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四下的女侍已是悉數退去,薛敬見并無閑雜人在打擾,他略一沉吟,也是坦率開口道:
“這兩事其實皆發生于近前,我亦是才得訊息不久,本欲是飛書一封,送往妙寶地處供真人覽閱,但真人恰是趕了回來。
我想當面的言語,應還是好過紙筆文字!”
陳珩略一思索:
“是關于陰無忌的訊息,還是陳玉樞處又向外放出了何等風聲?”
在他門下,薛敬不僅是神通手段最強的一位,比大知殿的楊克貞亦要稍強出一線,同時也交游最為廣闊。
不論是玄派魔宗、旁門妖部,還是梵眾天人、天外門派種種,薛敬或多或少,都能從中尋到一些門路來。
而陳珩方才話里的兩位。
一個陰無忌,一個陳玉樞。
前者份量從來都不輕,自西素州甘琉藥園的那次見面后,無論陳珩還是陰無忌,雙方對彼此都是印象極為深刻。
早在那時候,他們便將對方視為將來爭奪丹元魁首的勁敵了。
也不知陰無忌究竟是去往了何處潛修,關于此人的丹品和成丹后的戰績,時至今日,也一直是個惹得眾人議論紛紛的疑題。
無人知曉陰無忌如今是否練成了內景,功行圓滿。
也無人知曉他又是修成了瘟癀宗的哪一類無上大神通。
不過對于這位以世族嫡子之身,卻能破例成為委羽道君的徒孫,注定的下一任瘟癀宗道子。
陳珩雖有自信可以最終摘魁,但也絕不會輕視他!
至于后者陳玉樞,更是無需多提了。
此人只要還存世一日,便不知會造出幾多劫禍出來,陳珩自然是要了解他的動向。
而此時聽得陳珩言語,薛敬只是搖一搖頭,道:
“那位陰無忌要么是進入瘟癀宗的重地,要么便是遠赴了天外。真人容稟,薛某便是用了在瘟癀宗內的人情,亦是未探得關于陰無忌的絲毫訊息。
至于陳玉樞,他近來除了確定要往太常天摻和一腳外,便也仍是在洞天之中開壇演法,吸引了不少六宗修士前去聽講。”
薛敬說到這處,斟酌了一下,才道:
“薛某要稟告真人的兩事,一是關乎宗內的嵇法闿……
至于第二,則是牽扯到了真人在長嬴下院時的舊識,那位姜道憐姜真人了。”
“姜道憐,姜師妹?”
陳珩微微皺眉,指節輕叩了叩了桌案,一時倒也是若有所思。
過得片刻,他才對薛敬言道:
“先說說嵇真人罷,這位近來是又做成了何等大事?”
薛敬點一點頭,依言開口:
“近來玄酆洞道子親自出手,這位僅獨身一人便破開三重守御大陣,百招內重創了昱氣天羽州的王如意,拔去我宗道脈過半,羽州幾不能守。
而嵇法闿接得宗內符令后,他當先與玄酆洞道子在羽州激戰一場,將后者暫且逼退,爾后又收攏了羽州的玉宸殘部,旬日功夫便克復全境。”
說到這一處時,薛敬頓了一頓,眼中也是閃過一絲深深忌憚之色,道:
“如今羽州的王如意已是投入嵇法闿門下,甘為其效勞。
而玄酆洞道子并不肯干休,這位也毫不認為自己是輸了嵇法闿一頭,只覺得當初是因有玉宸道脈兵馬在旁窺伺,他才會暫退一步。
眼下嵇法闿有進兵昱氣天他州的心思,欲拓土開疆,而玄酆洞道子亦是點齊了兵馬,生起了同嵇法闿爭鋒的念頭。
派中不少人都在暗暗觀望形勢。
看這場發生在昱氣天的玄魔之爭,到底是將以怎般形勢收場!”
陳珩聽到這里也是想起什么,道:
“玄酆洞道子,便是那個以‘顛倒規中’之法,強奪了佛家天耳通在身的人物?”
“是極!”
當說起的玄酆洞那位道子時候,薛敬也是不由感慨一句:
“這‘顛倒規中’法門乃是玄酆洞的無上大神通之一,有能奪天地陰陽之造化,將他人身上的神通法術強自鎮壓,旋即掠為己用的大能耐!
