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宋就是永樂開海時候的安南,呂宋亡則開海息。”
“我死后,呂宋就會成為博弈的一個焦點,你要守住這片土地,守住它,大明開海就必須要繼續。”殷正茂裹著毯子,看著滿天星辰,對著殷宗信說道。
永樂征安南,最后安南被棄置,這背后的博弈很多,但最重要的就是海貿厚利。
只要呂宋還在朝廷的掌控之中,開海的大方向就無法改變。
開海這個大方向之下,有無數的小方向,而呂宋本身,就是開海這個大方向的定海神針,只要呂宋這個主干還在,朝廷無論如何都無法再次禁海。
至于東太商盟、呂宋銅礦、種植園原料、漢鄉鎮等等,都是枝丫。
“孩兒知道了。”殷宗信用力的點了點頭說道。
大明在海外設有長崎、琉球、呂宋、舊港、金池、吉福等總督府,另有金山國,其中琉球完成了王化歸屬松江府管轄。
長崎是大明進攻倭國的橋頭堡,是戰區,舊港、金池、吉福三個總督府,因為開拓時間、距離等等原因,開發都不算充分,金山國更不必提,宗室也為開海付出的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
只有呂宋,因為開拓時間最早,距離大明很近,而且夷人抵抗意志孱弱,王化進程最高。
守住呂宋,就守住了大明開海的基本國策。
“這是大明最后的機會了。”殷正茂喃喃自語,能不能做到?殷正茂管不了,人活著尚且不由己,更遑論死了。
如果看南洋的堪輿圖,就會徹底明白殷正茂為何這么講,永樂開海走的是近海路線的安南國,萬歷開海走的是遠洋路線的呂宋國,這就是大明開海的兩條腿。
現在一條腿還能走一走,如果呂宋這條腿和當年一樣斷了,大明就再也沒有開海的契機了。
殷正茂精神有些恍惚,他看到了天邊突然劃過了一道流星,流星大如斗,越來越亮,向著東南方向而去,不知道落向了何處,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成片成片隨風而動的椰樹林,慢慢的合上了雙眼。
“父親?”殷宗信面色劇變,急切的喊了兩聲,但躺椅上的殷正茂再也沒有醒來。
萬歷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殷正茂病逝于呂宋總督府,享年八十歲。
殷宗信沒有違背父親的命令,七日出殯時,將父親的遺體付之一炬,小心的收斂到了骨灰盒內,準備來年赴京,安葬西山陵寢。
“世子!夷人作亂!”一個海防巡檢急匆匆的跑到了靈堂,大聲的說道:“宿務列島急報,國姓爺訃告剛到宿務,三十六山山主聞風而動,作亂南洋。”
“父親,原諒孩兒不孝,不能在靈前守孝了。”殷宗信在靈位前磕了三個頭,才站了起來,大聲的說道:“伏波營、乘波營,隨我出征!”
