銳卒來了,青天就有了,這是容城縣在京營銳卒來了之后,街頭巷尾的一句流言。
在銳卒沒來之前,容城縣已經到了連衙役都拿不到俸祿的地步。
衙役拿不到俸祿,要想生活下去,就要取之于民,取之于民,百姓就得遭罪,城中有幫派,百姓遭罪,城外有山匪,百姓還是遭罪,這容城縣靠著馳道,百姓生活依舊苦不堪言。
銳卒來了,欺行霸市的衙役、兇狠暴戾的幫派,殺人不眨眼的山匪、災年不肯減租的鄉紳,全都被京營銳卒給抓捕歸案!
這一下子,壓在百姓頭上的大山沒了,這真的是撥開云霧見青天,天大光!
李如松其實特別緊張,上一次祁家大院,那是明晃晃的反賊,平叛就是,這次算是鎮暴先登營組建以來,第一次派出鎮暴。
如果執行不順利,這個鎮暴先登營會被廣泛反對,如此一來,陛下對內的一個重要手段就會失效。
李如松不想辜負圣恩,所以從出發到執行,都是嚴格約束軍紀,生怕出現不想看到的場面。
尤其是在驅散人群,攻破了縣衙之后,他就更緊張了,他害怕容城縣百姓全都聚集起來,容城縣二十七萬丁口,全都聚集起來,他這三千人,還能把二十七萬人全都驅散?
可自從攻破縣衙之后,百姓對于軍管,并沒有什么抵觸,尤其是在幫派、山匪、鄉紳相繼被捕之后,百姓對軍兵已經完全沒有了抵觸。
百姓害怕軍兵,因為匪過如梳、兵過如篦,百姓們最擔心的就是軍兵趁著鎮暴,踹開自己家門,搶走自己的財物,奸淫自己的妻子女兒,甚至殺人。
傳聞中京營銳卒軍紀嚴明,從不擾亂百姓,可傳聞歸傳聞,誰都沒親眼見過。
在撤掉大柵欄允許自由進出之后,李如松就更緊張了,他擔心百姓聚集,百姓小心試探,擔心軍兵搶劫,彼此試探了三五日。
李如松沒見到百姓聚集,百姓沒見到劫掠,軍管和平日沒什么分別,容城縣恢復了往日的喧囂。
讓李如松徹底松了口氣,不再擔心的是,城外駐扎軍營,被扔了兩扇剛宰的豬,李如松找到了扔豬的人,把銀子付了。
汪小六,大名汪景芳,他是河南人,亦農亦軍,打小種田,靠著一把力氣,在巡檢司混了個弓兵,平日驅逐野獸領賞為生,他打死過四條大蟲。
那是一窩老虎,他一個人用了四天,才把這一窩老虎全殺了,虎力弓對付老虎,也非常好用,只要射的準,老虎真的不是汪小六的對手。
萬歷九年他參加工兵團營,當年九月,汪小六遴選入了京營。
萬歷十三年,他被選為了陷陣先登,四月,他隨京營入朝抗倭,東征九勝,他打了六場,參與了十二場場對山城的進攻。
拔山城,是汪小六這輩子干過最累的活兒,倭寇的烏龜殼真的很硬很硬,他每次都累脫力。
汪小六從小就覺得自己有用不完的力氣,飯量也出奇的大,九歲起就開始自己打獵,但他從來沒吃飽過,飯量太大,小門小戶養不起不說,還要有肉食才能覺得飽。
進了京營后,他才知道,吃米飯面條可以管飽,吃牛肉也可以管飽!
