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洛看了看四周——其實他也是第一次來瓜院的公共休息室。
這個名叫“正義堂”的建筑，就是當年國子監給考祖宗余蔭的祖傳坑位進來學生所準備的監號。
雖然不是一開始就叫正義堂，不過國子監從洪武年開始就采取這種監號制度，學生是按照宿舍來劃分的。不過那時候幾個宿舍也并不完全平行，存在上下之別。
今日的四個學院，大體上承襲了過去的監號制度。所區分的四種學生，其實也就是兩種公費生和兩種自費生——只是原則上國子監不收學費，所以才要這樣區分。
四個監號里面，優監就是依靠優異成績入選的公費生，蔭監是靠祖上的功勞換來的公費生。剩下兩種，一種是完全自費，另一種由蘭芳的專項資金所資助的學生。
前兩種公費生都是國家撥款，后兩種則是由自費來代替國家撥款——這理論上只是怎么交學費的問題。但因為一些歷史原因，讓這些依照不同方式入學的學生形成了不同的圈子，四種監號更是形成了物理隔離。
至于由此產生的區隔，也馬上就要在商洛面前展現出來了。
“什么？原來還有對抗演練的？”
“嗯。”葛綸說著就又給商洛遞上去一塊瓜，“你好像挺喜歡吃這瓜的？”
“果然瓜還是直接從孝陵衛那里買的最好。”
“是吧，我們這的瓜絕對是夠意思。別處都不夠意思。平時不怎么見你人，我們這里的西瓜是敞開供應。多吃點，吃好了帶我們去打勝仗吧!商天君！”
“下令吧，商天君！”他認識的，不認識的同學把他包裹在了里面。人群里面啃西瓜的韓行知也跟著起哄——他和商洛不是一個系的學生，但他和商洛的入學途徑一樣，所以都在一個院里。
“啊這.”商洛先低頭問前面的葛綸，“所以.葛級長，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是‘天君’的？大家又是怎么知道的？”
“是朱靈說的啊。”
“好家伙那就不奇怪了。所以我先問問，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你是麒麟子，你從小就是道祖選中的人，你背后有七個痣。”
“等下，我都不知道我背后有。你們又是怎么知道的？真的有嗎？”
真的有我對這鏡子里數過來著。
商洛捂住了額頭：“好吧，那既然諸位都知道了，那這個對抗是怎么個對抗法？”
“這個，我來說吧。”文鴛開口道，“這種對抗非常的有年頭，鎖定在了一個非常經典的時代——就是線列步兵時代。”
“要排隊槍斃的？打真子彈嗎？”
“演練啦，演練。”文鴛無奈道，“要是打真子彈，學院再擴招10倍都不夠打的啊.又不是消耗品。其實只打空包彈，然后會根據隊列的整齊來算分。其實主要比的是排隊，槍法就是營造個氣氛，順便通過聽聲音來判斷動作是否整齊。”
“那射術是怎么比的？”
“射術是另外的比賽，要打靶子。然后根據射術的平均成績，對排隊槍斃進行一個加權——這個比賽很簡單的啦，我搞不清你們為什么這么重視。”
文鴛在來之前就聽說過，國子監的四個學院在這個比賽上相當魔怔。雖然在他這樣的軍校生來看，這種演練與其說是“對抗”，不如說是“大型多人近代早期軍事題材角色扮演游戲”。好玩歸好玩，勝負是真的沒什么好分的。”
“教官，你怎么能這么說我們的比賽呢？”葛綸生氣了，“這瓜你還吃不吃了？”
“不是.我只說一點。戰場上的情況就是相當復雜的，哪怕是排隊槍斃都很復雜。你們排隊排得越是整齊，就越是會成為散兵和炮兵的靶子。要是你們解散隊形呢，就會變成騎兵的靶子——我們總不能真的把騎兵模擬也加入到對抗里面來吧？”
“不行嗎？”