“末將領命!”參將徐楨,王虎站了出來,大聲地說道。
“驍勇營、奮勇營,守好馬尼拉、守好漢鄉鎮,凡響應作亂者,殺無赦,連坐親族!”殷宗信拿起了自己的長刀,再次下達了一個命令。
“末將領命。”參將錢三義,周言泰站了出來,拱手領命。
殷宗信到底是讓殷正茂失望了,殷正茂一直想要把殷宗信培養成一個士大夫,畢竟殷正茂是麒麟殷氏,是文化貴族,這些年征戰在外,殷宗信倒是手不釋卷,但最終還是變成了眼下武夫的樣子。
“夫君。”盈嘉公主將蟒紋披風掛在了丈夫的肩上,低聲說道。
殷宗信轉過身來,抓著妻子的手,鄭重的說道:“夫人,父親病重后,這些夷人就蠢蠢欲動,訃告一出,其反叛之心,再難抑制,我必須要去,不去,人心難定,恐有大亂。”
“若此去不回,你就帶著老三火速回腹地請援,父皇是不會饒恕他們的。”
殷宗信是駙馬都尉,非正式場合,稱皇帝為父親、父皇,正式場合稱陛下、圣上,殷宗信雖然是個武夫,但遵守禮制,從不違背。
“要好好回來,我等你。”盈嘉公主抱住了丈夫,抱了一會兒才松手說道:“快去吧。”
大丈夫當頂天立地,盈嘉公主沒有阻攔之意,如果丈夫真的死于戰事,她也不會走,一個駙馬的死不夠,那就再加上一個公主,這分量就夠了。
父皇的怒火,足以將整個南洋煮沸。
殷宗信出發了,他踏上了麒麟號,麒麟號舷號017,是大明第17艘快速帆船,也是呂宋總督府的旗艦,這艘船是陛下賞賜給國公爺殷正茂的。
皇帝陛下對呂宋沒有任何的虧欠,相反,陛下對任何開疆功臣,從不吝嗇。
這也是殷宗信不想當士大夫的原因,朝中的風風雨雨,自然有陛下來擋,他只要把夷人殺了,呂宋就是大明的,夷人死絕了,就沒人控告他的殘暴了,青史上也只會有一句話,殷氏鎮呂宋,大治。
大治就是大治,至于大治怎么來的,就不用那么清楚了。
除麒麟號外,還有舷號022、027兩艘快速帆船,一起隨軍出征,這三艘快速帆船同樣隸屬于呂宋水師。
呂宋水師有五營,平波、伏波、乘波、安波、寧波;另有步營五營,驍勇、奮勇、義勇、悍勇、忠勇。
十營共計三萬軍兵,分鎮呂宋各地漢鄉鎮、銅鎮,以保呂宋安定。
船隊開始出發,在向著宿務島進發之前,一艘三體水翼帆船出現在了遠方,海防巡檢傳來了消息,大明南洋水師援軍,共計六千人,已經抵達密雁港,為殷宗信征伐掠陣。
這是殷宗信的底氣所在,他背后是一整個大明!
三天后,伏波營、乘波營出現在了宿務列島,殷宗信站在甲板船頭,看著海面,面色有些古怪的說道:“好膽!小船克大船?英格蘭人胡說八道,這些夷人還真的信了。”
顯然,對于殷宗信的討伐,宿務諸夷選擇了正面應對!
意圖用所謂的狼群戰術,擊退呂宋水師。
英格蘭人說他們用小船克大船,贏了西班牙的無敵艦隊,但事實是,狂暴的大西洋風暴,贏了不可一世的費利佩。
俞大猷在松江金澤園創立水師和水師學堂的時候,不止一次說:海戰,不過是以大船勝小船,以大銃勝小銃;以多船勝寡船,以多銃勝寡銃。
比的就是堅船利炮!
海戰很快就開始了,硝煙在戰場上彌漫,狼群戰術有點效果,因為小船更加靈活,導致大明水師的火炮,命中率不高,幾次齊射,只打掉了對方兩艘小船,這給了宿務諸夷莫大的勇氣。
但很快,這些夷人就知道他們錯了。
因為在海上,大就是好,多就是美,大船就是撞,也能把小船撞沉而毫發無損,而且接舷戰,小船天生劣勢。
高打低,打煞筆。
