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卿,可有什么難處?”朱翊鈞詢問著劉順之,是否需要朝廷更多的支持。
比如去年春旱,開閘放水和不放水之間的選擇,朝廷最終選擇了支持劉順之。
劉順之認真思索了一番俯首說道:“陛下皇恩浩蕩,臣別無他求。”
他不求升轉,徐州最緊要的保漕運還是保民生問題上,朝廷已經給出了最大的支持,這就解決了徐州最大的困擾,至于其他,他不敢奢求了。
“朕聽聞,劉愛卿把自己的家人從廣西遷到了徐州來,有什么需要的就直接說,不必顧慮太多。”朱翊鈞笑著說道。
劉順之不要,但朝廷不能不給,他把皇帝關切的煤礦、佃租等問題解決了,如果不賞,就是賞罰不明。
劉順之是廣西柳州人,他選擇了把家人一并遷來,就是打算生根發芽,把徐州當自己家鄉了。
“只求黃河水清。”劉順之想了想,還真的有求于陛下,希望陛下繼續在黃土高坡種植牧草、植樹造林,減少黃河黃沙量,讓黃淮流域的百姓過安穩的日子。
“黃河水清,那得圣人出,朕不是圣人,這樣吧,王次輔,在徐州建一個機械廠,徐州有煤,北鐵南下在徐州做成機械再繼續南下。”朱翊鈞想了想還是給了政策支持。
營造徐州機械廠,幫助徐州解決更多的就業問題。
陳末作為皇帝的先鋒,在徐州等地四處走訪,發現徐州地方的游墮之戶,要比山東多一些,一個村子少則六七個,多則數十人,徐州城里,就有大大小小十幾個漕幫。
這些游墮不全都是地痞流氓,很多都是實在討不到生計,只能如此。
一個機械廠做得好,能容納兩三千的熟練工匠,上萬人的非熟練力役,再加上官廠形成的產業群,能解決十數萬人的生計,哪怕這些活兒很苦,但比沒有強。
“王次輔,是否可行?”朱翊鈞看向了王崇古,作為次輔、工黨黨魁,官廠的事兒,都歸他管。
“臣遵旨。”王崇古簡單的盤算了下,再俯首說道:“年底之前可以破土動工營建廠區,三年左右就可以排產了,考慮到徐州府的情況,如果完全由朝廷督辦,徐州機械廠的利潤,只能給徐州府衙一成。”
徐州出人出力,出不了錢,徐州府衙可以獲得一成的收入,但解決了大量的就業的同時,還能催化地方產業群的發展。
官廠從來不是一個廠子,而是圍繞著官廠形成的產業群,一個機械廠,光是周圍能夠衍生出來的產業鏈,就夠徐州地方吃的腦滿腸肥。
這年頭,徐州太窮了,去年賑災,三十萬石糧食,就已經把徐州給掏空了。
大明一共有四個機械廠,西山煤局下轄的京師機械廠、永平煤局機械廠、勝州煤局機械廠和上海機械廠,除了上海的機械廠外,其余機械廠全都緊靠煤礦。
這年頭想辦官廠,得有圣眷。
因為需要陛下首肯、需要煤鋼鐵料調度、需要工兵團營營造廠區、需要西山煤局大工匠進行指導、需要機械廠工匠支援培養匠人、需要馳道、需要上到朝廷下到衙門的配合。
總之,需要一個偉大的大明。
松江上海機械廠的落地,經歷了極其復雜的博弈后,最終落戶在了姚光啟所在的上海縣,因為姚光啟是王家的女婿,這顯然是以權謀私,但朱翊鈞非但沒有懲罰,反而選擇了縱容。
水至清則無魚,林烴臨死前的指控,朱翊鈞不認可,他和張居正從來沒有求過人人天下為公,人人沒有私心貪欲。
朱翊鈞要是朱元璋,他肯定那么做、那么要求,朱翊鈞不是開辟太祖,他沒有朱元璋那么英明神武,他要的只是讓大明再次偉大。
“臣叩謝陛下隆恩。”劉順之聽聞先是錯愕了一下,而后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恭恭敬敬的行了個五拜三叩首的大禮,這是大恩。
大明對機械的需求在快速增加著,需要新的機械廠,山東、河南、陜西、山西,都在搶官廠落到他們的地界,這是政績的同時,也是民生,更是生產力的具體體現。
朱翊鈞笑著說道:“徐州有這個條件,時間久了,自然也會有機械廠,不算什么大事,免禮吧。”
劉順之站起來后,看了眼張居正,已經非常確信,恩情敘事這個就是張居正的自作主張,陛下確實不是很喜歡恩情敘事。
陛下說的很對,徐州確實有這個自然稟賦,時間長了自然會有機械廠,但沒有朝廷支持,這個時間有多長?十年、二十年、五十年還是六百年?