汪景芳在萬歷十四年從朝鮮戰場回到了大明,立刻進了講武大學堂,因為能吃,他在大學堂混了個大胃王的外號,萬歷十八年,汪景芳從講武大學堂畢業,成為了騎營的把總。
騎營是精銳,汪景芳是精銳中的精銳。
李如松帶著幾個參將巡營,正好看到了把總汪景芳。
汪景芳手下有四個百總,帶著四司,每一司有百總四人,每一個百總負責一輛偏廂戰車,汪景芳手下有十六輛偏廂戰車,有正奇軍兵325人。
把總是重要的基層庶弁將,是將帥的手、腳、眼睛,所以李如松和汪景芳很熟悉,很熟悉。
“小六。”李如松示意參將繼續巡視,自己走向了正在磨臂盾的汪景芳,笑著說道。
“見過副帥!”汪景芳趕忙俯首見禮。
李如松找了塊巴掌大的石頭坐在了地上,讓汪景芳坐在了另外一塊石頭上,兩個人就這么坐在地上,說起了這次容城平叛之事。
聊的內容很多,比如汪小六覺得臂盾有點大了,影響行動,忠誠棍有點輕,打不動人。
一尺六寸,重三斤四兩的鐵棍,被稱之為忠誠棍。
“這棍子已經很重了,稍微用點力氣,就要把人打骨折,不能再重了,鎮暴是鎮暴,不是戰場攻伐,可以再長點,一尺六寸有點短了。”李如松覺得棍子重,汪景芳覺得棍子輕。
這棍子到底多重,還是陛下說了算。
“什么感覺?和在戰場上,有什么區別?”李如松好奇的詢問汪景芳,這次派出任務的感受。
“額…”汪景芳左看看右看看,才低著頭說道:“副帥,俺是個粗人,說了您別不樂意,俺覺得,打的輕。”
李如松扶額,汪景芳的感受出乎了李如松的預料,京營軍紀不得對百姓出手,這個軍紀很嚴,非常的刻板。
小六入營還是李如松選入,小六自從入營后,就一直嚴格遵守軍紀,李如松還以為小六會有些負罪感,但似乎并非如此。
“說說。”李如松疑惑的問道。
“副帥,你看,這許徐御史出行,有緹騎隨行,徐御史骨鯁,也是要查反貪的案子,這在青馬橋出了這么大的事兒,這些人還來阻攔京營入城,俺覺得,這些人都不是好人。”
“百姓最恨貪官。”汪景芳悶聲悶氣的說道,講道理他講不出來,但他有是非對錯的判斷。
“百姓被裹挾,并不知情。”李如松搖頭說道:“挾民自重,這都是老手段了。”
“不,他們知道。”汪景芳立刻說道:“副帥,青馬橋平日里車馬不斷,對容城很重要,這橋塌了,百姓立刻馬上就知道了,而且街頭巷尾都在說,怎么可能不知道查貪腐的徐御史落水?”
“明知道京營來做什么,他們還要為了那三兩銀子堵路,安民告示、三槍示警都無法驅散。”
“他們不知道拿的是什么銀子嗎?俺覺得他們對自己拿的究竟是什么銀子,一清二楚!”
“你講的有道理。”李如松略顯有些錯愕,他經常跟隨戚繼光在文華殿議政,時間長了,他內心深處,覺得百姓都是被裹挾的,是無辜的。
可到了具體的事情里,容城這些堵路的家伙,真的不知情?
汪小六是底層出身,他覺得這些人絕不是不知情的,那可是暗害欽差的大事!
欽差翻車掉到了河里,差點就死了,百姓議論紛紛,哪怕是出于避險的考慮,也不該參與到堵門,這多危險,亂糟糟的,刀劍又不長眼。
什么人,才在這個時間湊到甕城城門處?
汪景芳繼續說道:“這次被捕的人里,都是跟著家丁、幫派把頭廝混的人,為虎作倀的倀鬼。”
“我知道了,陛下的犒賞到了,今天吃牛肉燉土豆,看好軍兵,決不可飲酒。”李如松站了起來,說到了皇帝恩賞。
陛下送了三千斤牛肉,通過馳道送到了容城縣,派出軍兵每人可以分一斤,人人有份,再加上土豆塊,哪怕只加點鹽,燉一燉都極為美味。
“送副帥。”汪景芳一聽有牛肉吃,立刻眉開眼笑,給陛下當兵,真的能吃飽,再想到回京還有十個月的俸祿,家里六歲的娃,幾年的筆墨紙硯就有了。
汪景芳其實沒說心里話,鎮暴那天他回到營帳內,看著床頭放著的四銀恩賞,多少有點睡不著,這才干了多少點活兒啊,陛下又給了這么多恩賞,汪景芳只覺得白天舞棍力氣有些弱了。
李如松又找了幾個把總問了問,都得到了相似的答案。
從徐成楚翻車落水起,矛盾已經在激烈碰撞,矛與盾碰撞的火星子,都把京營給招來了,其中的危險,連路邊的小乞兒都能說出個一二三來,這種時候,還要往上湊,還要堵門。
這些人,還能稱之為百姓嗎?
