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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東省醫學最高學府是稷東醫科大學,稷東醫科大學不在省城稷州,而在天陽市。成麗雅作為全省法醫界的權威,受邀擔任客座教授,每年教一門課,每周一次課。去年九月招了第一屆讀法醫專業的大學生,成麗雅已經給他們上課快一年了。今天,成麗雅又一次來上課,這是本學年最后一次課,下周就該期末考試了。
課程快要結束了,學生們正在圍繞考試內容提問題。突然,有一個男同學提了一個與考試內容無關的問題:“成老師,聽說咱們天陽市技偵支隊有一個360°探案小組。您是這個小組的成員嗎?能不能給講我們一些實例。”立即有學生鼓起掌來。
成麗雅微笑著說:“各位同學,去年夏季天陽大學女博士案的時候,市局在新聞發布會上提到360°追兇這個說法。在科學技術日益發達的今天,我們破案越來越依靠科技。科技興警不是一句空洞的口號,而是偵破過程中必須遵循的原則。尸體是所有證物鏈里最重要的一環,也是死者在這個世界最后的聲音。我們就是讓死者發聲的人,我們要對自己發出的聲音負責。提出360°追兇這個說法的也是本校的校友,目前是我的助手。他在本校讀醫科,后來又去公安大學讀了法醫專業。360°追兇是一種最理想的狀態,意思是要求所有的人證和物證全面而且準確,故而稱之為360°追兇。市局確實有這樣一支技偵隊伍,其實全國各地這樣的隊伍很多。我在刑偵支隊法醫科工作,我愿意加入這樣一支隊伍,我正在努力。”成麗雅不愿意透露技偵組的構成,是職業敏感度,也是保密的需要。
那位男同學不想放棄,追問:“連您都在努力,全面而且準確是不是很難做到?”
成麗雅說:“確實很難,但我們沒有選擇。我們必須要求自己全面而準確,對案件所有的當事人負責。我說過360°追兇是一個目標,有時候會有一些缺憾。比如天陽大學女博士案,兇手是死者的導師方國正,這個案子里物證齊全,由于方國正到案時已經被保安范若軍殺害,所以我們并沒有拿到方國正的口供。對于方國正行兇時穿的褲子為什么沒有被銷毀或扔掉,我們只從他妻子哪兒得到了間接證明,褲子是他過生日時妻子送的,可能他沒扔。這里出現了另一個疑問,既然很珍貴,為什么穿那條褲子作案,而不是另一條,已經無從查起了。”
另一位女同學問:“我覺得這個線索好像沒那么重要,為什么要查呢?”
成麗雅笑了笑說:“這位同學,咱們來探討一個問題。如果這條褲子上的血跡是別人偽造的,怎么辦?偽造者很可能用這條褲子來栽贓方國正,不是嗎?”
“成老師,我明白了。”女同學點點頭說,“那你們最后怎么確定兇手是方國正的?”
成麗雅說:“除了褲子上有死者的血跡,他扔掉的口罩、帽子、上衣等物品上面既有死者的血跡也有他的皮屑,通過他走路的視頻也確認他就是兇手。另外,他也有作案動機。除了法醫,我們還有其它技術工種,包括圖像偵察、痕跡鑒定、文字鑒定、聲紋鑒定、心理測驗等,另外還離不開與一線警種的配合,可能這就是全面而準確的含義吧。協作讓我們強大,法醫是最重要的工種,不是說其他工種不如我們重要,只因為有時候尸體是兇手留下的唯一證據。而我還有在座的你們是尸體密碼的解讀者,大家一起努力吧!”現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走出教學樓,成麗雅還沉浸在剛才的交流中,突然聽到身后一聲悶響,她有一種不詳的預感。轉身一看,地上躺著一個年輕的姑娘,殷紅的鮮血正在從她的身體里涌出。她急忙跑過去,發現身體前部多根肋骨骨折,腿骨骨折,斷骨已經刺破了皮膚。死者口吐鮮血,小便失禁,證明已經發生了嚴重內出血,內臟嚴重破裂。她知道幾分鐘內死者就會死亡,但還是撥打了120。兩米外有一個摔碎屏幕的手機,屏幕上赫然有一張舉著身份證的裸照。職業敏感度告訴她,這張裸照可能就是這個女孩兒自殺的原因。這張裸照還舉著身份證,一定有其特殊用途。略一思索,她打通了閻剛的電話,也給黃一為做了匯報。
經過技偵組的詳細勘查,死者是從樓頂跳下去的,沒有他殺的痕跡,確認屬于自殺。經調查,死者名叫梁語詩,是一名大三學生。死者所在的班級里很多同學及家人都收到了她的裸照。她跳樓前,給姐姐發了一條語音信息,說她沒臉活著了。彭鷹破解了梁語詩的手機密碼,發現了她和別人的微信轉帳記錄,每個月她都會有幾次向一個人轉帳。從他們的聊天記錄中可以看到那個人一直在向梁語詩催債,那個人還有她的裸照,據此判斷她可能借了裸貸。梁語詩很可能是被裸貸逼死的,直接原因就是發給班級里很多同學和家人的裸照。