夷人根本爬不上大明高高的船舷,而大明軍在船上不停的攻擊,消滅敵人有生力量。
最重要的是,戰場的主動權,牢牢地把握在大船的手里,各種火油、金汁、鉛子兜頭蓋下,夷人毫無應對手段,而且至關重要的是,大船想什么時候跳幫,就什么時候跳。
在火器、重炮沒有完全普及、重炮精準度不太高的情況下,在海戰中,直接用火炮擊沉敵方艦船,是相當罕見的現象,這就導致了戰船其實就是海上活動的城堡,而非單純的交通工具。
跳幫是堡壘攻防戰中的登城戰,是奪取船艦控制權,獲得最終勝利的最后一步。
跳幫的主動權掌握在大船的一方,呂宋水師一共28條船艦,而宿務列夷有足足82條船,從數量上看,呂宋水師劣勢,可戰場上,呂宋水師,取得了完全壓倒性勝利。
即便是夷人付出了巨大的傷亡,好不容易攀登到了大船的甲板上,也無法取勝,他們要面對呂宋牙兵的鉤鐮槍、長刀和燧發銃。
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呂宋牙兵,毫不留情的收割著夷人的生命。
“砰!”殷宗信跳到了對方的旗艦之上,這艘船是對方幾艘大船之一,是三桅夾板艦,這艘船足夠大了,但在三十三丈的麒麟號面前,顯得格外嬌小。
宿務列島,三十六山,是當年殷正茂仁政的結果。
在最初的時候,殷正茂總是想著王化綏遠一樣王化呂宋夷人,但海寇滋生,針對漢人的襲擊不斷,在不斷的沖突中,殷正茂在林輔成的見證下,從仁義變成了暴戾。
黎牙實曾經數次對皇帝兜售過一個理念,在開拓過程中,過多不必要的善意,是高道德劣勢。
雖然黎牙實說了無數次,但有些教訓,的確得自己來一次,才能徹底明悟,人教人確實教不會。
“殷正茂已經死了,你們這群大明來的侵略者,滾出我們的家園!”一個身形十分魁梧的壯漢,厲聲大吼。
“嘰里咕嚕說些什么東西。”殷宗信眉頭一皺,這人說的夷語,他沒太聽明白,他拍了拍腰間長刀鎖扣,長刀應聲而落,他抓著刀柄,將六尺五寸長的長刀拔了出來,因為長刀過長,所以才有了這種解扣、刀鞘落地、拖地拔刀的拔刀式。
戚家長刀,刃五尺,但只在最前開刃一掌,未開刃的地方可以抓握,柄一尺五寸,重二斤八兩,是一種海戰利器。
殷宗信抓住了刀柄,他抓刀的姿勢很怪,左手抓柄尾,右手抓柄首,半蹲身體微微前傾,武技這個東西說復雜是真的很復雜,但練得久了,其實就是重心、發力、腳、肩,這四個關鍵。
這個起手式完全兼顧了這四個方面,只有長期訓練站樁馬步,下盤才穩,這就贏了一半,看準敵人腳肩,就贏了另外一半。
“殺!”
舌綻春雷,殷宗信厲吼一聲,提刀帶著數十名牙兵,沖向了甲板上的賊人,壯漢無甲,大明牙兵人人著甲。
有甲打無甲,可以一直打到體力不支。
殷正茂的確犯了仁慈的錯誤,但他并沒有讓夷人獲得甲胄、火器、鈍器、強弩等物品,夷人就是僥幸獲得一兩副甲胄,也會因為保養不利慢慢腐朽。
知識是非常昂貴的,保養武器裝備也是知識的一部分。
賊酋手持不過一把三尺長的腰刀,看到殷宗信帶著甲重來過來,還想用走位來躲閃,甲胄總計五十斤,確實活動不便,賊酋的思路是完全正確的。
但賊酋低估了殷宗信的實力,沒能躲過殷宗信的橫掃。
殷宗信的速度有點太快了,六尺長的長刀,攻擊范圍實在是有些廣,只一記橫掃,賊酋的腰腹就劃出了兩扎長的傷口,血液噴薄而出,體力開始快速流失,反應變得遲鈍。
