頭》中以他為原型創作的付脫冷又讓他的聲名更上一層樓。
這人啊,一旦手頭有了錢,往往就不再滿足于物質上的追求了。
對于窮苦出身的維多克來說,現如今無論是口腹之欲還是魚水之歡都無法讓他滿足了,他現在更追求一些精神上的享受,他希望大伙兒能夠把他視作一個英雄,而不是曾經的犯罪分子和該死的條子。
而實際上,維多克倒也確實稱不上是個壞人,當然了,他這個人也沒有他自己說的那么好。
他就像是這個世界上的絕大部分人一樣,有毛病但也有優點。
但是由于他在英吉利海峽兩岸的名氣越來越高,他難免開始有了些偶像包袱,維多克以前的黑歷史確實抹不掉,但是他希望能夠盡可能的讓大伙不去提及。至于現在呢?他開始越來越頻繁的在公共事務上發聲,譴責監獄制度的不人道,抨擊法蘭西法典里不合情理的規定,并且開始投身于各種慈善活動。
總而言之,他開始變得不那么維多克了,而是開始努力變成《高老頭》里的付脫冷。或許在專業方面,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冷峻,但是他也越來越重視起培養自己的人格魅力和深刻思想。
而眼下,他的身邊正好有一位合適的學習對象——亞瑟·黑斯廷斯爵士,這位比維多克足足小了35歲的小老弟。
在維多克看來,這個小老弟雖然比他小了好幾輪,但是論起“沽名釣譽”的謀身本事,他確實得向年輕人學習。
這從許多“小事”上就能看出來。
1832年,亞瑟和維多克,他們倆一個在倫敦塔下開了槍,給了英國的激進派迎頭痛擊,另一個則在巴黎的六月暴動中力保路易·菲利普的王座,以雷霆之勢將法蘭西的共和派阻截在了杜伊勒里宮之外。
但是,事后呢?
雖然兩者同樣遭到了媒體的激烈批評,但是亞瑟不止挺了過去,而且還成了外交官,現在又成了英國王儲的座上賓。當然了,維多克也不差,他現在成了大巴黎警察廳的眼中釘。
這一天早上,新開業的布雷奧克偵探事務所倫敦分部門口站滿了圍觀人群,其中既有慕名而來的市民,也有三流小報的記者,甚至連《警察公報》的編輯也悄悄混在人堆里,手里還夾著足足半頁的采訪提綱。
有人指著那塊銅牌念叨著:“這名字聽著像馬戲團,但我聽人說,他確實破過大案。”
也有人擠眉弄眼地打趣:“先是法國人跑來教咱們煮牛肉,現在又有法國人跑來教蘇格蘭場怎么破案了。”
還有人在旁邊起哄道:“他應該把事務所開在白廳街的,就放在蘇格蘭場對面,開在艦隊街說明他其實還是不敢去和那幫家伙叫板。”
然而,笑聲沒維持多久,很快就被門口掛出來的一張銷售榜單所壓了下去。
《維多克回憶錄》
上周銷量:1300冊
——《英國佬》本月暢銷書榜第一名
——《倫敦圖書月刊》評選:上半年最受中產階級歡迎讀物
——《倫敦家政雜志》:“內含諸多巴黎社會的隱秘八卦,適合在下午茶時閱讀,最好配上一杯茉莉花茶。”
——《泰晤士報》:“如果他書里寫的是謊話,那他是個天才。如果寫的是實話,那他就是法國的奇跡了。”
——《曼徹斯特衛報》:“不讀《維多克回憶錄》,不足以談巴黎地下社會。”
是的,維多克在倫敦火了。
以一種在外人看來,近乎不合邏輯的速度火了。
但是在帝國出版公司董事會主席看來,維多克在倫敦的走紅其實一點兒也不意外。
因為倫敦市民對于維多克實際上一點兒也不陌生,他們很早就通過戲劇了解到巴黎存在著這么一位神探,而巴爾扎克的《高老頭》又進一步推高了這位巴黎神探在倫敦的知名度。
只不過,在帝國出版公司發動全面宣傳攻勢之前,大部分人并不知道那位巴黎神探的真名叫做弗朗索瓦·維多克罷了。
而倫敦人總是喜歡跟風看熱鬧的,尤其是喜歡看法國的熱鬧,看巴黎的熱鬧。
因此,這本《維多克回憶錄》就像是許多曾在倫敦流行過的事物一樣,迅速成了城中熱議的風尚標志。
中等階層的紳士們喜歡在俱樂部上讀它裝腔作勢,工人們則聚在酒館說書人的身邊把它當做獵奇消遣,議員太太們在淑女讀書沙龍里討論里面關于巴黎的情節,甚至亞瑟前兩天還在肯辛頓宮里聽到了侍女們在對它評頭論足。
于是,這位前法蘭西共和國罪犯,拿破侖帝政時期、波旁復辟時期及七月王朝時期的前大巴黎警察廳保安部隊長、現布雷奧克偵探事務所的老板,弗朗索瓦·維多克先生,就這樣在倫敦的舞臺上粉墨登場了。
不消多說,維多克本人對此欣喜若狂。
他的自傳雖然在巴黎同樣銷售火爆,甚至比倫敦更火爆,但那多少有些原因是他強制要求那群與他存在借貸關系的客戶必須每人買上五本,否則不接他們的案子。但是,在倫敦,這些銷量可都是實打實,不含任何水分的。
為此,他還專門在事務所的一樓開辟了一間簽名接待室,壁爐上方掛著他戴著高禮帽、持手杖、背靠巴黎街頭的畫像,接待室的墻上還釘著許多剪報,近些日子每一篇吹捧他、議論他或者諷刺他的英文報道,全都被他當成戰利品一般裱在了墻上,并且還分門別類的貼在不同區域:正面評論區、誤解區、偏見區,甚至還有一個小角落叫做嫉妒區。