因為案件辦理權的問題,閻剛和段云貴正在姜局辦公室里吵架。姜局沒說話,瞪著眼睛看他倆吵。他知道這兩人都很棒,多年來一直都是他的得力干將。從姜志東當刑偵支隊支隊長那會兒,這兩人就成天吵,閻剛說段云貴只會耍小聰明,段云貴說閻剛只會動手動腳。閻剛說這是刑偵接的警,應該由刑偵來破案。段云貴說死者死于自殺,不算命案,死因是裸貸所迫,這是經濟案件,應該由經偵來破案。
姜局拍了拍桌子:“你們沒完了?都給我閉嘴,我要打電話。”姜局打電話叫來了黃一為和成麗雅,讓他們倆來決定到底應該由誰來破案。姜局說:“解鈴還需系鈴人,你們說到底由誰來破案。橙子,尤其是你,你們盡快把這倆活寶給我弄走。”
閻剛說:“這有什么難?人命案子,由我們刑偵負責,天經地義。”
段云貴反駁:“閻王,用你那大腦袋想想。高利貸是經濟案件,當然歸我們經偵。”
閻剛說:“小鬼,成法醫先通知了我們,我們先到現場。你懂不懂什么叫先來后到?”
段云貴轉向了成麗雅:“成法醫,你說說,案子到底歸誰。”
“我看見有人墜樓了,首先要鑒定一下是自殺還是他殺,所以叫來了我們技偵組的人。一般人命案子由刑偵辦理,所以我也給閻隊打了電話。后來又發現了裸貸的問題,應該歸經偵辦理。”成麗雅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說,“案子歸誰都有合理性,不管你們誰來破,我們技偵組都會好好配合。”
“橙子,你什么時候學圓滑了?你這說了不是等于白說嗎?”閻剛說,“一為,你說說。”
黃一為說:“按職責分,應該歸經偵。”
段云貴高興了:“哎,這就對了。一為最公正。”
“一為,怎么搞的?咱們認識多長時間了,這個小鬼怎么和我比?你是怎么回事。”閻隊很不滿意黃一為。
姜局發話了:“我同意一為的想法。”閻隊還想分辨,姜局制止了他:“橙子中立,你覺得歸刑偵,我、一為、段云貴覺得歸經偵,三票對一票,案子歸經偵了。不要再吵了,你們都出去,我清靜一下。”
成麗雅先出去了,段云貴故意在閻剛面前大搖大擺走了出去。閻隊指了指黃一為,又看了看姜局,還想說什么,就被姜局打斷了:“想罵人,出去再罵。”
黃一為和閻隊先后出去了。看著自己的愛將們,姜局心里充滿了愉悅。姜局知道,不管交給哪個隊,案子都會水落石出,所以他根本不在意由哪個隊來破案,他反而喜歡看到他們你爭我奪的場面。
致死原因比較簡單,李天貴來過技偵組幾次,成麗雅介紹了尸檢情況,彭鷹也把死者的手機和相關的監控交接給了經偵。這樣的案子不同于一般的刑事案件,起因多數都是由經濟糾紛引起的,調查的重點在經濟糾紛上。經偵有很多計算機高手,彭鷹也閑了下來,這一次與經偵合作的案子似乎負擔比較輕。期間技偵組的隊員也幫著各科室解決了一些技術問題,還安排了一些內部各工種交叉學習以應付可能出現的復雜情況。
從微信運營商那里查到,一直向梁語詩催貸的微信號實名是張月桂。張月桂是天陽市人,今年62歲,目前已經找到。據張月桂說,她從來沒用過那樣一個微信號,也不熟悉微信轉帳功能,催貸微信的使用者不是她。她回憶起,一年前她的身份證丟了,后來補辦了一張。犯罪嫌疑人應該是使用張月桂丟失的身份證作了實名注冊認證,注冊了這個微信,專門用于犯罪。犯罪嫌疑人的身份至今仍無法確定。
據梁語詩的同學說,梁語詩本來是一個開朗活潑的女孩,學習成績也很好。上大三以后,梁語詩總是忙碌著打工,甚至一天打好幾份工,為此經常翹課,還被老師責備過,人也變得沉默寡言。這兩萬塊錢的來源就是高利貸,而貸款的抵押物就是梁語詩的裸照。舉著身份證拍的裸照也能證明這樣的裸照不是普通的裸照,而有證件照的意思,很可能就是拍裸照貸款。
目前,對校園貸的打擊非常嚴厲,不大可能有人頂風作案。段云貴推斷做這種事情的很可能是本地的小額貸款公司,他們表面上有營業執照,手續都是合法的,但實際經營的仍是高利貸。幾天來,段云貴帶領經偵的隊員對于本市的小額貸款公司進行了地毯式的摸排走訪,目前沒有發現任何一家認識死者梁語詩或者與她有關。
辦公室里,戴家興一邊發牢騷,一邊調侃:“看來小鬼比閻王好侍候,這次與經偵合作,我們可真是清閑得很。”
彭鷹也有這種感覺:“很奇怪。連我都很清閑!”
