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聽殷宗信說起了孩子回腹地讀書,以為殷宗信被妾室女色所迷,嫌棄盈嘉公主礙手礙腳了。
孩子還小,看孩子,是個很合理的解釋,合理但不合情。
朱翊鈞直截了當的問,就是逼殷宗信直面問題、做出正確的回答,但凡是他敷衍或者左右而言他,他根本回不去呂宋。
殷宗信又不是笨蛋,自然聽得明白,皇帝究竟要什么答案,他的回答是表態,也是保證,他做了呂宋總督,也不會改變父親的既定戰略。
大明和呂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是高度利益捆綁的軍事、政治、經濟共同體,也就是呂宋在海上而已,要是在陸上,早就像綏遠一樣,直接融入了。
殷宗信告訴陛下,公主是要一起去赤軍山港,朱翊鈞立刻就變得溫和了起來。
朱翊鈞打量了下能文能武的殷宗信,對這個女婿非常滿意,他頗為感慨的說道:“兩宋交際時,金兵南下,薊王韓世忠在黃天蕩,在這一生死存亡之戰中,其妻子梁紅玉親執桴鼓,陪夫君鎮守四十八天之久;”
“嘉靖年間平倭時,臺州之戰,戚帥發妻王夫人在新河所城,以空城計退倭寇,為戚帥爭取了彌足珍貴的時間。”
“公主和宗信一道鎮守赤軍山港,不失為一段佳話。”
戚繼光請夫人閱兵這件事,也發生在臺州之戰后,戚繼光不是懼內,他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將軍,南平倭北拒虜、蕩滌大寧衛、收復綏遠、入朝抗倭、攻入對馬、石見,他這一生,殺的人已經無法去計算了。
經常殺人的朋友都知道,人被殺就會死。
在這些百戰精兵的眼里,人和別的動物沒什么區別,甚至人比豬要好殺的多,人命在他們眼里,就和草芥無異。
這也是客兵安置的頭等難題,百戰精兵在打完仗后,會更加極端,處理很多事,會直接訴諸于暴力。
戚繼光是尊重王夫人,這是生死與共的情誼;同樣也是愧疚,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死了也就罷了,傷了殘了,回到家中,反而更加拖累家庭。
忠孝,公私,從不能兩全。
殷宗信趕忙說道:“公主下嫁萬里之遙,碧濤之中,毓德椒房,秉坤儀而主中饋,總督府內外肅然;赤軍山港,瘴癘之地,舟車所不能達,公主肯解鸞珮、易戎裝,跋涉三萬海里,臣感激不盡,惟愿以七尺殘軀,護團龍旗永耀南溟。”
“謹再拜謝陛下殊恩。”
朱翊鈞擺手說道:“你這話文縐縐的,聽起來就是準備好的。”
殷宗信有些迷茫,他不是早有準備,完全是有感而發,他這么想這么說這么做,但陛下覺得他有備而來。
讀書讀得好,怪他學習好了,可以出口成章?
他仔細想了想說道:“臣和公主殿下有定,雖死之日,猶生之年。”
“這才像話。”朱翊鈞樂呵呵的說道,這就直接多了。
殷正茂是麒麟殷氏,麒麟是徽州府丹陽縣的一個鄉,他們家雖然不是什么高門大戶,但也算是世敦詩禮,鄉賢縉紳之家,屬于文化貴族,說話做事的調性,就是這樣。
殷正茂的父親殷鐄,迫于生計,棄儒從商,以穿行吳越行商謀生,錢倒是沒少賺,但總是悶悶不樂,常以商人的身份為恥,他總是督促殷正茂好好讀書。
在殷正茂考中進士之后,殷鐄就把生意給徹底停了,原因就是:惟無玷足矣。
大明講:衿佩之外,予不遑他。