劉順之等不了,徐州百姓更也等不了。
朱翊鈞和劉順之聊了半個時辰左右,主要還是集中在水患問題上,治標治本,黃土高坡不綠,下游一日不得安寧,這就是全國一盤棋重要性的具體體現。
矛盾說講,萬事萬物存在著普遍聯系,徐州和數千里之外的黃土高坡,就是這種聯系。
在后世,因為英格蘭人不做人,把恒河的出海口給了孟加拉,把恒河主要流域給了印度,這導致了整個恒河流域,沒有因為大河受益,而是產生了諸多問題。
比如水資源分配,印度在上游建大壩,旱季上游蓄水,下游無水可用,汛期上游放水,下游洪澇;
比如跨境污染,上游污染下游遭殃;
比如協同治理困難,水土流失極其嚴重,河道淤塞不能通航;
比如恒河三角洲的鹽堿化;
比如恒河水污染導致的三角洲疾病的大爆發。
綏遠沒有收復之前,無論朝廷用多少力氣,只要不根治源頭,這黃河就好不了。
“臣告退。”劉順之再拜,離開了桃山驛行宮。
在行宮內,他還矜持,出了行宮,小步快走,他本來想張榜公告,但一想這份恩情是陛下的,還是等陛下的圣旨為宜,他才放慢了腳步。
日后無論是誰說起這徐州機械廠,都是他的任期里,落地徐州。
等到劉順之走后,朱翊鈞看著王崇古問道:“如果事不可為,就等等再建也行,不要因為朕的旨意,不行也要做,這生產是現實的,行政命令,有的時候反而壞事。”
“陛下,本來徐州就在備選名冊之上,而且臣也有意,別的地方不靠運河。”王崇古倒是沒覺得有什么壓力。
機械廠又不是一開始就要生產鐵馬、生產車頭、車廂,也可以是農具。
至于陛下是不是拿工黨的利益去施恩?官廠從來不只是工坊,是當地經濟的主導權,更明確講,就是權力本身。
朱翊鈞在見過劉順之后,準備繼續南巡前往揚州了,大明皇帝的路線和行程是固定的,他也一直在等著刺王殺駕的事情發生,可沿途十分的順利,沒有任何的幺蛾子事發生。
仁和刺王殺駕的那把大火,把浙江的科舉選士燒沒了十年,把鄉賢縉紳的田土燒沒了,刺王殺駕把人做掉還好,做不掉,代價有點過于沉重了。
陛下,有點過于難殺了。
煙花三月下揚州,朱翊鈞抵達揚州府的時候,已經是四月末,五月初了。
柳煙漫鎖廿四橋,畫舫搖碎碧玉綃。
五月初的瘦西湖,早上時分,水面籠著層薄紗般的水霧,垂柳枝條浸在波光粼粼的湖光之中,湖面淡綠與垂絳鵝黃,在夏初的風中揉成一片,煞是好看。
晨露未晞,王夭灼推開了行宮的雕窗,便見到了二十四橋橫臥碧波之上,白石欄桿上棲著幾只翠鳥,嘰嘰喳喳、竊竊私語。
籠罩在煙氣朦朧中的行人,挑著擔子,行色匆匆的走過了二十四橋,許是行人穿過,白石欄上的翠鳥,忽而振翅掠過浮滿綠萍的湖面。
水天俱染朝霞,湖上有畫舫穿行,朱漆斑駁處,映著粼粼波光,船娘竹篙點破倒映的云影,蕩起了陣陣的漣漪,也驚起葦叢里兩三只白鷺。
湖西岸的野薔薇開了,胭脂色染遍了石堤,與湖心亭的飛檐相得益彰。
初夏的風,吹來了槐花香,和遠處大明寺的晨鐘聲一起,揉碎了灑在碧波漣漪之間。
白羽忽驚萍下影,一篙點破滿湖霞。
“好美。”王夭灼坐在窗邊,看著湖光,由衷的說道。
朱翊鈞站在王夭灼的身后,把玩著她的頭發,他從梳妝匣里拿出了一個簪子,插在了王夭灼的頭發上,卷了一下,從下面掏出兩縷青絲,掛在了簪子的兩端,一個簡單的、大方的發髻就綰好了。
“景美人更美,云鬢輕綰霞光黯,十里夭灼盡失顏。”朱翊鈞坐在王夭灼身邊,隨意的搗鼓著梳妝匣里的胭脂水粉,這些東西,他除了眉筆,其他都不怎么認識。
王夭灼聽聞皇帝的話,仔細品了品,突然看著天光,恨恨的說道:“夫君,為何現在不是晚上!”