殷宗信得理不饒人,前踏步,丁字回殺,刀光一閃,賊酋的脖頸被切開半個,腦袋掛在了肩膀上,這次血液沒有噴濺太高,三息之后,賊酋魁梧的身體直挺挺的倒下。
“殺!”殷宗信再吼一聲,再次向著下一個賊人而去。
僅僅三個時辰之后,呂宋牙兵大獲全勝,繳獲了三桅夾板艦兩艘、二桅海船十二艘,剩下的小船不計,殺敵一千七百人,俘虜兩千人,打到后面,賊人已然士氣全無,開始潰散。
一艘三桅夾板四艘二桅海船逃亡,牙兵已經追擊而去。
三十六山夷賊這才發現,殷宗信比他爹殷正茂還要狠厲,而且點子更加扎手。
殷正茂是個文進士,雖然習武,但很少親自沖殺,殷宗信讀書不是很好,武力很高。
制度殷正茂早就設計好了,殷宗信只管殺人就好了,殺人很簡單,人被殺,就會死。
呂宋水師沒有任何一艘船損失,優秀的管損和水密艙設計,讓此戰只有三艘船負傷,修繕后可以繼續再戰,呂宋牙兵傷二十七人,陣亡十一人。
“戚帥和俞帥發明的勾槍,還是厲害啊。”殷宗信點檢了所有的收獲后,再次對戚繼光和俞大猷發出了由衷的贊嘆。
俞龍戚虎,名不虛傳。
戚繼光和俞大猷在實戰中,發明了一種大船欺負小船的利器,勾槍,這種勾槍由床弩發射,勾槍前面帶三個鐵鉤,只要擊中船只,就可以將小船牢牢的拖住。
只要勾住,小船的靈活性就蕩然無存,只能任由大船為所欲為了。
除了這種需要床弩發射的重型勾槍,還有一種槍頭重四兩,桿長七尺的勾槍,這種勾槍頭重腳輕,揮舞完全不用什么章法,就是大船欺負小船用的,只要接舷時候,勾住敵人,就能把人拖到海里去。
哪怕是一百多門炮的麒麟號,火炮的人頭數,還不如這兩種勾槍,主要是對方船太小了,這種勾住再殺的效率更高,如果是同級對戰,火炮的威力就會顯露無疑。
殷宗信詳細的寫好了戰報,這一戰,三十六山好不容易積攢的力量,被殷宗信一拳打散,他可以安心前往大明京師,請旨意繼承泗水侯府了。
他留下了伏波營,繼續清繳三十六山,最大程度的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
殷宗信率軍返程回馬尼拉的時候,馬尼拉四處張燈結彩,一方面捷音已經傳回,而且過年了,四處都是喜氣洋洋。
盈嘉公主朱軒嫦披著件大氅,站在觀潮閣,手里拿著千里鏡,不停的望著海面,當看到麒麟號的團龍旗、七星旗、殷氏牙旗的時候,朱軒嫦面露喜色,噔噔噔的跑下了樓,向著棧橋跑去。
殷宗信剛剛下地,盈嘉公主就如乳燕投林一樣的撲進了殷宗信的懷里。
“好了,好了,放開吧,這么多人呢。”殷宗信抱住了妻子,低聲說道。
“我不。”盈嘉公主用力的搖了搖頭,她才不管那些,她是公主,整個呂宋除了夫君,誰能管她,誰敢管她?
朱軒嫦低聲的說道:“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殷宗信笑著說道:“沒事沒事,我在赤軍山也經常出征,這伙賊人,也不比赤軍山港、元緒群島強到哪里去。”
朱軒嫦用力的拱了拱,再次說道:“不一樣的,三十六山有大船,赤軍山港海寇沒有大船。”
朱軒嫦不是很了解快速帆船、五桅過洋船、三桅夾板艦具體區別,就像男人不了解蘇繡的針法一樣。
她只知道三十六山有大船,而且不好打,如果好打的話,那殷正茂活著的時候,為什么不消滅三十六山,留到現在讓隱患爆發?