提刑千戶負責審案,青馬橋的案子并不復雜。
知縣孫奇逢下令,師爺劉文敬找到了東牛胡氏,讓胡氏負責辦,胡氏找到了山匪趙三刀,連夜破壞了橋墩。
這個案子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知縣孫奇逢下的命令,并非要殺徐成楚,而是讓青馬橋塌了,阻攔徐成楚幾日,讓徐成楚不要盡快南下。
師爺劉文敬跟胡氏胡文璐講的時候,在城里的青樓,兩個人喝了兩斤馬尿。
迷迷糊糊,喝斷片的胡文璐只記得一些片段,什么徐成楚該死,茲事體大,青馬橋這些字眼,就開始安排趙三刀辦事。
趙三刀連對誰下手都不知道,糊里糊涂的把事情辦了。
簡而言之,知縣孫奇逢被‘倍之’了,他下的命令被加倍執行了。
胡文璐、趙三刀覺得孫奇逢既然敢下這樣的命令,那就是朝里有人,有后路、后招息事寧人!
孫奇逢覺得自己的命令只是阻攔,這師爺、縉紳、山匪還敢刺殺欽差不成?
知縣孫奇逢知道后,人都傻了,等到京營來了,亂了分寸,尋思著緊閉城門,先抗幾日,找找過去的親朋故友座師同窗,在朝中美言幾句,看能不能過關。
李如松是領著圣旨來的,他才不管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直接入城。
城中幫會、城外山匪,都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京營來了,把他們也一鍋端了。
同樣,被捕的陰氏、陳氏、孫氏等等,都跟青馬橋坍塌案無關。
但這幾家沒有被無罪釋放,提刑千戶帶著兩百緹騎,對他們的過往進行了嚴密的調查,只一旬時間,就查出了兼并田土、經營賭坊、買賣丁口、逼良為娼、截斷溝渠等等十幾件罪名。
這可不是提刑千戶給這幾家扣帽子,這些縉紳之家,腚底下沒有一個是干凈的,提刑千戶這個查法,天下就沒有干凈的縉紳。
李如松為了防止民亂,又下了一個公文,還田。
閑著也是閑著,京營銳卒們出動,深入鄉野,把田畝按各村各鄉丁口,劃界還田。
李如松有自己的打算,眼看著天變來了,萬一天變更加劇烈,陛下迫不得已要對北方諸地進行軍管,那京營銳卒沒有一點還田經驗,怎么執行陛下圣命?
趁著這次派出鎮暴,累積了一點經驗。
“孫奇逢,你為何要下令阻攔徐成楚前往武昌府?得誰授意?”李如松問起了這個案子的關鍵,他為何要阻攔徐成楚。
“武昌府同知宋英廉的族弟給我寫信,讓我幫忙。”孫奇逢失魂落魄,他也沒什么抵抗意志,有什么說什么了。
馳道窩案七號案,工兵團營把總舉報宋英廉以次充好,替換惠民藥局藥材牟利,把總反倒是被流放。
“他讓你幫忙,你就幫忙?”李如松被氣的頭暈目眩,膽子真大!
“我也沒想到京營能來啊!”
孫奇逢一臉懊惱的說道:“我原來打算,徐御史問責起來,就把趙三刀推出去頂罪,但徐御史不問,就直接走了,我還想著如果是朝廷派了緹騎來查,我就把胡文璐、趙三刀全都推出去頂罪。”
“結果,來的是京營。”
孫奇逢是真的沒想到,陛下會這么不講規矩,哪怕是派緹騎來,孫奇逢也有周轉的余地,這派了京營來,這徹底打亂了孫奇逢一切的安排。
李如松沉默的看著孫奇逢,他可一點都不覺得孫奇逢可憐,孫奇逢真的是可憐的倒霉蛋,手下倍之,加倍執行導致了這一系列的意外嗎?