不得不說,這確實很有法國人的行事風格。
而曾經差點被維多克抓回巴黎的大仲馬也特意趕來倫敦為他的新書捧場,甚至海軍部三等書記官埃爾德·卡特先生也在接受了維多克的私人宴請后與他一笑泯恩仇了,除此之外,狄更斯、丁尼生、達爾文、迪斯雷利等等,這些《英國佬》據點里的作者們也一齊出動了。
當然,維多克最該感謝的當然還是帝國出版公司董事會主席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如果沒有他的牽線搭橋,他多半是沒有辦法這么順利的混進倫敦文學圈子的。
而亞瑟·黑斯廷斯爵士這么幫他,唯一提出的一點小要求,無非就是幫他解決幾樁無關痛癢的小案子,并且向帝國出版公司共享布雷奧克偵探事務所倫敦分部在辦案過程中積累的檔案和卷宗。
當然了,作為回報,亞瑟·黑斯廷斯爵士不僅在宣傳新書方面給了維多克很大幫助,而且還幫他搞定了蘇格蘭場方面的關系網。畢竟維多克也明白,沒有亞瑟這樣的地頭蛇作保,他想在倫敦開展偵探業務簡直是難于登天。
而現在,有了這位蘇格蘭場傳奇居中調解,他不止可以光明正大的在倫敦做事,甚至還能私下從蘇格蘭場接到調查委托。這些隱性的好處,可是維多克在巴黎的時候完全不敢想象的。
但是,在與亞瑟合作的過程中,維多克倒也不是一個心眼兒都沒留。
亞瑟原本提議將巴黎的布雷奧克偵探事務所檔案也備份一部分,放到倫敦進行保存,但維多克面對這樣的要求自然是斷然拒絕。
他當然明白亞瑟存的是什么心思,他放在巴黎的那6000多份檔案里,不僅有許多個人隱私相關的事物,還有許多更是直接涉及到了巴黎的政府部門。如果亞瑟直接把這些檔案交上去,那他將來是能換個好前程了,可他維多克以后就不用在巴黎混了,也不用在法國混了。
維多克知道自己曾經干過許多混蛋事,但是他覺得干過混蛋事就不代表他不是個法蘭西的愛國者了。在倫敦賺錢可以,但是讓他向英國政府出賣法蘭西的機密情報,抱歉,他做不到。
好在亞瑟當時只是稍微提了一嘴,在被維多克拒絕以后,亞瑟只是略微表達了遺憾,之后也就沒再強求了。
其實,亞瑟倒也沒想把那些情報交給英國政府,畢竟只有捏在他自己手里的情報才是有價值的,如果把這些東西打包出售,讓它們成為政府眼中的“公開的秘密”,那情報的價值只會大打折扣。
而且,維多克這人也實在是軸了一點。
如果換成了是塔列朗那老東西,固然塔列朗同樣不可能全部移交,但那不是因為這老頭多有操守,而是他肯定會精挑細選出一些能讓亞瑟感興趣的,然后待價而沽,按條出售。
不過嘛,在和維多克聊過這件事以后,亞瑟倒也不是一點收獲沒有。
至少他確定了維多克在巴黎的偵探事務所確實存有大量涉密檔案卷宗,這同樣是一條很有價值的情報。
呵……
要知道,亞瑟當外交官時買的那個手提箱底下,還壓著法蘭西王國內務大臣阿道夫·梯也爾的聯系方式呢。
而且,亞瑟敢打賭,阿道夫·梯也爾先生肯定會對這個消息很感興趣,并且他肯定迫切的希望能把那六千多條檔案據為己有。
當然了,亞瑟看在他和維多克關系不錯的份上,肯定是不會向梯也爾出賣維多克的。
至少現在不會。
畢竟亞瑟現在正委托維多克對約翰·康羅伊爵士的財務狀況進行調查呢。
而說到亞瑟為何會突然對康羅伊的財務狀況感興趣,這就不得不提到索菲亞公主和她的那個私生子了。
作為國王威廉四世的妹妹,索菲亞公主大約會從議會收到一萬六千鎊的年金,除此之外,這些年當中,她還曾經從父親喬治三世、哥哥喬治四世和威廉四世那里收到過不少零零散散的賞賜,其中既有地產也有各種珠寶首飾。
但是,即便索菲亞公主已經是英國排得上號的富婆了,但或許是因為久居深宮,所以她的花銷在她那個階層并不算大,甚至可以稱得上非常節儉。
然而,當前陣子索菲亞公主想要感謝亞瑟的時候,亞瑟卻發現索菲亞公主好像并沒有他想象中那么富裕。
據索菲亞公主所言,她只有在羅斯柴爾德銀行開設的一個銀行賬戶,她所有的錢應該都放在了那里面,而這個賬戶一直是由康羅伊幫她代為管理的。
亞瑟為此私下曾經暗示過萊昂內爾·羅斯柴爾德,表示自己希望得知索菲亞公主的戶頭上到底趴著多少錢。
但是萊昂內爾出于銀行家的操守,并沒有直接透露,可他還是旁敲側擊的暗示了亞瑟,凡是存款一萬鎊以上的客戶,羅斯柴爾德銀行都有專門名單,但索菲亞公主的名字不在名單上面。
萊昂內爾對此倒也沒表現出特別的關心,因為他以為索菲亞公主在其他銀行還有其他戶頭。畢竟這年頭但凡有點理財頭腦的人,都不會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
不過,這倒也不能怪萊昂內爾,畢竟誰都想不到一個年收入接近兩萬鎊的王室公主,手里的總存款居然還不足一萬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