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驪北已端坐丹藥坊,被那人狠話不多的大夫“咔嚓”正骨。
她身子前傾,從牙縫中擠出聲嘆謂。
想起臨走前,她回眸看了眼連欣。
她極快回望,又像有些心虛,別過頭,盯住微漾的水面。
但她知道,自己遲早要給驪北一個解釋的。
夜里,任非也仍在昏迷,屋外,驪北與連欣圍坐桌邊。
連欣在她審視的目光下,硬著頭皮道:“阿驪,你覺得你日后會如何?”
“我?”
驪北:“別岔開話題。”
連欣搖頭:“我說,你將來會成為四荒的主神,登浮云殿,脫凡骨,受世人景仰。”
驪北微怔。
連欣神色卻黯淡下來:“我也說,你會因為悲憫蒼生,而在天下生靈涂炭之際,自絕于弱水河畔。”
“此后,人族無神庇佑,在百年后,徹底滅絕。”
“而這一切源頭,便是任非也。”
連欣心里揣著這些沉重過往,一直有種游離于人世的蒼涼。
現在全盤吐出,竟越說越快意。
驪北聽后沉寂了許久,她下意識望了眼內室,依舊是暗沉得很。
“任非也徹底入魔是何時?”
連欣搖頭:“我也不知道,前世我遇見他時,他便已是祟氣的化身,毫無人性了。”
驪北正欲說什么,忽聽窗外輕微異響。
有人偷聽?!
“不好。”
她與連欣對視一眼,這事要是傳出去,任非也就完了。
驪北沖到窗前,只模糊瞥見一黑影。
她急得使出靈息定住,那人身形卻在墻頭上一晃,直直跌到墻外。
二人追出去時,只只見一串凌亂腳印。
唯有夜風掛過樹梢悠悠。
驪北沉吟:“到底是誰,會晚上來疏影院?”
“不能叫宗門知道。”連欣喃喃。
“知道什么?”
一清冷男聲自偏房門口響起,二女回眸,只見任非也依靠門邊,手捂住胸口,身子微低,扶住門扇的手抓得極緊。
但他仍瞧住二人:“不必追,我知道是誰。”
連欣見他直著腿步步挪過來,自己有負于他的信任,眼底閃過絲心虛,連忙閃到一邊,吶吶:
“你醒了?”
任非也氣息微弱到難以察覺,手按住桌子,深深喘了口氣,細微血沫滲到唇邊,隨口“嗯”了聲,抬手拭去血沫后道:
“大抵是我師兄,見我徹夜未歸,奉師尊的命,來尋我罷了。”
“那你還不叫我們追?!”
連欣“蹭”一下站起來。
任非也手撐著下巴,眉都不動:
“無事,我手里捏得他的把柄,更致命。”
驪北:“還能有什么比身負祟氣更……”
任非也上身挺直如竹竿,淡淡瞥驪北一眼:
“過幾日的比賽上,你們遇到他都要小心,他服靈獸內丹很久了。”
只一句,便叫連欣閉上嘴。
三人一時沉默。
驪北閉了下眼,還是問出口:“任非也,你……感覺如何?”
任非也扭頭,認真道:“我若說不好,你會殺了我嗎?”
驪北捏著塵埃的手指微勾,刮得心底一顫。
“你若是自己控制不住,我會稟明師父幫你!只要你不放棄。”
事實上,驪北也心亂如麻,只憑一口氣急急道。
“嗯。”任非也只淡漠應了聲,隨后搖搖頭。
“我知道,瞞不住的,我這些日子,失控得越發厲害了。”
他唇翕動下,終是沒說出別的什么。
但連欣如鯁在喉,她知道,這斷骨驅煞釘怕是他翻閱無數典籍,找到的唯一路徑。
卻因為自己……毀掉了。
她想著,指甲都要被攥進掌心里,后悔仿佛藤蔓纏得她動彈不得。
“對不起,是我……”
她咬著下唇,眼中已有淚光,輕到不能再輕的話,仿佛要低到塵埃里:
“害了你……”
任非也搖頭,難得用溫和語調道:“不怪你,被祟氣影響是常事,你能順利打下前七釘,已是很棒了。”
“你為何不告訴阮啟子,而自己撐著?”
驪北問。
任非也原本在青石桌面上輕扣的手指陡停,緩緩抬眼望驪北:
“他若發現自己收了個怪物,只怕為了面子,也要弄死我罷。”
任非也嗤笑一聲,眼中冷意幾乎溢出來,掃了眼二人眼中的擔憂:
“放心,待我控制不住之時,我會離開霧隱宗。”
“不會連累任何人。”
“不行!”連欣首個反對。
“我不讓你走。”
他只能在自己眼皮底下活動。
出去鬼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子。
任非也見少女眉間染急,想到那日在后山,她背著自己說的話。
心先軟了些許,幽幽嘆口氣:
“何必,我已是半殘之身,你……”
他瞥了眼驪北,沒有說下去。
連欣:他在說什么東西,聽不懂。
任非也見二人已是愁腸百結模樣,好心勸道:
“沒事,雖然最后一釘打歪了,可我依舊感到祟氣大減,想必能撐上一段時間的。”
“你若不然……”驪北絞盡腦汁,想幫他從死路中覓得一絲希望,卻被他打斷。
“不必了,驪北,你有你的陽關路,我也有我的獨木橋。”
任非也望驪北笑笑。
月光下,他暫時擺脫了祟氣后,倒多了幾分溫潤。
“總會活下去的,我不會放棄的。”
任非也說著又看了眼連欣,只是她咬著手指,不知在想什么。
他眸中閃過絲失望。
任非也離開后,驪北心緒如潮,輾轉難以入睡。
她首次在夜里扣響謝玄暉住處竹門,許久無人應。
她正要轉身離開,卻心思一動,將金葉子幻化在手心。
莫不是,在北荒?
北荒,鬼谷,謝玄暉望著草叢中伸懶腰的殊野,眸子暗了幾分。
“你們雪狼都喜歡在地上打滾嗎?”
殊野瞥他一眼:“大半夜的,你不在霧隱宗,來干嘛?”
謝玄暉笑笑:“我前些天忘了告訴你,趙奢回來了。”
“趙奢?!”
殊野一個打滾,化作人形,死死盯著他,胸口上下起伏:
“在哪!”
謝玄暉手在空中結陣,接著一點她眉心:
“我上次見他是這里,不過你也知道,他這人沒……”
話音未落,殊野只留下一個殺氣騰騰的背影,頃時消失了。
謝玄暉立于原地,水面映出自己倒影,他忽而覺得自己,壞透了。
忽而水中冒出珍珠般的細微氣泡,越升越大,成串碎裂于水面。
難道有什么妖物?
謝玄暉唇邊含上笑意,凝眸,俯身,剛湊近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