顯然,朱軒嫦看到的殷正茂,只看到了好的一面,德高望重、樂善好施、品行極高,公主沒看到壞的一面。
朱軒嫦顯然低估了一個讀書人的險惡用心,殷正茂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目的,而且惡意極大。
殷正茂把三十六山留到現在的目的,有兩個目的,第一個自然是給殷宗信立威用的;第二個則是打窩。
讓所有對呂宋總督府不滿的夷人,聚集在三十六山,而后將其一網打盡,然后再故意放縱類似的海寇勢力,繼續打窩聚魚,再一網打盡,如此循環往復,直到把所有的硬骨頭都篩查出來殺干凈。
這就是總督府的一個過濾器,殷正茂不說,殷宗信也會明白。
盈嘉公主完全不用明白這些惡,安心做自己的公主,享受丈夫的寵愛就好了,因為她爹是大明皇帝。
永樂年間黃福鎮安南,安南根本無法形成有效的抵抗勢力,黃福這個壞到流膿的讀書人一走,這安南局勢立刻就不受大明朝廷控制了,最終安南黎朝建立。
讀書人都很擅長算計,不光是殷正茂。
“陛下給我的船更大!”殷宗信樂呵呵的說道:“放開吧,這剛凱旋還有事做。”
“我不。”朱軒嫦又拱了拱,丈夫就是她的天,平日里她要端著公主的架子,今天丈夫凱旋,她想做個小女人。
“呀!”朱軒嫦突然驚呼了一聲,因為她已經離地,被殷宗信抱在了懷里。
迎接水師凱旋的家眷、呂宋漢鄉鎮漢民們,看到了即將履任總督的駙馬,把公主整個抱了起來,立刻開始起哄,而且起哄聲,一浪高于一浪。
朱軒嫦滿臉通紅,鉆在丈夫的懷里,不敢看更不敢聽,她今天的表現有些太過于大膽了。
正月初七,殷宗信安排好了總督府一切事宜,乘坐麒麟號揚帆起航。
初九日,至密雁港,初十日,到雞籠島興隆莊,十二日,殷宗信抵達淡水鎮,十四日抵達琉球首里府那霸港,休整三日再次出發,二月初二,殷宗信抵達山東蓬萊港,二月初四,殷宗信抵達天津府塘沽港。
天津從衛到府用了二十年,萬歷二十年十月,天津城的丁口已經過百萬,天津州變天津府,開始營造天津府城。
天津府城就是大明京師的海洋門戶,旅順、蓬萊兩港就是大門。
殷宗信看著港口上的儀仗,有些不敢置信,一面龍旗大纛在風中翻卷,成千上萬面的旌旗招展,緹騎鐵渾甲在朝霞之下熠熠生輝,陛下的龍旗大纛,停在了塘沽港觀潮閣之下。
陛下,居然親自來了。
麒麟號在駁船的接引下,緩緩的停靠在了塘沽港,身穿龍袍的陛下,也走出了觀潮閣,頤養天年的張居正在陛下的身后,眾人一步步的走到了棧橋邊。
殷宗信和盈嘉公主趕忙上前見禮,五拜三叩首行了大禮覲見,皇帝只言平身,沒有多說,目光一直看著麒麟號的船橋。
緹騎面色嚴肅的開始登船,號角聲、鼓聲慢慢安靜了下來。
緹騎進入船艙里,緹帥趙夢佑抱著殷正茂的棺槨,其他緹騎抱著英烈的棺槨,所有棺槨規制相同,只有一尺見方,木棺槨里只有骨灰,上面的銅牌銘文,寫著他們的一生。
朱翊鈞面色極其嚴肅的站在棧橋邊,從朱常治的手中拿出了團龍旗,蓋在了殷正茂的棺槨上,手掌放在棺槨上,他的手有些顫抖,低聲說道:“國姓爺辛苦,回家了,回家了。”
朱翊鈞自詡是個弘毅士人,也自詡是鐵石心腸的政治機器,也自詡是個演技很好的影帝,可此刻的他,還是眼眶泛紅,思緒萬千,滿含熱淚。
殷正茂客死他鄉,只有骨灰落葉歸根。
張居正很了解陛下,陛下看似無情,其實至情至性,無情只是為了維持皇威的保護色罷了。
張居正也勸過陛下,情深不壽,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陛下年輕,這樣的場景還會經歷無數次。
張居正也知道陛下滿含熱淚,不是為了收買人心的手段,而是發自內心,悲從中來。
陛下做事,從來不只看功利。
朱常治面色莊嚴,將一面面團龍旗,蓋在了剩下十一人的棺槨上。
有一次,朱常治問父皇,這些人前赴后繼,圖什么呢?遠洋危險、夷人土著危險,明知道危險還是要去,死后連尸骨都留不下,只有骨灰一抔。
他的父皇告訴他:大丈夫,當如是也。
朱翊鈞從趙夢佑手中接過了殷正茂的棺槨,回到了大駕玉輅之上,放在了身邊,示意馮保起駕回京,殷正茂和英烈會停靈北大營,七日后安葬英烈祠。
大宗伯沈鯉強烈支持陛下降階到天津府接殷正茂回大明,但沈鯉不贊同陛下扶靈,這不合禮法。
先帝走的時候,陛下都沒有抬靈,這扶靈的禮遇,有些太高了。
皇帝說:大宗伯反對無效。
大宗伯差點氣懵,有些頭暈目眩,陛下你禮貌嗎?反對無效,總得給個理由吧!這樣僵硬的回絕,讓禮部很難辦的!