皮鵬還是酷酷地說:“閑點挺好。我們要是忙了,說明又出人命了。這恰恰最能體現我們的價值。”
戴家興瞥了他一眼:“把閑都說得這么動聽,我服了,你最牛逼!”
皮鵬說:“你們都下班吧,今天輪到我值班。”
半夜,睡夢中的黃一為突然聽見手機響了。他打了個激靈,趕緊坐起來,時間是凌晨2:05分。打電話的是皮鵬,皮鵬正在值班,這個時候來的電話很可能有案子。黃一為接起了電話,皮鵬說:“維恩酒吧后巷發現一具男尸,閻隊讓我們出現場。我已經通知了車曉東,我們會帶著裝備到現場,其他人由我來通知,你們直接到現場就行。”黃一為只說了一句好的,就掛了電話。聽了皮鵬的安排,他很滿意。雖然安排工作是他的職責,但皮鵬的成長令他很欣慰。
維恩酒吧后巷已經被刑偵隔離起來了,正在忙碌的人除了閻隊他們那些老面孔,還有一個新面孔。那是一個20多歲的女孩,留著一個干練的馬尾辮,說話辦事很利索,面孔和表情還透露著大學生的青澀。
閻隊介紹了這個女孩:“這是來咱們隊實習的警校大學生,叫蕭靜。前兩個月一直在檔案室幫忙,今天第一次出現場。”
蕭靜敬了一個禮,黃一為急忙還禮:“歡迎加入光榮的人民警察!”
戴家興發揮了自來熟的天性,一一介紹起了技偵組的隊員。皮鵬打斷了他:“先干活,想認識,以后有的是時間。”
大家都各自忙碌了,只留下戴家興和蕭靜在原地,戴家興說:“蕭靜,咱們先忙,過后再聊。我叫戴家興,是法醫助理。”蕭靜點點頭。
這是一具男性尸體,尸體呈俯臥狀,身后有爬行的痕跡,車曉東正在拍照。離尸體身后約4米遠的地方,皮鵬正在提取嘔吐物。成麗雅正在觀察尸體,戴家興作記錄。彭鷹抬頭看了看酒吧附近的攝像頭分布情況,這條巷子是酒吧所在大樓后面的一條死胡同,酒吧平時用來堆放雜物。彭鷹覺得死者最有可能是從酒吧出來的,所以走到酒吧里查看監控錄像。報案的是酒吧的保潔員,酒吧打烊時,她到后巷放空瓶子,發現了死者,然后報了警。據保潔員說,死者是酒吧的常客,但叫什么名字,就不清楚了。
成麗雅說:“死者身上有很大的酒味,死前曾經大量飲酒。手腳指甲青紫,嘴邊有涎沫,曾經嘔吐過,瞳孔縮小,屬于有機磷毒劑中毒癥狀。嘴邊有嘔吐物殘留,有大蒜味。頸部和下頜開始尸僵,后脖梗處出現局部點狀尸斑,瞳孔透明,死亡時間大約2小時左右。具體死亡時間大約在0:00左右。”
戴家興很默契地說了死亡原因:“頭部沒有發現外傷,衣服沒有破口。臉上有流淚痕跡,瞳孔縮小,嘔吐物里有大蒜味,推斷死者可能死于中毒,毒物可能是敵敵畏。”
“農藥?你是說死者死于農藥中毒?”閻隊問。
“我說的是可能。具體死因還要做解剖和化驗。”戴家興說。
閻隊知道具體死因還要做檢驗,他只是奇怪,在一個城市里怎么會有人用農藥殺人。如果真想殺人,有很多方法,為什么會用農藥?難道殺人的是一個農村人?