衿佩這個詞出自于詩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后來就是專指士大夫階級的穿著,代指身份。
一個進士在大明做官,家人為了避免麻煩,都會把自己生意全都停掉,防止招禍,主要是為了讓孩子繼續進步。
這個講究的意思是:既然要做官,那么你,你的家人,除了官員的身份之外,就不能再有其他的了。
如果做到了,就是無玷足矣,無玷足的意思是:沒有任何的玷污、沒有任何的瑕疵的來歷,跟腳。
麒麟殷氏傳到殷正茂,已經十五世,以前做不到鐘鳴鼎食,但絕對稱得上是詩書簪纓之族。
殷宗信到陸樹聲門上拜訪,根本不用給人事錢,門房一看拜帖,會把殷宗信當貴人請進家門,好生伺候。
大明已經實質上形成了一批文化貴族,他們的貴,不是銀子多,而是文化和身份。
文化貴族不全都是壞人,人和人之間的差距很大,有些文化貴族以天下蒼生為己任,有的文化貴族,整天就琢磨點那些上不得臺面、迫害人的手段。
“其實公主在呂宋總督府是非常端莊典雅的,回到大明腹地,這是回了娘家,所以看起來有點跳脫。”殷宗信說起了盈嘉公主,也是笑容滿面,他看到了另外一個樣子的娘子。
男人在外征戰,朱軒嫦就不得不端莊起來,回到了大明,撒歡一樣。
“挺好的,年輕人就該如此的朝氣蓬勃。”朱翊鈞不認為這是跳脫,朱軒嫦和殷宗信都很有朝氣,反觀他這個皇帝,因為長期深陷政治斗爭的漩渦之中,反而顯得暮氣沉沉。
“朕聽公主說,她把那些亂七八糟的規矩全都廢棄掉了,她做得很好,你也不必過于顧慮,這些規矩,朕就很不喜歡朱程理學,他們講的存天理滅人欲這套敘事,實在是太多的繁文縟節。”朱翊鈞先見的公主,再見的駙馬。
朱軒嫦也是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奏聞了這些事兒,沒想到卻得到了陛下的首肯。
朱軒嫦到了呂宋沒一個月就把那些規矩全都廢掉了,因為朱軒嫦被欺負了,被那些跟著她一起去的老嬤嬤、太監給欺負了。
她一個公主要見自己的夫君,這些老嬤嬤、太監就這也不是,那也不是,貪歡人倫、鮮廉寡恥都出來了。
公主想見駙馬一面,光是繁瑣的禮儀,都要兩個時辰,關鍵是殷宗信還覺得這是為人臣的本分,理應遵守。
殷宗信看了看左右,才低聲說道:“其實,臣也不喜歡,娘子一說,臣就遵守了。”
殷宗信每次見公主都要兩個時辰的禮儀,他在這個時間也想過,他見自家妻子,為何如此的麻煩,而且還要給這些太監嬤嬤銀子,但似乎素來如此,他也無可奈何。
那些嬤嬤、太監對朱軒嫦說,這些規矩都是保護公主的!只有這樣,才能維持你尊貴的身份,殷家才不敢輕視云云。
朱軒嫦起初還信,但僅僅半個月他就不信了,因為她和丈夫聊了兩句,才知道僅僅半個月的時間,光是給嬤嬤、太監的銀子,就有三千兩之多!
朱軒嫦立刻就覺醒了,狗屁的保護!她又不是長于深宮的真公主,她跟著母親周仃芷相依為命,為此受了多少委屈,世態炎涼見得太多了。
這根本就是拿她朱軒嫦當娼妓在用,自家夫君尋她,還要支付嫖資,關鍵這是他們家的銀子!
朱軒嫦那段時間非常委屈,也不知道怎么辦,廢掉這些規矩,連丈夫都不太認同,覺得廢禮法是失了人臣本分,后來朱軒嫦想到了辦法,狐假虎威。
朱軒嫦對這些嬤嬤、太監說,若是再阻攔她見夫君,她就修書一封回大明,把這些嬤嬤、太監統統送回去!