寧遠侯世子、京營副總兵李如松認為不是。
因為他想到了張居正總是講的超組織現象。
只依靠各衙門官吏的默契,以一種集體默契、集體動作,來對抗朝廷政令的行為。
李如松非常非常厭惡文官,他在李成梁唉聲嘆氣中長大,那時候他不理解,為何親爹那么能打,還總是被為難,戚繼光比他爹還能打,更加被為難。
萬歷元年進京遴選,李如松還因為敵視,和譚綸發生了沖突。
直到他跟著戚帥入文華殿廷議,在張居正解釋之后,他才明白了,興文匽武,也是一種超組織現象。
這種現象真實存在,孫奇逢這個案子就是如此,陛下派出京營,絕非小題大做,而是必要措施。
只要陛下退一步,徐成楚必死無疑,對徐成楚的刺殺只會層出不窮,陛下只有激烈反應,才能讓人畏懼;
陛下只要退一步,反腐司這個衙門等于白建,反腐大事,根本無力推行,那些鄉賢縉紳因為天變做出的承諾,也會當屁放了,不會執行。
陛下如此這般大動干戈,就沒人敢打那些個鬼主意了。
“你為什么不給衙役發俸祿?”李如松問了一個細節問題,孫奇逢要依靠這些衙役才能為所欲為,居然連俸祿都不給發。
孫奇逢下令封閉城門,縣尉直接領著衙役投了。
“不給他們俸祿,他們也會自謀生路。”孫奇逢吐了口濁氣,也沒編排理由,銀子的確都是他貪墨了,反正衙役會自己找錢。
請托題調、扣克規例、濫準詞訟、派發屬印等等都是知縣、知府來錢的手段,大明官員一點都不窮。
李如松結束了審訊,上奏朝廷容城諸事。
朱翊鈞收到了李如松的奏疏,和提刑千戶的奏疏的內容相互印證了下,案子已經非常清楚了。
張居正貼了張浮票:
謀天算地終傾覆,機關算盡斷青馬;
暗箭明槍皆成空,凜然正氣破貪枷。
“真的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朱翊鈞看完了這奏疏,搖頭說道,這個孫奇逢死的一點都不冤枉,一干案犯已經移送京師。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已經有了初步的判決,被捕之人,首惡斬首示眾,其余從犯流放呂宋,一概不留。
“副帥這個還田,可謂是點睛之筆。”馮保提醒陛下,李如松還有一個功勞,還田。
鄉賢縉紳不怕皇帝來殺頭。
你皇帝殺了大宗,還有旁支,殺了旁支還有大宗,你殺了大宗和旁支,還有別的鄉賢縉紳之家。
鄉賢縉紳就像是那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草一樣,一茬又一茬。
鄉賢縉紳最怕的事兒是還田,這一還田,容城縣六七十年,不會有鄉賢縉紳,只會有糧長、里長。
“而且副帥這一還田,就讓這鄉賢縉紳和官吏離心離德了,日后那個官吏想要對抗王命,鄉賢縉紳恐怕不答應。”
“若引來了雷霆之怒,這官吏事后還是官吏,這鄉賢縉紳卻沒了立根之本。”馮保再次贊嘆這一妙手。
還田簡直是妙手中的妙手,點在了最最關鍵的地方。
地方官吏和鄉賢縉紳在對抗王命上,就有了巨大的分歧,你官吏為了自己的目的,要跟朝廷對抗,我鄉賢縉紳世世代代的積累,變成了一場空。
這鄉賢縉紳再執行官吏的命令,就要思慮清楚后果了。
為虎作倀,難就難在老虎和倀鬼一條心,這一還田,弄得老虎和倀鬼都互相戒備了起來。
朱翊鈞拿著奏疏,搖頭說道:“有沒有可能,李如松沒想那么多,他就是想積累一點還田經驗,若是日后真的要軍管,防止手忙腳亂?”