“不行，真的不行。相信我，絕對不行。因為就算是訓練有素的士兵，看到全速沖鋒過來的戰馬也會因為本能的恐懼而逃跑，除非后面有人拿頂著不讓你跑。在模擬對抗環境下，總不能從你們之中挑一個人出來槍斃吧？到時候要跑肯定是兵敗如山倒，你們再站個密集隊形，到時候跑步的時候搞出踩踏怎么辦？踩死人算誰的？”
“你不要說得我們像是在過家家一樣啊。”
“你們這不就是在過家家嗎？”
“理論上，所有的對抗性項目都是在‘過家家’不是嗎？足球是搶皮球，籃球也是搶皮球，壘球是扔手榴彈，捶球是越野打橡膠小丸子。但正是這種在公平框架下的競爭，才是體育項目自身的樂趣之所在。”
“我說不過你們.”文鴛擺了擺手，“我只問你們，愿意拿出多少時間來練習？”
“每天8小時。”
“你們瘋了吧？幾百個人操練八小時，你們不累我還嫌累呢。你們不上課了嗎？”
“可我們太想進步了啊！”
文鴛擺了擺手：“我就只問一句——如果輸了會怎么樣？”
“如果輸了，我爸不會放過我的！他我們家好不容易出了一個學級長，要是帶隊帶輸了，他怎么在自己的同事面前見人？”
“原來是這樣”文鴛看了看四周，他確實看到了不少熟臉，多半都是錦衣衛、孝陵衛，還有其他公侯、衛所家的人。比如二年級的級長，就是現任新建伯王代松，他也是整個“瓜院”的學生代表。
他們自己確實不在乎這場比賽的輸贏——這說破天也就一場體育比賽而已。
但是一旦被自己的家長架上去，那不贏也得贏了。因為所有人都互相認識，要是在這里丟了臉那樂子可就大了。瓜院一代代的光輝戰績在前面，不能都喪在他們的手里。
“話說回來。”文鴛問道，“其他幾個院，也有這么強的勝負欲嗎？”
“有而且方向不同。香蕉人的勝負欲比我們還要強，因為他們是拿著國姓的獎學金來的。荔枝人的勝負欲更是強，因為這影響能否在入學的時候有實績。鹽豆人就更不用說了，他們花錢進來的，不使勁練一練那錢不是白花了。”
“我看你們一個個都身懷絕技啊.”
葛綸反問道：“你們沒有嗎？”
“我們不鼓勵內部競爭。軍校培養的又不是監察御史，培養那么多好斗的人做什么。”
文鴛一句話就道出了國子監這種培養方式的根本目的——
國子監就是要培養學生們去“爭斗”。分成學院是為了爭，在一起上課是為了斗而不破。因為如果將監察御史設定為培養目標，那就一定要培養出無論什么情況都敢去爭、敢去斗的壯士。
要培養的是那種出使鄯善看到匈奴使節時，第一反應就是“想辦法干他一票”的狠人。
因為這里的學生出來之后的任務，就是到王畿內外而各處去想辦法干它一票。要是連爭斗之心都沒有，彈劾的奏本恐怕是寫不下去的。
“好吧。我明白了。”文鴛站了起來，“既然你們要練，那就練吧。先去外頭站一個早晨的隊列——排隊槍斃，就是得站隊的。”
一個早晨過去了，商洛在旁邊打了一個早晨的靶子，旁邊操場上瓜院的幾百個新生就在那里站了一個早晨。
“好家伙原來真的能站得住啊。”他練槍倒是不覺得無聊，那邊站一早晨是確實厲害。
“換你，你行嗎”
“我不會在一個地方站太久的——話說回來，騎射竟然是槍術？我以為是弓術呢。”
“弓術是射禮用的，另外算。科舉的時候考的，當然得是實學。這年頭練弓未免太虛了。”
“.”說到這，商洛倒是把槍放了下來，“話說回來，文鴛，我們認識也有些時日了。你發現沒有，有時候我總是問你一些問題。”
“我是發現了，你好像特別喜歡問我一些我很難回答的高深的問題。這是為什么？”
“因為我覺得你的想法應該可以代表大明的大多數人來著，因為你看著怎么說呢你知道的很多，想的也很多。你有氣性又很講道理，喜歡和人打交道又有些社恐。”
“你是想說我這個人太普通了是吧”
“我是想說，你是個正常人。所以有時候，我從你這里問問題就等于采風了。”
“那你問吧。很重要嗎？”