嬤嬤和太監一想到被趕回大明的下場,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才不敢再阻攔了。
皇帝可能不會管這些小事,可是宮里的老祖宗馮保,從來不是善茬,沉井的宦官、嬤嬤,都不知道有多少了。
呂宋是殷家做主,殷宗信這個年輕人,也不喜歡這些規矩,最終在夫妻倆合計下,這些亂七八糟的規矩,才終于被徹底廢掉了。
黃金和赤銅點檢完了,朱翊鈞對金燦燦的黃金也就看了一眼,黃金,阿堵之物,因為太過珍貴不能直接當貨幣使用。
朱翊鈞更關注銅料,他和殷宗信詳細聊起了呂宋十二個銅鎮的發展,十二銅鎮就是大明統治呂宋的十二根定海神針,這個產業現在發展蓬勃。
朱翊鈞是個農夫的話,殷宗信就是個地師,他對于尋礦,頗為癡迷,在呂宋的公主府,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石頭,這些石頭,都是各種千奇百怪的礦石。
發光的石頭害人命,殷宗信沒有收藏任何發光的礦石。
呂宋的困局和以前一樣,缺人,自從呂宋總督府政策調整后,現在也缺甩鞭子卻毫無心理負擔、沒有道德負擔的人。
恰好,刑部每年都要進行春雷行動,那些無法安置的游手好閑之徒,反倒是可以送到呂宋去甩鞭子。
“朕聽聞夷人很懶,這是真的嗎?”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甩鞭子的人都缺,是朱翊鈞沒想到的。
從禮部到雜報,從南洋回來的官員,都講夷人懶惰,朱翊鈞起初以為是華夷之辯之下的歧視,但時間久了,似乎真的是這樣。
殷宗信也是滿臉愁容的說道:“陛下,南洋的種植園和大明的農戶,是有極大區別的,大明農戶是沒有田土,看到田土拋荒就跟要了命一樣。”
“可是南洋的種植園里,可能是自然稟賦的差異吧,老天爺不餓人,撒把種子就能收,他們是真的好吃懶做,不把鞭子打的劈啪作響,是不會干活的。”
“大明在南洋有三十六港,這些港口有一大批的閑人,這些夷人,就是讓妻女為娼為婢,都不肯好好干活,哪怕就是生活所迫沒辦法,不得不干點活兒,那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簡直是…不可理喻。”
“大明亦有懶漢,臣不止一次見過,但如此成群結隊,如此普遍,當真是奇聞一件。”
殷宗信作為詩書禮樂之家,他說話向來斯文客氣,這已經是他最文雅的評價了。
如果讓殷宗信說心里話,他只會說,一群人形畜生。
“朕看了田土拋荒,確實心疼。”朱翊鈞深以為然。
殷宗信想了想說道:“陛下,臣斗膽,臣覺得,父親過于寬仁了。”
“哦?”朱翊鈞笑著問道:“你怎么想就怎么說。”
“這些夷人,不可教化。”殷宗信用十分委婉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意見,不可教化就是能驅使,不必救贖的意思。
如果殷宗信做了總督,他只會更加狠厲,殷正茂的做法,其實是延續了黔國公府的做法,就是把生苗變成熟苗,再把熟苗王化。
這在云南自然是行得通,因為即便是以前的大理國,國主段氏,也是出自甘肅武威,都是華夏苗裔,可是呂宋的情況,和云南完全不同了。
呂宋的夷人,和大明就不是一種人了。
殷宗信讀過天擇倫、人擇論,不公開發表的優勝論和略汰論,殷宗信覺得優勝略汰論里,講大明人因為規模龐大、慘烈的王朝更替,在不斷的人為選擇下,在天性上,就比夷人要強。
殷宗信對此深以為然,陛下也就是身邊沒有夷人,唯一一個夷人還是黎牙實這種全東亞總督的高級人才、伽利略這種天才,故此對夷人的了解真的很少。
“陛下,臣領兵打仗,漢人總是向死而生。”
“海寇會故意把負傷之人,掛在樹上引誘大明軍前往救援,而這些負傷之人,往往不會大呼小叫吸引注意,甚至有咬爛舌頭者,即便是林阿鳳帶領歸附牙兵,亦是如此。”
“漢人這種面對生死恐怖的冷靜,并非教化所得。”殷宗信說起了夷人為何不可教化,他真的有充分的理由和證據。
生死有大恐怖,面對死亡的這種沉默、冷靜,讓殷宗信十分動容,他從來沒有在任何夷人身上見過這種表現。
這是天性,不是后天規訓的人性,是天然的、天生的冷靜赴死。
殷宗信很難確定,陛下能否理解他的意思,但他領兵打仗,他見過很多次這種慷慨、冷靜赴死,他也帶過一段時間的夷人,最終他確定,夷人不堪重用。
