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事情,郭康自己比較清楚,但是,他得想想,怎么給別人說,比較穩妥。
現在大家都習慣了他的說話方式,就算強行說“今后一定會這樣”,其實也不會有什么問題。但脫歡等人,肯定又會到處吹噓,說他像個先知似的。郭康一直覺得這樣不太好,所以能避免的話,都會盡量換個方式來說。
好在,塞里斯的歷史很長,有眾多案例,可以用來參考。郭康這些年也看了不少書,稍微想了想,就找到個近期的例子。
“南宋剛建立的時候,說天下有三大禍患,分別是金人、偽齊和楊幺。”他說道:“這三者中,楊幺的軍隊,也是從民間教派發展起來的。”
“楊幺本來是鐘相的屬下,而鐘相是武陵的商人。從鐘相父親開始,因為善于經商,家族逐漸富裕起來。鐘相好俠義,崇拜漢朝的大俠朱家、郭解等人。后來還加入了摩尼教,借助傳教的機會,四處周游,給人治病。”
“在當巫醫的過程中,鐘相接觸了很多平民百姓。宋朝的賦役沉重,民眾的生計十分艱難,鐘相便出資賑濟。發現只靠自己也不夠,就借助摩尼教,建立了教會組織,要求入教的信徒按家境繳納金錢,用于互相救濟。不夠用的話,他就自己掏錢補齊。有人勸他說,這都是官府的事情,你管他干什么。鐘相說,官員只把轄地當做旅舍,把自己當做客人,撈一筆就走了,根本不管民眾死活。他看到民間困苦,于心不忍,也不需要名利,只求能得一個心安。在這之后,也依然繼續活動。”
“大家都說,塞里斯的官府,兼有領主和教會的職能。”脫歡笑道:“這些事情,確實應該是教會的工作——你看,官府的教會不管,這就有人自然來管了。”
“是的。他這些行為,也引起了當地其他豪強的不滿,于是經常有人去官府舉報,想要破壞他的教會。”郭康點點頭:“其他人也不傻,我估計人家也是能看出隱患的。不過,鐘相十分堅韌,還是堅持了下來,”
“在不斷的摩擦中,他對教義的理解,也越來越激進。他開始宣傳說,在天意面前,人是沒有貴賤之分的。而大宋的法律,卻給人分出貴賤等級,這是違逆天道的。所以,他要建立自己的法度,在教內等貴賤,均貧富。這個口號對當地窮人吸引力很強,于是周圍的人紛紛趕來入教。就這樣,初步聚集起了勢力。”
“這個說法好面熟啊。”朱文奎也評價道:“感覺全世界好像都能見到這樣的。”
“是啊,他這套東西,和歐洲這邊,那些底層活動的教派,其實沒有多大差別。”郭康說:“就不說塔博爾派這種了,當年天兄自己在民間傳教的時候,甚至比他還要激進些呢。”
“早年的拜上帝教,確實也是個底層宗教。”朱文奎贊同道:“而且他們和摩尼教,應該也是有關聯的吧。摩尼教創立的時候,拜上帝教在不少影響,那些洗禮儀式什么的,明顯就是拜上帝教那邊學來的。他們宣稱的東西,和拜上帝教相似,也就很正常了。”
“這樣啊。”脫歡半懂不懂地點點頭:“說實話,我不怎么了解這個宗教,之前好像也就聽說過這個名字,都忘了是哪兒看到的了。”
“也不用專門去研究。這個宗教在我們這邊,早就沒什么存在感了。”郭康連忙安慰道:“他們在地中海地區活動,都是好幾百年前的事情了。只不過后來,這個教派在中原活躍起來了。兩宋的時候,很多人以摩尼教為基礎,組織教會,籌備造反。像更有名的方臘,也是這么崛起的。”
“沒想到它在中原還挺有存在感的。”脫歡明白了:“那宋朝之后還有么?”
“有的。”朱文奎說:“在民間,影響一直存在了好久呢。”
“這樣啊?”脫歡意外道:“他天天研究這些東西,我倒不奇怪。你也知道這么多啊?看來,哪怕在中原,非官方宗教的影響,也是不可低估的。我還真的要補補課了。”
“呃,摩尼教俗稱明教。你猜我為什么知道……”
“啊?”
脫歡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這個宗教和佛教有點像,在本土早就衰微了,不過在中原,反而興盛起來了。”郭康解釋道:“而且在波斯歷史里,它反而沒什么存在感,還不如印度的佛教呢。”
“那邊的人也確實不一樣。換我們這兒的人,信徒們肯定會天天想著打回去。”脫歡評價道:“肯定會有人打出光復圣地的旗號,想要恢復那里的教區。”
“這倒是沒聽說過……”朱文奎撓撓頭:“我看三兒——唐姑娘之前,也沒提過這個說法。”
“中原的明教信眾,都不一定知道自己這個教派是從波斯來的呢。”郭康倒是很確定:“不過這同樣不止是明教的特色,基本上所有宗教都差不多。”
“之前我們不是還在說,相比于宗教,文化習俗才是更難改變的。所以,想要更好地傳播,宗教就必須針對當地的文化特色,進行調整。本地化做得越好,傳播起來就越方便,教會就越有生命力。”他說著,舉例道:“我們這幾天,不是見了幾次科普特教會的人么?你們注意過他們的標志么?”