皇帝不給理由,禮部只能自己找理由解釋了,還真找到了,而且解釋的還很合理。
殷正茂是國姓爺,國姓爺是有宗人府玉牒,殷正茂姓朱,稱呼國姓正茂,這是皇帝這個族長,親自認可過的本家,那皇帝親自扶靈,就不違背禮法了!
沈鯉和高啟愚可是商量了很久,最終完成了解釋。
朱翊鈞當然知道,殷正茂可以保存自己的遺骸回到大明,而不是骨灰,更知道三十六山宿務列島的海寇是怎么回事兒,這些都是算計,而且算計到了朱翊鈞這個皇帝的身上。
殷正茂的想法,無外乎血義二字,有血義才有上恩,的確是在算計皇帝,賭皇帝有良心。
殷正茂當然賭對了,他知道自己一定能賭贏。
他當總督十九年,陛下可以說是有求必應,不求也應,那三條快速帆船,可不是殷正茂求來的,是陛下的恩賜。
朱翊鈞不在意這些算計,因為殷正茂不光是為了他自己,為了他的后人,也是為了大明的開海大業。
殷正茂開拓呂宋,為大明開海、經略南洋打下了最堅實的基礎,如果日后南洋成了大明的后花園,那殷正茂的功績,完全足夠值得皇帝如此禮遇了。
當初殷正茂去呂宋,只是因為打完了倭寇,手下三千客兵無法安置,遣散就是三千亡命之徒,而且是殺人不眨眼,難以完全剿滅的山匪核心人物。
殷正茂為了給這三千客兵一個去處,招降林阿鳳,便奇襲了菲律賓總督府,建立了呂宋總督府。
對于旁人而言,殷正茂或許不是英雄,他殺人如麻,多少夷人死在了他的手下,但對大明而言,他是英雄。
一直到上了火車,鐵馬的汽笛刺破了安寧,殷宗信才緩緩的回過神來,抓著妻子的手,滿是疑惑的說道:“夫人,你覺得,我爹…他,到底是不是流落在外的宗室?”
殷宗信對這個流傳了快二十年的傳聞,是打心里不信的,但這一刻,他多少有點懷疑了。
“我覺得是。”盈嘉公主思索了一番,十分認真的說道。
殷宗信和盈嘉公主都是大明人,他們思前想后,只能給出這樣的理由了。
雖然公私論講天下人之天下,這一概念在士大夫之間流傳,但并未深入人心,多數的大明人心里,還是千年以來的家天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對于父皇如此優待,殷宗信和盈嘉公主給出了合理化解釋。
他們倆的想法,不是特殊的個例,而是大部分大明人的想法。
朱翊鈞讓太子留宿在了武英樓,回到了通和宮的皇帝,把今日積累的奏疏處理干凈。
“不是,呂宋今年要八千地痞?殷正茂當真的好算計!”朱翊鈞看著手里殷正茂最后奏疏,頗為驚訝,殷正茂居然埋伏了他一手!
朱翊鈞仔細盤算下,搖頭說道:“沒有,真的沒有了!最多…給四千,這地痞也是人啊,又不是樹上的果果,一年一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