戚繼光聽到這里,為了讓陛下能夠理解,他補充道:“陛下,朝鮮軍也是如此,頗為吵鬧。”
“李舜臣自己都說:天兵肅然,朝鮮軍士喧嘩無度,遇戰則惶惶。朝鮮之戰,我部遇挫即潰,終賴王師天兵馳援,此輩天性使然,非教化可移。”
“若以苗疆之策施于海外,恐如沐猴而冠耳。”
李舜臣的原話,不是拍馬屁,他是真的無可奈何,大明軍強橫無比,李舜臣領的朝鮮軍已經最能打的一批了,但和祖承訓帶領的遼東軍比,都是云泥之別,李舜臣是真的羨慕大明軍的兵源。
朝鮮之戰都打完了,朝鮮軍連和遼東軍比一比的強軍,都沒有誕生,最終,李舜臣絕望,只能歸咎于天性使然了。
朱翊鈞沒有領兵打過仗,他確實無法想象冷靜赴死的場景,他想了想說道:“朕不在呂宋,不知其詳,若是呂宋地面,覺得背負了過多的殺孽,就帶三寸團龍旗貼,殺孽,都算朕的就是。”
他雖然不能理解這種冷靜赴死的可怕,但罵名、罪孽,他可以扛得動,這也是他除了給夠餉銀、封賞之外,唯一能為軍兵做的了。
若是真的有冤魂,就來纏著他便是。
戚繼光笑了笑,陛下總是擔心軍兵有道德負擔,那是戰場,你不殺死敵人,敵人就會殺死你,對于軍兵而言,佩戴三寸團龍旗貼的根本目的,是提醒自己,為什么而戰。
只要是為大明而戰,為守護身后萬家燈火而戰,就不會有什么道德負擔。
殷宗信覺得他這個武將的話,陛下難以感同身受,拿出一本奏疏說道:“林輔成寫了本奏疏,臣還是比較擅長打仗。”
政事、經濟,殷宗信覺得自己不如林輔成專業,這廝到了爪哇椰海城,甚至敢就帶著一名緹騎,就漂洋過海,跑到了一個海寇的老巢里去了解詳情。
林輔成消失了整整三個月,舊港總督府、呂宋總督府都快把南洋翻過來了,他是御賜五品社科博士,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這不僅僅是要對皇帝負責,也是對自己負責。
連天使都敢襲擾,那他們這些南洋的肉食者們,同樣危險。
林輔成被找到后,說自己不小心被海寇抓走的,被抓的海寇大呼冤枉,海寇說根本就是林輔成以讀書人投奔來的,而且三個月時間,就因為什么都懂一點,已經成了二當家,根本就不是海寇擄掠!
海寇里哪有過這種高端人才?
林輔成之所以帶著一個緹騎就跑去海寇老巢,就是為了搞清楚一個問題,全球化分工到底是由效率驅動,還是由利潤驅動。
在大明的風力輿論中,普遍認為是以利潤驅動,但林輔成總覺得缺了點關鍵的論證,所以他就去了海寇的老巢。
在對海寇經濟的調研中,林輔成驚訝的發現,海寇們在用人方面,第一選用漢人,其次是倭寇、倭奴,實在沒辦法,才會用夷人、生番、黑番。
海寇是一個完全暴力的組織,在這種框架下,第一追求就是效率,無論是殺人,還是劫掠,亦或者是種植園。
而海寇這個集體,之所以要用漢人,是因為真的好用。
林輔成能三個月混成二當家,就是因為他確實很厲害。
最終林輔成達成了一段結論:大航海時代,世界迎來第一次全球化浪潮,全球化分工在進行,而這種分工,是以效率為主要驅動,利潤反倒是其次。
“這不是胡言亂語嗎?天下利來利往,賠錢的買賣沒人干啊。”朱翊鈞看完了開頭,就覺得林輔成這個人,有點不太一樣了,過于追求標新立異了。
“臣最初也是這么想的,但是他講的有道理。”殷宗信十分肯定的說道:“臣相信,分工是以效率驅動的,什么地方更有效率,什么地方就會集結更多的產業群。”
殷宗信從小讀《史記》,太史公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
可是殷宗信還是被林輔成給說服了,有的時候,有些人、有些事兒,賠錢也要做。
殷宗信看著面前的黃金和赤銅,頗為感慨的說道:“陛下臣祖父做過買賣,父親說,他小時候,就很疑惑,為何祖父做買賣,有的時候會養一群閑人,生意不好的時候,祖父依舊養著他們,不讓他們離去,哪怕生意不賺錢,也愿意做。”
“父親不做買賣,他做了兩廣總督,做了呂宋總督,依舊沒搞清楚這個兒時的問題。”
“后來,林輔成告訴父親,從來沒有一帆風順的買賣,也從來沒有風平浪靜的市場,就像是永不停歇的大海,潮起潮落。”
“在潮起翻涌的時候,跑的比別人慢,就永遠賺不到錢;在潮落的時候,為了節約成本,就再也沒有可能翻身。”