“你要作甚?”朱翊鈞大驚失色的站了起來說道:“娘子,車馬勞頓,要注意休息才是!昨夜酣戰到了子時也,夫君并非鐵人。”
詩詞是朱翊鈞精心準備的,不是妙手偶得之。
哪有那么多的妙手,寫詩寫詞全都是反反復復推敲修改。
他反復斟酌了很久,本來按照原定的計劃,在二月春闈過后,他就要南巡,到揚州的時候,剛好是桃花爛漫的時候,一切都計劃好了。
當窗理云鬢的美人,讓朝霞都變得黯淡;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十里桃樹林,桃花怒放千萬朵,色彩鮮艷紅似火,但這等美景,在王夭灼的面前,也會失去顏色。
夭灼即是桃花的絢爛,也是王夭灼的容顏。
朱翊鈞在批閱奏疏閑暇之余,修改了數十次。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因為楊巍案、田一儁案的相繼爆發,皇帝晚出發了一月余的時間,最終,錯過了十里桃花絢爛,只有野薔薇綻放了。
王夭灼很清楚,陛下寫詩,素來不講什么格律平仄,和王崇古一樣,敘事為主,辭藻反倒是其次。
這顯然仔細斟酌的兩句,顯然醞釀了很久很久,王夭灼的心湖泛起了驚濤駭浪,陛下心里裝著江山和社稷,也有她的一席之地。
“今天不逛瘦西湖了。”王夭灼有些情動,她轉過身,抱住朱翊鈞,還覺得不夠,又往朱翊鈞的懷里拱了拱,用力的抱著,仍覺得不夠,便坐在了朱翊鈞的身上,攀上了丈夫的脖頸,用力的吻了上去。
良久唇分,她眼眸如波,低聲說道:“去床上。”
朱翊鈞一時間分不清春色還是王夭灼更加明艷,佳人豈能辜負,他端著王夭灼就站了起來,片刻后,鶯啼燕囀響起,和窗外的鳥兒鳴啼,此起彼伏。
陛下有規矩,不開門的時候,宮人不得擅闖,張宏看了看天色,知道今天的行程又要推后了。
太后有懿旨,隨扈南下的皇后、周德妃、冉淑妃要是沒身孕,就要給皇帝納妃了。
周仃芷、冉蕙娘本來定好了今天要一起去游瘦西湖,這左等右等,等不到宦官來叫,立刻就知道了,這是貪歡了。
“妹妹心里可是吃味了?”周仃芷看著一臉寒霜的冉蕙娘,就是知道冉蕙娘心里不好受。
冉蕙娘知道自己情緒過于明顯了,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有些悲苦的說道:“哎,姐姐莫說我,姐姐不吃味嗎?夫君和王姐姐,如膠似漆,整日里黏在一起。”
周仃芷看著瘦西湖的水面,笑著說道:“我不吃味,我年紀大了,年老朱黃,夫君不嫌棄,還愿意見我,已是十分滿足了,你也不用吃味。”
“其實,陛下和皇后千歲,是兩個很孤單的人。”
冉蕙娘打量了下如同熟透了的水蜜桃一樣的周仃芷,帶著幾分羨慕的說道:“姐姐如此明艷動人,若是姐姐說自己年老朱黃,那這天下,就沒有麗人了。”
“妹妹,你還是沒聽明白我的意思。”周仃芷仔細想了想說道:“皇長子治兒,自監國以后,就要自稱兒臣,稱陛下為父皇,而不是父親了。”
周仃芷因為年紀的問題,天然競爭不過這些妹妹,她也懶得競爭,算是后宮里最恬靜的那個,陛下想起來,要尋她,她就仔細伺候,陛下不找她,她也不會爭什么。
心態恬靜,讓周仃芷看的更清楚,皇帝和皇后,是兩個很孤單的人。
皇后連省親的地方都沒有,全家滿門都被陜州盧氏給禍害,而陛下十歲時,就已經要面對狂風驟雨般的殘酷政治斗爭,一直到今天。
陛下的孤獨,就像在一個完全沒有光的黑屋里,呆了十七年。
周仃芷甚至看出來了,陛下對李太后,都有戒備之心,因為李太后參與到了政事之中,哪怕非常短暫,但萬歷初年,李太后是實際的決策者之一。
而朱常治和皇帝的關系,也從最初的父子,變成了父子兼君臣,歷朝歷代多少太子等不及了,跟父親反目成仇。
