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道憐與天池姜氏的諸般恩怨,早在長嬴下院時候,陳珩便是聽姜道憐親口說過一遍。
而姜道憐生父名為姜樾,乃是證就過純陽境界的仙道大真君。
這位少年時代便與姜氏族主多有不睦,后因權位之爭,兩方又近乎是結下了死仇來。
后隨姜樾渡劫身死,縱有一些家老在仗義執言,姜道憐在族中的地位也一樣是岌岌可危,被姜氏族主的那一脈人所敵視。
正因有感于前程艱難,姜道憐才會選擇自天池來到玉宸修道,爾后又在下院英才當中選擇下注,以期將來能夠得上一份助力。
陳珩之所以會在下院與姜道憐結下交情來,也正是這等緣故。
而姜樾雖渡劫身死,但也是在族中留下了不少舊部。
再加上姜氏族主既已身居閣府,為一族之尊長,那他在行事時候多少還是需顧慮些吃相,以免失了人望和遭來別脈族人的攻訐。
故而姜道憐這些年只是在暗地里遭受些排擠,倒是無哪個會大張旗鼓,在明面上對她出手。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了。
隨姜質、姜威伯這兩位舊部頭領的突兀身死,因失了在族中最大臂助,姜道憐在天池的地位也是近乎一落千丈,惹來不少人的覬覦。
今番謀奪姜道憐家業者,乃是姜氏的家老姜順明。
此人便是在世族當中聲名亦不算太好,素會見風使舵。
當初姜樾勢大時,這位便向姜樾表忠心,而待得姜樾渡劫身隕時,這位又及時跳反到姜氏族主處,將舊主的底細一一賣了個干凈,以此乞寵求榮。
作為姜樾的昔年門客,對于姜樾的家底之豐,姜順明其實心頭也是大略有數,早便存了覬覦之心。
如今恰逢他功行大進,初入了返虛境界,而姜質、姜威伯這兩位舊部頭領又正好身死,天池姜池再無人會下死力庇佑姜道憐。
姜順明自然是大喜過望,欲趁此良機將姜道憐家業全盤奪走。
若有可能的話,他還欲將姜道憐徹底除去,以抹去后患!
不過因薛敬的照拂,姜順明算盤雖打得漂亮,但做起時候卻有重重礙難,遠不是他預想的那般輕易。
“姜質、姜威伯……這兩位的死因可有蹊蹺?”
此時陳珩忽開口問道。
“據我所知,這兩位都是因運道不好,戰死在了丹臺天,里內應當并無陰私,如今天池姜氏在全力攻略丹臺天的黃域,與黃域本土勢力玉桐山正斗得不可開交……”
薛敬沉吟了片刻,才言道:
“而姜氏族主姜膺雖氣量稍差了些,這性情還被同輩修士編成笑話調侃過,但姜膺在任以來留心庶事,經畫有方,及拓土開疆諸實政,皆是可考,倒也算是一位英明之主。
如今蕭、姜、衛、謝、司馬這五家大族皆是在全力攻取丹臺天,唯恐慢了對方一步。
那姜質與姜威伯也是姜氏老人了,在這等玉桐山爭斗的緊要時候,以姜膺之智謀,還不至于要刻意折損己方實力,白白便宜玉桐山。
他若真出口惡氣,早便出了,怕不會將姜質、姜威伯的性命特意留到這時候。”
不知是有感風波動蕩,欲另覓棲身之所,還是為暗暗積蓄實力,以方便應對將來之變。
早在中瑯浩劫落幕那時候,十二世族便大多是奮力向宇外進取,并于一番合力之下,占了不少地陸、界空,來作為族地道場。
雖在胥都天內,八派六宗便是十二世族頭頂的那座崔嵬大山。
難以撼動,不可掙脫,只能伏低做小來求生存。
但出了胥都天,大多十二世族其實也算是一方龐然巨物了,絕不容小覷!
而天池姜池在三百載之前,更是盯上了丹臺天黃域這塊寶地,如今連姜氏族主姜膺都是親自上陣,正在黃域同玉桐山對峙。
眼下聽得薛敬這番話語,陳珩微微頷首,只視線看向緲遠高空,若有所思。
其實想來。
衛令姜、姜道憐,這兩人在身世上頗有些相像之處。
她們皆是親長早逝,且同族主存有不睦。
不過不同的是,與衛氏族主衛邵相比,那位姜膺可謂是極有容人之量了。
姜膺雖是遷怒到了姜道憐身上,對其漠然視之,先前還有意促成姜道憐與王典間的婚事,只將之當做一件可有可無的貨物。
但姜膺至少未對姜道憐懷有多少暗害之心。
這些年下來,姜膺若真有意對姜道憐下手。
后者根本活不到前來玉宸下院修道,早便死在了天池中,連姜質、姜威伯這等舊部都是護不住。
至于衛氏族主衛邵便不同了,他對衛令姜素是懷有斬草除根之心。
各大勢力私下流傳的那句蜂目而豺聲、心術深險,可從來不是一句虛言。
“純陽三災中,衛邵已是渡了風災,到了面臨火災的關頭,他自虛皇天處辛苦求來風火蒲團,也是為增長感悟,積累功行。
而這位的道行,便是放眼各族族主當中,也當是位列上流了。”
念及此處,陳珩心下也是搖頭。
此時他忽移了視線,對薛敬言道:
“如此看來,欲奪姜師妹基業之事,只是那個返虛家老姜順明的一己私欲?”