“看起來是利潤為驅動,實際上,最終比的還是效率,有些人提前知道了消息,抓住了風口,但最終還是被更有效率的人追趕上。”
“分工終究是以效率為主要驅動。”
全球化分工,是大明必須要面對的一個問題,這是大明建設商品經濟必須要搞明白的問題。
林輔成給出的結論是效率為先,但并不是否定利潤驅動的存在,這兩者是矛盾關系,對立但也是統一的,相對復雜、嵌套的相互關系。
在南洋無數的種植園里,林輔成走了很多路,看了很多事兒,最終他得到了一個螺旋演進的構型,那就是‘效率優化利潤實現再投資提升效率’,如此反復上升。
效率為先,利潤為目的驅動著全球分工的變化。
一旦效率低下、利潤無法實現、再投資無法提升效率、高附加值的產業,就會出逃到效率更高的地方,而非利潤更高的地方。
利潤高,但效率低下,最終獲利反而會減少,效率和利潤,不是完全對立的關系,而是相互。
因為市場是存在著普遍競爭的,效率過低,會導致市場被同業者占領,最終成為大浪淘沙中的代價。
要維持高附加值產業的分工,永遠留在大明,大明就必須要保證考成法之下的高效模式穩定運行,一旦效率過低,這些產業就會出逃,不以人的意志或者政治意志扭轉。
“咦?”朱翊鈞走過了一箱箱的銅條,又認真的看了一遍林輔成的奏疏,頗為認真的說道:“有意思,他講的真的有意思,好像挺像那么回事兒。”
“朕回去后仔細琢磨一下,他說,如此,則寰宇分工,必以大明為樞軸;萬國貨殖,當朝神州而輻輳。”
十二個銅鎮的銅礦,又不是今天才在呂宋,一直都在,但只有今天的大明,才能如此快速的完成對銅礦的開采。
效率主導分工,而非利潤,這個觀點真的頗為新穎,朱翊鈞忽然覺得林輔成調研非常成功。
林輔成這個意見簍子,給朱翊鈞畫了一張大餅,告訴大明皇帝,只要大明維持眼下,甚至更加高效,大明就永遠掌控高附加值產業,這張大餅,看起來十分美味。
“先生看看。”朱翊鈞將奏疏遞給了張居正。
張居正眉頭緊蹙,他看完之后,深吸了口氣說道:“陛下,考成法又不是靈丹妙藥一吃就靈,但,他說的,臣無法反駁,臣是考成法、吏治法主導者,反駁不了,而且他的觀點,臣也很認可。”
“但是將考成法奉為金科律例,實在是有些過了,政策都是因事、時、勢而定,不能一成不變。”
張居正看完了奏疏,被說服了,不是說奏疏寫的多好,而是林輔成這個有限自由派,真的在賭命,通過實踐,在尋找通往自由的道路,提高效率,獲得自由。
勞動讓人自由,更高效的勞動,讓人更加自由。
“他剛開始出現的時候,朕以為他是個賤儒,朕還嘲笑他,因為他第一次聚談,就被人詢問啞口無言,他當初提出自由二字,完全依托于空想的泰西自由角、自由城,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終究是找到了一條看起來可以到達彼岸的路。”朱翊鈞將奏疏交給了中書舍人葉向高。
“葉中書,你把奏疏抄錄幾份,給閣臣一本,再發北衙一本,讓北衙刊登邸報,也讓天下士人,看看他說的是不是正確。”朱翊鈞把中書舍人葉向高叫到了身邊,遞給他奏疏,讓他抄錄。
“臣遵旨。”葉向高趕忙上前,接過了奏疏,他在寫萬歷起居注,他對這奏疏實在是太好奇了,等拿到奏疏,就看了幾眼,就趕緊放下。
再看,就沒有心思寫起居注了。
皇帝和金池總督府聊了聊,主要是關于金池的發展情況,金池總督府又拓土了八百里,當地夷人面對火銃毫無抵抗之力,而且大明正在疏浚當地的河流,大小金池城,已經成了南溟之糧倉。
金池總督府表達忠誠的方式,非常直接,給皇帝送黃金。
皇帝從來不白拿這些黃金,一條最新型甚至裝配了螺旋槳、升平六號蒸汽機的快速帆船,已經部署在了金池總督府。
“宗信,最近南衙選貢案,你可曾聽聞,朕用了一批人。”朱翊鈞說起了南衙選貢案,詢問呂宋總督府的看法,殷正茂可是南衙徽州府鄉賢縉紳,文化貴族的一份子。
“該殺,縱容海寇者,死不足惜。”殷宗信直接表態,他爹對這些人從來沒有正眼看過。
殷正茂的父親為了兒子的仕途,終止家里所有生意,就是為了讓孩子‘衿佩之外,予不遑他,無玷足矣’,但天下官吏十七萬眾,又有幾個可以做到的?
真正的文化貴族是很清楚,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國強則家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