閻隊又問:“你說他臉上有流淚痕跡,難道他死前哭過?”
戴家興說:“閻隊,我是說他流過淚,沒說他哭過。”
閻隊說:“這兩者有什么區別嗎?”
戴家興說:“哭是一種情緒表達,流淚主要是一種生理反應。眼部肌肉震顫會引起流淚,但這不是哭。”
“好的,明白了。”閻隊說。
黃一為正在觀察那道爬行的痕跡,閻隊走了過來說:“死者在死前應該想求救,但他并沒有爬向后門門口,而是爬向巷子深處,這說明有人站在巷子深處。這是我發現的,不知道黃組長有什么發現?”
黃一為說:“還有兩個疑點。疑點一:死者為什么要到后巷?第一個可能是死者自己來的,第二個可能是兇手約死者來的。疑點二:兇手怎么知道死者一定會來,還提前在巷子深處等著?”
皮鵬補充了一句:“還有一個疑點。巷子里土比較厚,兇手留下了足跡,好像又沒有留下足跡。”
黃一為和閻隊都覺得很奇怪,問:“怎么講?”
皮鵬解釋說:“按照鞋碼大小看,應該是一名女性。足跡沒有任何花紋,根本無法比對鞋的品牌。鞋底沒有花紋,我推測兇手可能穿了一雙自制的鞋,或者是經過特殊處理的鞋。”
閻隊問:“也許兇手穿了鞋套。”
皮鵬想了想說:“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鞋套上一般會有褶皺,由于人腳起落和行走會造成鞋套形狀有變化,比如鞋底的褶皺會出現在土比較厚的地方,土比較薄的時候很難看出來,今天的現場地面土很厚。足跡周圍邊界清晰,不像是帶鞋套造成的。”閻隊開始深思起來,他顯然已經同意了皮鵬的說法。
黃一為說:“自制的鞋,難道是千層底?現在誰還穿那樣的鞋?”
皮鵬卻說:“還真有可能。準確地說,還是一雙舊千層底鞋。如果是新的,底面會有錐子衲鞋底留下的孔洞。只有舊的,孔洞才是磨平的。”
“行,真有你的。”閻隊說。
解剖室里尸檢完畢,受害人手腳指甲青紫,嘴邊有涎沫,曾經嘔吐過,瞳孔縮小,屬于有機磷毒劑中毒癥狀。嘔吐物及胃內殘留物有大蒜味,屬于敵敵畏的特點。尸檢前,成麗雅考慮到尸體可能有毒,成麗雅、戴家興及負責拍照的車曉東都戴了防毒面具。毒理實驗證明,死者的胃液和血液,以及地面嘔吐物里發現了敵敵畏的成分,死因就是敵敵畏中毒。死者死前呼吸困難,惡心,嘔吐,肌肉震顫,流汗,流淚,腹痛,心律異常,并最終死亡。根據6月初的環境溫度和尸溫推測死者從死亡時到被發現經歷了兩小時,死亡時間與體表尸檢確認的死亡時間一致。死者胃里有大量酒水殘余,成分與酒吧售賣的部分酒水成分一致,死前確實曾在維恩酒吧大量飲酒。胃內幾乎沒有其它消化物,基本都是酒。法醫組推斷死者是喝了含敵敵畏的酒,最終中毒身亡。據此推測,死者中毒的地點就在維恩酒吧。
死者胸腹部和臂部有大量紋身,閻隊懷疑死者是小混混,或許有前科。查證后,果然在犯罪記錄庫里發現了死者的記錄。死者是趙海,外號大眼兒,曾經因為盜竊和尋釁滋事被判過兩次刑。監控錄像顯示,昨天在維恩酒吧與趙海喝酒的還有另外兩個男人,其余的都是一些陪酒女。經查兩個男人都有尋釁滋事的前科,一個是荊鋼,外號鋼筋,一個是安智勇,別人都叫他安子。這幾個人犯的案子都是由南城分局辦的,閻隊給南城分局打電話,要來了相關資料。發現他們曾經因為同一起尋釁滋事案件,被治安拘留過,說明他們關系很好。閻隊決定兵分兩路,一路由李建強負責,調查荊鋼,一路由閻隊負責,調查安智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