“應是如此。”
薛敬點了點頭,又道:
“還請真人寬心,那位姜真人,我等已是將她安置妥當,她如今正在楊克貞師兄的洞府處閉關,增長丹力。
這位同樣是過了齊云山的大比,自十大弟子晉為玉宸修士的正經出身,她既是在宵明大澤內,那天池姜氏便絕難將手腳伸進來,更莫說這還僅是姜順明一人心意。”
“楊長老?看來姜師妹是入了楊長老的眼?”
“那位姜真人在制符一道上頗有些天分,楊師兄自去了大知殿后,也是喜好搗鼓此道,在交談一番后,楊師兄倒也是生出了惜才之心。”
說到這里時候,薛敬也是覺得有些好笑:
“自那位姜真人在跟隨楊師兄習練符法后,楊師兄那小弟子,可是被三日一小罵,五日一大罵,常被拿來比較,暗暗叫苦不迭。”
陳珩笑了一聲,而他在略一停頓,道:
“那位姜順明既如此想要姜師妹家業,想必也是將姜師妹的底細暗中打探了清楚?”
薛敬這時也是聽出了陳珩話里之意。
若姜順明事前真是全盤摸清了姜道憐底細,自然也當知曉陳珩存在。
那姜順明的行徑,便等若是有意尋釁,并不將陳珩這位玉宸真傳給放在眼中了。
“不知姜順明有何基業?”
陳珩問道。
“若說基業的話,姜順明最大的基業,便是東彌州的那方清數宗了……此方宗派乃是姜順明從無至有辛苦經營而成,專為他搜集各類修行資糧,派中弟子多是妖邪人士,行事百無忌憚。
因是臨近怙照宗所轄的北域地頭,據說清數宗還需向怙照宗上頭修士上繳一筆供奉,才好保得基業不被北域魔宗襲擾。”
薛敬猶豫了一會,還是言道:
“據說那接收清數宗供奉的,似是怙照宗的顧曙真君。”
“顧曙?這姓氏倒讓我想起舊年之事……這位顧曙真君同顧漪又有何關系?”
“海昭顧氏,乃是北域的一方小有名氣修行世族,顧曙、顧漪正是出身此族,兩人算是族親。”
陳珩微微頷首,并不對此多說什么,只忽道:
“先前說清數山要向怙照修士上繳供奉,不知他對玉宸處可是如此?”
薛敬搖一搖頭。
其意不言自明。
“如此可謂是畏威而不懷德了,清數山再如何臨近北域,終還是在東陸土地。”
陳珩袖袍一揮,面露冷色:
“既說清數山多為妖邪人士,那便破其山門,焚其經典,以此震懾邊地大小勢力,也叫姜順明順帶生個記性!”
這話鋒在忽而一轉間,便已是有一股隱隱殺機流出,威嚴如岳,宏大難當!
薛敬忙起身施了一禮,示意知曉。
而他剛要領諾去辦,而陳珩又忽開口道:
“此事便請我門下,劉逢業、謝景這兩位世族長老去做……
而至于姜順明處,我還有一封書信要遞去,便勞煩薛長老隨意遣一弟子為我轉交于他。”
薛敬聞言點頭。
他剛要等待陳珩落筆,卻見陳珩想了一想,只是自玉案上隨意尋出一張白紙,便遞了過來。
那白紙上唯是空空蕩蕩的一片,并不沾半分墨漬,在薛敬手中輕飄飄的毫無分量。
只要他稍一松手,便隨時要被風刮走。
“便將此物送去。”
陳珩道。
不多時候,在同薛敬又閑聊一番,將這位親自送出了殿外后。
陳珩立于日光之下,衣袂隨風飛揚,臉上神情也是平淡,
今日薛敬所言的兩事,不論是嵇法闿遠征羽州,還是那姜順明欲奪姜道憐家業。
其實細究起來,都不算什么令人頭疼之事。
后者自然抬手可破,尚且不需他親自出面。
而至于叫薛敬深為忌憚的羽州之事,倒也無薛敬想得那般嚴重。
“還有一年多光景,便是丹元大會的召開之期……道子之爭,一切種種,便看大會的結局了!”