“是哪個標志啊?”王大喇嘛問。
“就是那個老版本的十字架。”郭康說。
“圓圈下面帶個‘T’那個?”朱文奎也想起來了:“讓娜之前給我看他們的收藏,好像就有這東西。”
“是的,就是那個。”郭康點點頭:“那其實不是十字教興起之后的新發明,而是遠古埃及人就開始用的‘安卡’符號——教會連改都懶得改,就直接用了。只不過名字改叫‘科普特十字’了,還說是他們亞歷山大牧首區的專有符號。”
“那可是真的……很本土化了。”脫歡咋舌道。
“不止符號。當年傳教的時候,很多埃及人直接把圣母當伊西絲,天兄當荷魯斯來拜。”郭康補充道:“總體來說,當地文化如果比較弱勢,那么教會就會更多地保留下來自己特色;但如果當地文化底蘊豐富,難以改變,那教會就得做出更多的妥協了。埃及這種情況,就是個例子。”
“有道理。”脫歡聽明白了。
“要我說,摩尼教衰落,導致大家和波斯總部那邊失去聯系,對于明教,反而是個好事呢。”郭康繼續評論起來:“像我們拜上帝教,要想在塞里斯發展起來,估計也得等歐洲本土的文明徹底衰落,才可以了。”
“這又是怎么得出來的結論?”這下,朱文奎也好奇起來了。
“這也個老問題了。如果堅決不進行改變,那么就根本傳不下去么。但如果老老實實地進行本土化,又容易被其他地方的教友指責為異端。為什么埃及和敘利亞那邊,異端總是這么多,我估計也是一樣的情況。”郭康回答。
“而最遙遠、文化最與眾不同,底蘊也最豐厚的地方,你們覺得是哪?”
“那肯定就是中原了。”朱文奎一下明白了:“所有域外宗教到了那里,肯定都會發生巨大變化吧。”
“是啊,但對于教會本身來說,就比較尷尬了。”郭康一攤手:“你說,應不應該支持這種本地化?支持,那就等于承認自行修正教義的行為,所有的宗教都很忌諱這個。不支持吧,又很難生存下來。”
“對于本地的教團組織來說,也是如此。如果否認起源地,就破壞了自己的教義,降低了合法性。如果什么不否認,又會面臨總部的干擾,以及各種水土不服的問題。解決的思路,大概也就兩種。”
“第一種,是證明自己才是合法性最高的地方,已經超過了起源地。玄奘大師的影響力這么大,很大程度就是因為他在天竺舉行辯論,連續獲勝,證明了中原佛教的水平已經超過了那里,不再像佛教早期那樣,需要胡僧們對信眾進行傳教和督導了。經過這種怯魅的過程,自然就不會在意正統異端什么的問題。此后流行的佛教教派,幾乎都是本土產生的,已經和天竺關系不大,便是這種表現。”
“第二種,就是摩尼教這樣,雖然沒有經歷過怯魅,但波斯的教會早就衰落,失去影響力了。沒有來自起源地的‘正統教團’成員進行干涉,自然也就不用管這些問題了。而等到本地教團成了氣候,哪怕波斯總部突然又冒出來,說自己才是正統,要求大家聽他的號令,教眾們也只會覺得他腦子有問題,不會搭理他們了。”
“以前好像只有景教去塞里斯傳過教。”脫歡評價道:“看起來,也就他們那種松散的教會,才更加適合那邊吧。”
“是的。我們十字教一系的教會,比佛教和摩尼教這些,要更加有組織。但也是因為如此,想要到中原這種地方傳教,就更加困難。教會沒法放棄歐洲元素,肯定會忍不住監督塞里斯教區的異端傾向;但塞里斯教區想真正成為一個大眾宗教,又肯定要放棄這些元素才行。”郭康點頭說道。
“想解決這個問題,也只有兩個方法:要么塞里斯教區那邊,出一位圣伯多祿級別的經學大師,直接構筑起他們自己的合法性。就算不超過歐洲這邊,也要能并駕齊驅。要么,就是歐洲教會自己衰落下去,在世俗和信仰方面,都無力干涉東方。”
“這話說得可能有點難聽,但在我看來,當地信徒越是仰視外人,把歐洲教會看得多么神圣,對信仰本身就越不利。”他最后總結道:“因為這樣根本培養不出接地氣的基層教士和有威信的神學學者,反而只能招來利用信息差牟利的野心家,和沒腦子的傳聲筒。這還怎么可能把教會辦好啊。”
“是這樣的。”王大喇嘛很是贊同:“我們拜上帝教,就是第一種路子。雖然身處地中海世界,但我們自己,實際上是個塞里斯文化的教會。因此,歐洲教會也總是喜歡把我們視為異端,經常要動手進攻我們。但這么多年下來,我們已經證明,自己比他們做得更好。原本有疑慮的中立信徒,乃至反對我們的教士,也就漸漸開始承認我們了。”