最是無情帝王家。
冉蕙娘眉頭稍微緊蹙了下,才看起來有些釋然的搖了搖頭,落寞的說道:“夫君和王姐姐是青梅竹馬,自然比不得。”
周仃芷不再多言,知道勸不住,冉淑妃冉蕙娘聽懂了。
冉蕙娘樣貌、身材,全都是家宅不寧的類型,而且冉蕙娘本身也很要強,她膝下有兩個兒子,二皇子朱常潮和五皇子朱常濟。
冉蕙娘想做皇后,她想讓兒子做太子,是人之常情,但是周仃芷不覺得冉蕙娘爭寵會有什么結果。
去了洪武年,跟馬皇后爭寵,還不如跟朱元璋爭天下;
到了永樂朝,跟徐皇后爭寵,還不如跟朱棣拼一拼軍事天賦。
朱棣的四個兒子、五個女兒里,只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不是徐皇后所出,這唯一一個庶子夭折了,女兒也早逝了。
冉蕙娘住在深宮高墻里,時間久了,但還是沒想明白,這不僅僅是在爭皇帝的心,還是在爭天下的政治秩序。
一旦開始,冉蕙娘只有死路一條。
政治斗爭素來如此的殘忍,陛下從來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該動手的時候,陛下絕對不會猶豫。
冉蕙娘深得李太后的喜愛,這是冉蕙娘刻意為之,王夭灼對朱常治要求嚴格,李太后又隔代親十分寵溺朱常治,婆媳之間,難免磕磕碰碰有點矛盾。
冉蕙娘覺得是個機會,可真的是機會嗎?周仃芷認為絕不是。
冉蕙娘沒有意識到,能吵架、能意見不合,這本身就是一種十分奢侈的認可。
后宮幾位妃子,誰敢跟李太后、陛下吵架,意見不合?
皇帝因為朱常治習武的事兒,就跟王皇后說了兩句,王皇后用陛下當年的話把皇帝架住,皇帝最后選擇了讓王皇后全權負責。
周仃芷不勸,也勸不住,試一試,碰的滿頭是包,才會悔改。
一個小黃門匆匆的走到了別苑,行了禮之后,才說道:“二位千歲娘娘,陛下口諭,外廷有事,今日不游瘦西湖了。”
“外廷有事?能有什么事?”冉蕙娘眉頭緊蹙的說道。
這貪歡也有個度,這早上耽誤也就耽誤了,下午也沒空閑時間嗎?
小黃門聽聞詢問,回答道:“是,金池總督鄧子龍的金船,四月靠港松江府,三十四萬兩黃金今天下午經揚州北上,陛下下午要帶著閣臣親自點驗,順便見一見兩個總督府回來的官員,詢問情況。”
“國姓爺的三子駙馬都尉殷宗信、盈嘉公主、帶著兩兒兩女,也一道回來了,陛下還有口諭,讓德妃千歲稍待,公主會過來別苑。”
“盈嘉公主也回來了嗎?”周仃芷大喜過望站了起來,滿臉笑容的說道:“看賞。”
“謝德妃千歲。”小黃門聽聞有賞,立刻滿臉堆笑。
小黃門走后,周仃芷立刻忙碌了起來,又仔仔細細的打扮了下,連午飯都沒什么胃口,一直等著,午飯時間剛過,小黃門就把回大明的盈嘉公主帶到了別苑。
上一次殷宗信回京,只帶了盈嘉公主一幅畫回來,不帶畫回來還好,這有了物件,周德妃反而睹物思人了起來。
“娘!”盈嘉公主見到周仃芷就滿臉興奮的跑了過去,乳燕投林一樣的抱住了周仃芷。
“沒大沒小,沒有規矩,這是宮里,要行禮的,你見到了你父親,也如此這般嗎!快見過冉淑妃。”周仃芷佯怒訓斥,卻沒有推開女兒,這冉淑妃還在一旁坐著,沒見禮,就是失了禮數。
“見過淑妃千歲。”朱軒嫦行了個禮,才滿臉輕松的說道:“娘,我就在宮里待了三個月學禮法,學完了禮法就嫁出去了,這禮法都忘光了,父親也說了,讓我隨意些。”
“在那邊受委屈了嗎?”周仃芷打量了一下朱軒嫦,有些心疼的說道:“倒是曬黑了。”
朱軒嫦大大咧咧的說道:“沒受委屈,爹每天忙的腳打后腦勺,一個月都看不到一次,我在駙馬都尉府,就是老大!誰敢給我委屈?給我委屈,我就去找宗信哭!”