陳珩在心下緩緩道了一聲,轉身就回了殿中。
以嵇法闿如今聲勢,他與嵇法闿終是要徹底斗過一場,不過那也是在元神成就之后的事,不急在一時。
眼下最緊要的,自還是那迫在眉睫的丹元大會。
而思索一番,在陳珩身上已習得的諸般道法神通中,能夠于短期內再做提升的,也唯是太素玉身這門肉身成圣法了。
元境六層,乃是金丹之極。
而他如今的肉身功行尚是元境五層。
縱這些年在天外歷練時候,已吸納了不少大藥丹寶,連靈脈亦是食用了不少,但這些資糧終還不足以令他更進一步。
陳珩眼下打算,便是欲舉食邑和府中所有庫藏之力,將太素玉身再推上一層。
以圓滿無瑕之身,去丹元大會中走上一遭!
而就在他閉關潛修間,不知不覺,便是數月光陰如水而逝。
這一日。
天池姜氏,一座形如大鐵錐的靈峰處。
在屈尊紆貴,親自將薛敬那名前來送信的記名弟子禮送出府后,又回了府邸中的姜順明愈想愈是心中憋悶。
他猛然探手,將案上那張白紙一把扯個粉碎,眼中兇光大熾,幾欲擇人而噬。
“區區一個金丹,也敢如此辱我?
若不是借了玉宸的權勢,我想殺他,還不過是彈指間的功夫,不會比踩死一只蟲蟻更麻煩!”
姜順明恨恨道:
“先是毀了我清數山基業,又是命一個卑賤小輩來面責我?
我倒未曾想到,那陳珩竟真會為姜道憐出頭至此,今日之辱,姜某日后定有回報!”
堂前香霧漫漫,放眼望去盡是翠點珠懸,精致華美,檐前懸燈千百盞,光明更勝白晝,一片輝煌。
在姜順明發怒憤恨時候,座上一個臉帶青疤的男子則始終不出一言,只是自顧自愜意飲茶。
直到姜順明視線轉來,他才不緊不慢站起身,道:
“姜道憐那處,需得收手了,毀去清數山不過僅是警示罷,若我等再不收斂,恐怕會遭來那位太和真人的討伐。”
“一個金丹,景成兄,區區一個金丹……”
姜順明仍是不甘:
“他還僅是真傳罷,行事便如此決絕,若真當了玉宸道子,那還了得!
所幸還有嵇家的嵇真人在壓他一頭,玉宸的鼎命若由這位來接,絕非九州四海之福!”
那青疤男子姜景成也不接口,只是耐心等得姜順明發完一通牢騷,才笑道:
“自天尊坐化,中瑯失守,我等世族在這胥都天內,便注定是要謹小慎微來求生存,此事你我也不是第一天才知曉了。
今番既已試出姜道憐顯然在長離島中地位不輕,那便收手便是了,還有何好說的?”
“只是這代價也太重了些,我的清數山,那陳珩竟還是命劉逢業、謝景兩個來毀我基業,當真心思不純!”
姜順明嘆了口氣,忽直直盯向姜景成,試探道:
“你說這等憋屈日子……究竟何時才能一止?”
“有話直說便是,何必又來試我?”
姜景成搖頭:
“你如今也是返虛成就,便告知你亦無妨,二十年前,幾位族主在一番合力之下,也是又尋到了些線索。
只要那位能夠在現世當中再度顯圣,這九州格局必要變上一變!而屆時在我等出過氣力的世族——”
姜景成此時語聲突然停住。
在姜順明探尋的視線中,過得半晌,他才終又緩聲開口:
“你可知曉,這九州四海,本該是由我等世族來聯合治世。
天尊昔年是親受了道廷敕封,在玄劫天諸仙神的眼皮子底下,一手接過了此方天宇的符命,臨危受命來抗衡天衣偃一眾亂黨,可謂功勛卓著!
而我等生為天尊的后裔、弟子,理應是十州四海最為正統的承業者,至于八派六宗……”
姜景成眼中閃過一絲精芒,負手大笑了一聲,搖頭喝道:
“且看將來罷!”
忽忽之間,又是半年光景過去。
長離島中,此時忽有一個金衣童子手持玉簡在殿外求見,陳珩在童子入殿拜見過后,也是接過那玉簡。
而他只是一看,便也不由神情動容,叫一旁的涂山葛頗有些不明所以。
“陰無忌,不愧是你,倒是做得好一場大事!”
陳珩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