玄酆洞道子名為穆長治,這位在元神成就,游歷諸宇時候,便是盯上了一位證就了‘天耳通’的厲害佛子。
而血戰一番下來,穆長治不僅是壞了那位佛子性命,更還取了他的‘天耳通’傍身,叫宇內元神皆是震動心驚。
事后穆長治還生起了同君堯真人交手的心思,只是那時君真人已然壽元不多,非緊要之事不會出手,故而這兩位才未在元神境界真正對上。”
玄酆洞道子,穆長治——
一位有過驚人戰績,在八派六宗的道子內亦是位居上流的人物。
他同嵇法闿竟在昱氣天對上了,要徹底一決勝負。
此事說來,倒也難免會引人注目。
而昱氣天羽州,王如意……
此時在薛敬一番話說完了后,陳珩在腦中搜索一遍,很快便也記起了這個名字,微微點一點頭。
王如意——
陳珩最初聽得這個名字,那還尚是在流火宏化洞天當中。
王如意是火霞老祖大弟子王智瓊的后裔,幼時家中落魄,靠為梵眾天人畜牧放羊為生,后因一位玉宸長老偶到西素州訪友,王如意才得以脫離苦海,自此有了修道之望。
而在流火宏化洞天那時候,王如意便已是在玉宸開始嶄露頭角了。
其人因在昱氣天拔除了玄酆洞的數條道脈,一統羽州,為嘉這位的功績,玉宸不僅是賜下諸般好處,也索性將流火宏化洞天贈予了這位,一并全了他們家舊年的情誼。
那時的陳珩連將進入洞天修行,都視為是一樁莫大福緣,又何曾見得過這般大手筆?
他心下自然難免感慨,也是將王如意此人給記住。
孰想再次聽聞這個名字,玄酆洞那些道脈因不滿基業被奪去,不知究竟請托了何人,竟是叫穆長治都親自出山。
而王如意在因緣際會下亦是入了嵇法闿府中,站在了陳珩的對立面上。
細細一想。
這世事之幽微難言,著實似云氣卷舒,叫人難以揣度……
“王如意,若我未記錯的話,此人在派中呼聲倒是甚高,而在我晉位真傳之前,派中不少人都是猜測,王如意或將是玉宸的第六位真傳?”
陳珩此時一笑:
“如此人物,比長嬴院的沈經師還更具名望,嵇法闿竟收服了這位,在不少人看來在,只怕是如虎添翼了。”
薛敬知曉陳珩所言的沈經師便是下院的沈爰支。
在薛敬看來,這位也著實深藏不露。
她分明在金丹境界,便已入門了玉宸二十五正法中的虛空大羅法,卻一直隱而不發,多年來從不將其展露人前。
而如今沈爰支分明已是打破了元神障關,法相成就。
但這位也并不入九殿當職,只是繼續留于玉宸下院之內,仍舊在當她的經師。
不久前連仉泰初和章壽都相繼招攬過沈爰支,許以重利,但結果卻皆是被沈爰支婉拒回絕。
這令同樣抱有此想的薛敬更是心中沒底,對沈爰支那處遲遲未至的回書,也是不由降了許多期許……
“薛長老之所以說上這些,是在擔憂之后的那場道子之爭?”
此刻,陳珩忽笑問一句。
薛敬沉默片刻,也是坦然開口道:
“真人恕罪,我的確有此等思慮,嵇法闿本就并非凡物,如今又得王如意襄助。
若他在昱氣天斗敗了玄酆洞道子穆長治,只怕此人在派中的聲望,將會到得一個難以撼動的地步!
若那時山簡祖師又于旁出力,在嵇法闿攜譽望而歸的景況下,只怕——”
“只怕師尊亦難阻塞堂堂眾望,而嵇法闿入主希夷山,或將成為難以更改的事實?”陳珩隨意接口道。
薛敬默然片刻,語聲難免有些凝重:
“所謂眾意難拂,眾愿難抗,而名望如洪濤長風,雖地維亦難禁絕,不容忽視……
非我小覷真人,心存二心,自當日執筆立契時候,薛某的性命便已是徹底交予真人來任意驅用了,百死亦是無悔!
只是這等情形下,真人可否與兩位祖師商議一二?”
陳珩聞言一笑,搖頭:
“師尊此時并不在胥都天內,我縱想尋,也力有未逮。
至于威靈祖師,薛長老你并不知這位祖師性情,我若真拿這等雜事前去叨擾,只怕會適得其反。”
薛敬一時啞然,不知說何是好。
“并非眾望。”
在薛敬思索間,陳珩聲音忽然響起。
“并非眾望?”