朱軒嫦口中的爹是殷正茂,不是朱翊鈞,朱翊鈞一共就跟這個便宜閨女見了兩次面兒。
作為長公主,哪怕是義女,也沒人敢得罪她,那不是得罪她,那是破壞大明朝廷和呂宋總督府之間的關系,這個罪名,連殷正茂這個國姓爺都擔不起。
“那我怎么聽說,殷宗信還納妾了?他一個駙馬,敢納妾!”周仃芷左右看了看,小聲的問道。
“母親,這邊坐,我跟你仔細說說。”朱軒嫦拉著娘親坐下才滿臉笑容的說道:“妾是我給宗信納的,那段時間我有身孕,他好不容易回來一次,總不能讓他出門去尋花問柳吧。”
“看在眼皮子底下,總比他藏在外面強,他要是養外室,那才是泗水侯府,顏面盡失,反倒我的不是了,妒婦悍妻、家門橫禍。”
“起初他還不樂意,還跟我念經,說:國朝祖制,駙馬尚主者,當以帝女為尊,絕納妾之禮。蓋天家體統至重,帝女之尊不可褻也,大明律亦明文:凡尚主者,不得置側室,著在令甲;嚴內外之防,正人倫之本,杜外戚之漸,防淆亂宗祧。”
“我就直接把準備好的妾室,給他塞進房里了,生米煮成熟飯了。”
“爹還訓斥我,豈有此理,還急的團團轉,跟天塌了似的。”
朱軒嫦能記住這段話,是殷宗信、殷正茂一直念叨,都把朱軒嫦給念煩了。
“啊?”周仃芷看著歡脫的女兒,目光有些呆滯,她愣愣的問道:“你不擔心嗎?”
“擔心什么?”朱軒嫦有些疑惑的問道,大明肉食者納妾的比比皆是,沒見幾個寵妾滅妻的,朱軒嫦完全不懂,要擔心什么。
“沒事,沒受委屈就行。”周仃芷聽聞,沒有多說。
朱軒嫦是正室妻子、是大明皇帝的女兒、是泗水侯府的主母,泗水侯府的面子,比其他要重要的多。
說穿了,不過是個妾室而已,需要擔心什么?
朱軒嫦作為公主,下令把敢作妖的妾室殺了,殷宗信都不會說什么。
冉蕙娘眉頭輕蹙,而后放松面色如常,但拳頭攥的很緊很緊,她看到盈嘉公主如此理直氣壯、如此直接的話,立刻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別說王皇后了,連周德妃的影響力,她都比不了。
人周德妃還有個泗水侯府作為援護,她冉淑妃并沒有。
周仃芷十分擔憂的說道:“你呀你,凈給侯府闖禍,怎么能這么做呢?你讓侯府如何自處?”
“這朝臣們就該說了,泗水侯府現在成了氣候,連陛下都不放在眼里了,違者當以僭越論罪,這可是大罪。”
“父親問我了,我就如實說了,父親聽聞后,哈哈大笑,父親擺手讓我來看娘,留下了宗信說話,看父親的樣子,并非生氣了。”朱軒嫦左右看了看,才低聲說道:“娘,呂宋是殷家的封地。”
“殷家以武功定呂宋,這呂宋的事兒,是殷家在做主,宗信日后也是要做總督,我要是仗著天上掉下來的公主身份,就頤指氣使,那才是讓泗水侯府和朝廷離心離德的逆舉。”
“父親是把我嫁到了呂宋,不是讓宗信留在京師做駙馬。”
周仃芷聞言,思慮了片刻,放棄了思慮,她笑著說道:“娘不懂這些,你是侯府主母,思慮比我周全的多,宗信這孩子對你好嗎?”