李如松這個人,性格非常簡單,他讀了很多書,但終究不是讀書人,他想的沒那么復雜。
要用李如松,一定要想方設法克制李如松的脾氣,他脾氣上來了,對面四萬倭寇,他三百人都敢沖鋒過去。
李如松之所以要還田,其實是怕百姓亂起來,執行還田,就是為了讓百姓忙起來,順便給他們好處,安撫百姓不安。
馮保左看看右看看,看葉向高不在,才低聲說道:“他就是想不到這些,才讓人安心。”
李如松要是能想到這些,對政事有如此敏銳的嗅覺,那才讓人不放心。
一個武功赫赫的將領,還工于心計,對政事有熱情、有辦法,用到邊方開拓是極好的,但用在京營總兵的位置上,就有些危險了,尤其是對皇帝本人而言。
李如松可堪京營總兵大任,京營后繼有人。
“徐成楚已經趕到了武昌府。”朱翊鈞拿起了第二本奏疏。
徐成楚落水的風寒還沒有好,再出發后,又在開封府停留了三日看病,未等痊愈再次南下,已經趕到武昌府。
這一路上車馬勞頓,極為辛苦,到了武昌府,徐成楚就又病倒了,武昌府的醫倌診斷,已經從風寒到了肺炎。
肺炎在這個年代是要人命的東西,徐成楚如果在容城縣多休息幾日,病情不會加重到如此地步,但他沒有休息,沒有養病,這癥狀就已經很嚴重了。
朱翊鈞下旨徐成楚好生養病,再加上大醫官的救治,有老鹵水,肺炎還是可以救治的,徐成楚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
武昌同知的族弟請孫奇逢阻攔徐成楚,目的就是要給湖廣地面爭取銷毀證據的時間,徐成楚晚到一天,就多一天時間的遮掩。
這也是為什么徐成楚晝夜疾馳,風寒沒好也要南下的原因。
朝廷不查辦的時候,每個人手里的證據,就是互相牽制的重要手段,朝廷查辦,這些彼此牽制的手段,就成了催命符。
拖一點時間,一些個要案就可以遮掩下去,就是緹騎手眼通天,依舊查不到什么。
窩案已經爆發,地方衙門想的是減輕罪名,這個時間,就是比快。
“舍生取義,取義成仁。”朱翊鈞面色極為復雜,他知道徐成楚骨鯁,但沒想要能硬到這般地步,連命都不要了。
根據陳末送到京師的塘報,這徐成楚讓陳末把他的尸體帶到武昌府,陳末多次勸徐成楚休息,他自己前往,徐成楚也不肯休息,因為他徐成楚才是朝廷命官。
人可以死,案子必須辦,我可以死,你們給我陪葬,這就是徐成楚的決心。
朱翊鈞有些動容,這些臣子,拼了命要維護的,不僅僅是他老朱家的江山,還有天下的秩序。
“朕反思了一下自己。”朱翊鈞拿著徐成楚的奏疏,搖頭說道:“朕就不該廷議,就該在收到塘報的時候,立刻派出京營。”
朱翊鈞出兵了,派出了京營,但他覺得自己做的不夠決絕,不夠果斷,他覺得自己有些優柔寡斷了些。
朱翊鈞每天都會復盤一下今天的決策,每月都要做一遍總結,每年初一要祭祀太廟,把過往一年的事兒,跟那些個畫像絮叨絮叨,也是對過往的復盤,查漏補缺。
這次,皇帝覺得自己不夠果決。
“陛下,臣倒是覺得,還是在文華殿上廷議為好,這戎事再怎么謹慎,都不為過。”馮保倒是不覺得陛下的決策有什么失誤的地方。
徐成楚是個好人,真清流,是和海瑞一樣的骨鯁人物,但天下事兒,不是光靠清流就能做成的。
顯然海瑞就很清楚這一點,要不然當初海瑞為陛下神劍反腐,早就把王崇古反了,還能讓王崇古做文成公?