薛敬低聲重復,視線忙看向陳珩。
“假使嵇法闿可以晉位道子,眾望不過附帶的罷了,是自然而然之物,其實不算什么。
他若真能做道子,憑的是在離開宵明大澤前的那一身赫赫戰功,憑的是在重歸宵明大澤后斗敗穆長治、一氣壓服派中五位真傳的驚人之舉!”
陳珩負手在后,淡淡開口:
“而師尊若真令嵇法闿入主了希夷山,也絕不會是因什么眾望所歸……
只是因我敗了。
我徹底敗了在嵇法闿的手中,僅此而已!”
薛敬眉頭一跳,這話語里他只覺有股沉重壓力在隆隆襲來,若山岳壓頂,叫人難免心神繃緊。
而陳珩面上神情倒一如往常,叫人看不出什么端倪來。
“不過若嵇法闿真是攜大勝之勢而來,我若欲維住所謂的門中聲望,不使他專美于前,便也唯有一法了。”陳珩說道。
“敢問真人,這法子是?”
薛敬臉色一肅,起身一個稽首請教道。
陳珩緩步向前走了幾步。
此時恰是天色大好,曦光如水般蕩漾旋浮,飛瀉而下。
因無人出聲,大殿中兀就靜謐一片,莫名添出了幾分莊肅高遠之意。
在那些浮動的熠熠金輝里,陳珩眉眼也似朦朧不清,像被鍍上了一層流彩,緲遠深邃。
“唯是丹元奪魁,做成嵇法闿當年未能做成的事。”
片刻后,薛敬只聽見陳珩聲音從前頭平靜傳來。
薛敬張了張嘴,又莫名止住,場中一時又只剩一片寂然的沉默。
薛敬心知丹元大會可絕非什么尋常機緣,可謂是胥都天內排名至上流的大造化。
堂堂四十二位宇內一流的金丹真人齊聚一堂,稍有一絲不慎,頃刻之間便要被打落塵頭,與那份天大造化失之交臂。
而斗到后頭,怕也不僅是單對單的局面了,而是要以一敵眾,面對多個同境俊彥的圍攻。
那最有望摘得丹元魁首者勢必將被剩下之人針對,要提先將他排擠出局。
種種機陷暗設、局勢混沌,恰是如那波流激蕩,頃刻百轉!
嵇法闿當初便是因一線之差,而無奈落敗。
而君堯在最后混戰時候,因面臨數位同境俊彥圍攻時,亦曾露出過險相來。
薛敬對陳珩自是抱有極大信心,在他看來,后者注定是將稱尊做祖的人物。
可對于陳珩是否能在丹元大會上奪魁,薛敬卻也是不敢定論。
因這其中的變數著實太大,考驗的不僅是法力神通,還更有冥冥中的那一線氣數。
局勢瞬息萬變,誰也不敢言說自己能一路輕松橫推,把握住每一個時機關竅。
但陳珩話語中的那股自若從容之意,卻令薛敬所有欲道出的話語,都是再說不出口。
他怔了半晌,猛抬頭與陳珩對視一眼。
這一剎,他似解開了心中的一團疑云般,忽拊掌大笑起來,胸懷大暢,神采飛揚!
“是極,是極!若真人真在丹元大會上奪魁,縱嵇法闿在昱氣天攜大勝之勢而來,一時亦無法撼動真人的權位!
而真人若再元神成就,那——”
薛敬不停踱步幾合,才將心緒給撫靜,隨后他將喉頭未完的話語給止住,又朝陳珩歉然施了一禮。
“而薛長老所言的第二件事,是同姜師妹相關?我在下院時候,曾蒙姜師妹出資相助,對她的情況,多少也是有些了解。
若我猜測無差的話,今番莫非是姜氏有人欲奪她家業?”陳珩擺擺手,忽問了一句。
“正是如此,不過我等記得真人與那位姜真人有些舊情,在暗中出力,倒是挫了一回姜氏的謀算。”
薛敬聞言一訝,但也不多說什么,只是將此事的前因后果全盤托出,與陳珩道明。
半晌后,陳珩搖了搖頭,袖袍一揮。
“這群世族。”
他眸中微微閃過一絲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