“他呀,在外面領兵打仗事后兇得很,人人都怕他!回到家里,我可不怕他,他整天要以公主禮待,哈哈哈。”朱軒嫦笑的很開心,殷宗信很尊重她。
有的時候會鬧出些笑話來,比如最初的時候,連房事,都要下書貼報聞,宮女太監拿著書貼請公主用印;吃個飯還要分桌吃,吃飯前要問吃不吃,吃完了要問合不合胃口;
煩都煩死。
一些煩不勝煩的規矩和禮法,全都被朱軒嫦給廢掉了,畢竟在呂宋又不是在京師,哪有那么多規矩,況且她朱軒嫦還是個義女。
周仃芷聽完了這些趣事,笑著說道:“倒是和戚帥有幾分像,戚帥有些懼內。”
朱軒嫦有些悵然的說道:“不是懼內,宗信有次就跟我說,他們這些軍兵、將領在外打仗,勝敗乃是常事,生死難料,若是死在了外面,就是負了妻兒。”
“大抵是有幾分愧疚,忠孝自古不能兩全,要為國朝盡忠,可能私門之利,就顧不得那么多了。”
“爹有次講到了平倭之戰,戚帥、俞帥打岑港的時候,說好的援軍,遲遲不見,說好的補給,一石沒有,戚帥俞帥還是戴罪之身,要將功補過,只能蹂尸而進,當真是慘烈無比,連戚帥這種百勝將軍,都有如此危機時刻。”
人老了就喜歡說自己的過往,那平倭有功的殷正茂可有太多‘想當年’可以說了。
殷正茂對殷宗信講岑港之戰,講的非常詳細,當時岌岌可危的局面下,戚繼光和俞大猷的身后,還有人在扯后腿,不讓他們平倭。
周仃芷驚訝的說道:“還有這等事兒?”
朱軒嫦點頭說道:“可不是,簡直是可惡,援軍是浙巡王本固,他帶領本部,按兵不動,坐看戚帥俞帥被圍,戚帥和俞帥也沒地方找人說理,這件事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王本固是徐階的人,除了嚴黨沒人動得了他。”
“若是真的讓戚帥和俞帥把倭患給平了,那還怎么繼續發財?但戚帥和俞帥,最終還是把岑港倭寇給平定了。”
“爹對宗信講:就這么打仗,能打贏,那全靠著人心尚在,若是人心散了,那大明就散架了。”
“自從陛下振武之后,再沒人敢這么干了,這么干,連墳里的蛆,都要刨出來被砍成兩半。”
“別胡說!謹言慎行。”周仃芷嚇了一個激靈,趕忙囑咐道。
朱軒嫦滿臉笑容的說道:“這是父親對宗信說的原話,我又沒有編排。”
“陛下說的?”周仃芷有些驚訝,臉上帶著濃郁的笑意,的確像是陛下說的話。
冉蕙娘攥緊的拳頭慢慢松開,母女二人的交談,讓冉蕙娘突然意興闌珊,何必呢,注定沒結果,反而給兒子招禍。
此時的大明皇帝,正在看著內帑宦官點檢黃金和赤銅,黃金要壓鑄成為金條送入通和宮金庫,而赤銅要熔鑄成銅錢,給百姓使用。
“臣納妾有罪。”殷宗信看陛下高興,趕緊請罪,這事兒很嚴重,他必須回大明一趟請罪。
朱翊鈞擺手說道:“盈嘉公主跟朕說了,都是她自作主張,也沒言官揪著不放,不必在意。”
這件事很有意思。
言官們選擇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就像他們對黔國公府在云南的一些事兒,視而不見一樣,破壞國朝格局、破壞朝廷和呂宋總督府關系的罪名,沒人擔得起。
“陛下,父親說,孩子到了讀書的年紀,要臣把孩子送回京師讀書。”殷宗信不敢馬虎大意,陛下不在意,他得在意,他選擇了另外一種方式表達忠誠。
以教育的名義,把孩子送回來當質子。
“盈嘉公主,也要一并留下照顧孩子嗎?”朱翊鈞語氣平靜,但他一直看著殷宗信。
這殷宗信要借著教育、質子的名義,實際休妻,那就要把他留在京師,看在眼皮子底下了。
殷宗信趕忙說道:“公主和臣一起去赤軍山港,臣在赤軍山港駐守,和公主聚少離多,公主要隨臣一起鎮守赤軍山港,赤軍山港是大明到金池總督府的要地,不容有失。”
朱翊鈞露出了一個陽光燦爛的笑容,說道:“原來如此,很好,宗信能文能武,鎮守邊方有功,當真是虎父無犬子!”
“但也要小心,不要輕信夷人,石隆侯鄧子龍就信了夷人,把金刀交易給了夷人,換取友誼,可是這些夷人,卻襲擾我大明海防巡檢、墩臺遠侯,定要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