“這么一說我就明白了。”脫歡點點頭:“不過,埃及人,應該也不會和中原人、波西米亞人一樣,借助教派進行反抗吧。”
“這倒是……”郭康想了想,感覺還真是這樣:“埃及百姓倒是不怕替本族貴族打仗,然后被人家賣。他們本來就組織不起來力量……”
“是吧。塞里斯那邊,朝廷至少可以詔安民間武裝。我記得老羅說,他師父之前就寫過這種。”脫歡說:“雖然結局也不怎么好就是了……”
“宋朝確實詔安了不少。不過鐘相那個教派,倒也不是被詔安的。”郭康說:“他們長期滿足于在老家蹲著,當個互助組織。”
“當地豪紳不喜歡他們,時不時會去舉報鐘相,說他聚眾傳教,是在準備造反。但鐘相也不是平頭百姓。他擅長做生意,家里很有錢。每次被人告發謀反,都被他花錢上下打點,應付過去了。”
“啊?謀反都能打點掉啊?”脫歡驚訝道。
“大宋的設定就是這樣的。”郭康也懶得仔細分析了,回答道。
“和方臘等人不同,他們這些人,應該是真的沒什么想法。前后經營了二十年,也沒起兵對抗朝廷。后來,金兵南下,鐘相還響應號召,組織了三百人的義軍,讓他兒子鐘昂帶領,去汴京勤王。不過他們還沒趕到地方,徽欽二帝自己倒是先投降了。義軍紛紛散伙,勤王之事也不了了之。”
“鐘昂不甘心,又帶著本部老鄉,改道去東南,追隨康王趙構。這會兒他們不但不是反賊,還是從龍功臣,參加了趙構的繼位典禮呢。然而即位之后,趙構也不想抵抗金人,又把義軍解散了一回。鐘昂等人只能悻悻回家。”
“怎么感覺比波西米亞人都離譜……”脫歡無語道。
“當時就是這種情況么。”郭康攤攤手:“而且,雖然趙構想求和,但金人并沒有停下來。各路亂軍,也趁勢四處劫掠。”
“宋朝的團練使孔彥舟投降了金國,聚集了數萬人,都剃掉頭發,留起辮子,作金人打扮,一路南下。這可能是有記錄的第一支剃發易服的軍隊。但是,比起金人和漢奸,南宋朝廷更害怕民眾的武裝。義軍被遣散回家之后,鐘相等人警覺起來,沒有解散民兵,繼續進行備戰,結果反而又被人告發,說他非法抗金,把他抓了起來,發配編管。好在鐘相經常被人舉報,已經熟練了。很快就再次走后門,打點一番,又被放了回來。”
“金兵南下,進攻長沙時,知州唐愨升任安撫使,調集士兵,以及鐘相等人的民兵,北上抵擋。但宋軍常年武備空虛,雙方交戰之后,很快失敗,各部紛紛潰散,官吏也各自逃命。鐘相因為有所準備,受損不大,收攏士兵,準備繼續自保。”
“當地士紳卻認為,這伙人是個巨大威脅,于是主動開城迎接孔彥舟,指望他驅逐鐘相所部。鐘相氣急之下,終于正式打出旗號,自稱楚王,舉兵造反。孔彥舟的賊兵雖然嚇人,但戰斗力遠不如正規金兵。雙方交手之后,民兵橫沖直撞,亂打一起,辮子兵竟抵擋不住,直接大敗潰散,死傷慘重。孔彥舟僅以身免。”
“那這個亂兵頭子,他到底是哪邊的?南宋還是金國的?”脫歡追問道。
“兩邊都認他。”郭康說:“南宋其實不在意他是哪邊的。他能鎮壓百姓,朝廷就樂意給他封號和支持。”
“不過,這人的敵人,也不止百姓。逃回老營,收攏士兵之后,孔彥舟認為,當地所有人都不可靠,因此縱兵屠戮。地方士紳們這時聚在府城,還想勸他替大家出頭,趕緊攻打農民軍,結果也都被他殺光了。”
“這之后,孔彥舟不敢輕敵,開始認真設計。而鐘相父子軍事經驗不足,最后遭到突襲而敗死。他們的教眾,投靠了更早起兵、抵抗也更堅決的楊幺。楊幺被岳飛擊敗殺死之后,這些人又被岳飛收編。”
“岳飛后來也被朝廷冤殺,而孔彥舟則一直在金國做官,因為納自己親女兒為妾而出名,最后得以善終。臨死前,還在給完顏亮上表,指點他如何南征。”
“岳飛得到平反之后,他的孫子岳珂收集史料,記錄相關的事件。岳家軍里,有一半的士兵,都出自鐘相、楊幺所部,因此,他們的資料,也比其他各支勤王義軍和造反者,要詳細不少。”
“雖然在世界兩端,文化差異巨大,但有些事情,還是很相通的。”郭康攤攤手:“了解這些,我也就能大概猜出胡斯派底層教眾的結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