政治這東西,從生下來就是骯臟的。
這天下也從沒什么權謀,體面的時候,你野馬分鬃,我白鶴亮翅,互相推手借力打力,不體面的時候,指責某人是壞人,是反賊,撕破臉抓人!
這朝堂權謀,說來說去,無非就是鴻門宴那點事,請客、殺頭、收下當狗,只不過過程稍顯復雜一些而已。
在馮保看來,皇帝可以是個惡人,可以暴徒,甚至可以嗜殺成性,但,唯獨不能是個好人。
好人就會跟海瑞、徐成楚一樣,做事束手束腳,甚至還有巨大的生命危險。
“陛下,現在沒人敢再對徐御史動手了,甚至他們盼望著徐御史趕緊好起來,千萬不能死,因為徐御史真的死了,陛下的雷霆之怒就該到了。”馮保又仔細斟酌,說了一番不太好懂的話。
徐成楚敢舍生取義,是因為他清楚的知道,他舍生可以取到義,這是可以確定的。
陛下絕對不會坐視不理,一定會借他的死,將反腐徹底貫徹下去,徐成楚追尋的公平、正義可以依靠皇帝實現。
可是陛下又能依靠誰、期盼誰去實現追尋的彼岸呢?
陛下只能依靠自己。
“陛下,費利佩年老昏聵,糊涂事做了很多,陛下就說:憤怒之下做的決策,會讓人后悔終身,沒有人可以例外。”馮保有補充了自己的意見。
他作為內相,個人認為,圣君英主不應該在憤怒的情緒下做決策,那是把國事當兒戲,而且很容易被大臣所利用。
三思而后行,不是一種怯懦、軟弱,更不是優柔寡斷,最重要的是三思之后的行。
陛下三思后出兵了,這才是關鍵。
出兵不是一時激憤的抉擇,而是反復權衡利弊之后才做出的抉擇,相比較暴怒出兵,文華殿廷議后出兵,更具有威懾力。
暴怒出兵是皇帝激憤,是胡鬧,文華殿廷議后,朝臣們也支持出兵,代表了皇帝和朝廷的雙重意志,這才是對官僚們最大的震懾。
皇權和臣權在這片土地上斗了幾千年了,皇帝也不是為所欲為的,這種廷議出兵,代表著皇帝和大臣們形成了反腐的共識。
“你的意思是,群體決議,是對付克終之難的最好手段?”朱翊鈞思索了一番,笑著問道。
馮保思索再三,搖頭說道:“難說。”
費利佩有個國務委員會,那是他爹留給他的重要遺產,費利佩把國務委員會解散了三次,前兩次是為了金債券演的戲,最近這一次,是費利佩獨斷專行。
群體決議,對付不了克終之難,一個皇帝的威權,在執政的過程中會不斷加強,越是明君圣主,威權越重。
萬歷十八年,陛下的‘朕意已決’,已經沒有人敢反對了。
克終之難這個難題,只能交給陛下自己去解決了,別人真的幫不上忙。
朱翊鈞沒有在這件事上多糾結,拿著一本奏疏,說道:“戶部請復祖宗成法。”
張學顏領戶部,請命復洪武成法,營造官倉、衛倉、常平倉、義倉,積蓄糧米,賑濟災荒。
洪武二十六年四月,朱元璋下旨:朕嘗捐內帑之資,付天下耆民糴粟以儲之,正欲備荒歉,以濟饑民也,凡遇歲饑,則先發倉廩以貸民,然后奏聞,著為令。
朱元璋在洪武年間多次發內帑,建立四倉賑濟災荒,如果遇到災年,允許地方官先發倉廩賑濟,再奏聞朝廷。
先發倉廩賑濟,再報聞朝廷,這一定程度上滋生了貪腐,多少府庫糧倉都被災荒給掏空了,但同樣,一旦真的有了災禍,誰弄出流民、饑荒,誰就掉腦袋。
為了不掉腦袋,四倉在永樂之后,就慢慢和開中法一樣被徹底敗壞了。
現在天變來了,把祖宗成法收拾收拾拿出來直接用。
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