商洛點了點頭，有個很重要的問題，在這關鍵的節骨眼上，他是要問出來的：
“其實總覺得，咱們這個大明和我印象中的那個不太一樣。”
“那肯定不一樣啊，和你預想中的得差幾百年吧。”
“我知道。但我想知道，到底是從哪里開始產生了社會風氣上的變化？所以我剛才才問，為什么騎射是火槍而不是弓箭。既然我要對大明做出改變，那我也就得知道現在這個大明是怎么來的是吧？”
“這個倒是書上沒怎么說，但一定要分析的話，那就是永慶中興。我朝自中興以來就確定了一個基本國策——天大，地大，實績最大。說得文鄒一點，即是‘經世致用’，誕生自舊東林黨中的維新派，比如顧炎武黃宗羲這些。棄虛而就實，就是中興之后的心法。整個天下，都必須高瞻遠矚。整個天下，都必須滾滾向前。”他想了想，又補充道：
“其實書上提到過這種‘實學’，總結一下就是六點：真實的、有用的、確定的、正確的、有機的和相對的。只有通過觀測和歸納，才能對科學理論進行修正，通過證偽來實現科學的去蕪存菁——如果從經濟上來說，那就是再生產。只有不斷地，把上一輪生產的盈利投入到下一輪生產中，才能創造更大的實績。一切都要以實績來考校。”
“要算績效？”
“是的，換個說法就是要算績效。我看你也很奇怪為什么天子也在搞化學——因為天子就是得搞點學問，要不然難以服眾。因為治理天下不好計算，發文章就好計算了。所以要說永慶中興之后有什么思潮是根深蒂固的話，那就是前進。”
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前進的人不會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實現一個目標之后就會立刻轉向下一個目標。當前的考校射術的方法是比試槍法，過段時間換成魔法弓打魔法靶也不是沒有可能，再過段時間可能就換成魔法槍打魔法靶了。
歸根到底——三花聚頂本是幻，腳下騰云亦非真。
所有的都可以換，唯獨實的內核不能換。實，正是科學這一概念的卓越內核。
這一內核的卓越性體現在兩點上。
第一，科學必須能經世致用。世間的問題都可以用科學的進步來解決。如果解決不了，說明科學還不夠進步。
第二，科學必須能棄虛就實。沒有什么是絕對正確的，射術可以是射箭，但也可以是打槍。
前者代表理性，后者代表懷疑。二者合一，就有了商洛當初看到的，那些個拿著練氣士硬上的人肉飛控，那些依靠練氣士強壯的胳膊來操縱火箭客機的時候。
一直以來，他看到了無數用“強壯胳膊”來解決問題的奇妙方法。
在這種追求無限進步的思潮的指導下，作為超人類的練氣士確實很容易就能展現出人類這個物種的極限，從而為不斷進步的科學提供實踐上的依據。
“但有些時候是不是跑得太快了？”商洛問道，“比如那火箭客機完全沒必要吧？噴氣式客機的可行性要高得多啊，只是遲了些。”
“嗯這么說吧。”文鴛解釋道，“你可以把那個當作宣傳手段。在進步的思潮下，我們的百姓沒什么耐心，每天都想看科學的前沿取得的新的重大勝利。所以，噴氣式客機太遲了也不行，我們得提前拿出尖端研究成果來展示，才能激勵整個社會。”
似乎確實有這種事.我記得當時新安條克意外發射火箭的時候，內閣第一時間就宣布我們不會輸給羅馬人，我們的火箭會更高更快更強。口頭說是沒有用的，就是得發射一個大火箭才行。
“那么.”商洛想了想，“既然大家都喜歡新東西，那我們不如讓大家參與一次更大的實驗如何？其實我們之前就在研究，環境對法力的影響。不如這次，我們就找個真的開槍也打不死人的地方來演練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