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人看來,進讒言害死斛律氏滿門忠烈的祖珽確屬奸臣無疑,但不可否認,在勸諫高湛,被其鞭二百,熏瞎雙眼之前,祖珽一直以敢言直諫的忠良形象示人。
此番當先進言高澄立后,他并未受任何人的指派,不過是擔心大齊重蹈高句麗的覆轍。
高句麗安原王立三位王后,故而因奪嫡之爭,國家陷入分裂。
如今高澄后宮三夫人并立,又恰恰是長子高孝章、次子高孝瑜、三子高孝琬三人的生母,由不得他不擔憂。
但北齊情況與高句麗大有不同,安原王承襲自其被刺殺的兄長安藏王,需要三位王后的宗族支持,才能坐得穩王位。
高澄作為高歡嫡長子,跟隨其父創業,哪需要爾朱英娥、元仲華、宋氏三人宗族的扶持。
三人宗族要有這份本事,以高澄的性子,早就在暗中謀劃,準備著要下死手了。
高句麗的亂象,根源在于其國內本身就存在割據分裂,權臣麁群分明已經殺盡了王都中以細群為首的另一派系重要人物,但其余人依舊可以在自己領地內募兵自守,高澄可不會讓地方存在這種有能力割據,反抗中央的勢力。
當然,要說祖珽一心為公,那也不見得。
自參加第一次科舉經典科考試,被點為進士以來,祖珽仕途倒是順風順水,坐上了禮部下屬的祠部郎中之位,但卻整日埋首桉牘,從未被分派過重要差事。
茫茫官員中,要想出位,總得干點振聾發聵的事,在北齊一朝,什么事能大得過立后、立儲,如今祖珽首倡立后,不論此番誰坐上皇后之位,都得承他這個人情。
畢竟高孝章、高孝瑜都十一歲了,高澄自己也二十八了,按規矩來說,也是時候定下國本了。
但偏偏他對高澄不甚了解,畢竟兩人接觸也不多,小高王荒淫歸荒淫,但他覺得自己每日晨練,也不是個早死的模樣,便也無需急著立儲。
更重要的是冒然定下太子,若他將來表現不合自己心意,那這個太子是被廢黜,還是任由他繼承皇位。
自古被廢的太子,難有好下場,作為父親的高澄,縱使能護他一時周全,卻也管不了身后事。
可若是江山社稷所托非人,更是愧對天下黎庶。
如今皇后之位空懸,對高澄來說恰到好處,將來真有兒子與自己志趣相投,才能出眾,封其母為后便可平息爭議,作為嫡子,他擁有母庸置疑的繼承權,高澄也自信自己作為開國之君,有這個威信讓嫡子坐穩皇位。
如今中低級官員紛紛請立皇后,著實惹惱了高澄,他將奏疏一股腦全砸在御階下,在朝會上怒斥道:
“皇后新喪,尸骨未寒,你們便逼著朕再立新后,好!好呀!這般急著向新后、向儲君獻媚表忠,若我立下太子,你們是否還要隨他逼宮,讓朕禪位為太上皇不成!”
此話一出,不止百官驚恐失色,就連隨同上朝觀政的高孝章、高孝瑜也趕忙雙膝跪地,連聲請罪。
二人年滿八歲以后,便不再只是悶頭讀書,高澄還是齊王的時候,便時常將他倆帶往中書省,教授他們如何處置政務。
防兒子歸防兒子,可是當父親的誰會真想把兒子防成廢物,如嘉靖朝的二龍不相見,還真就對兒子不管不問,終究只是個例。
此番高孝琬倒是逃過一劫,他只七歲,要過了年才能上朝觀政,至于小透明高孝瓘,立后跟他扯不上關系,群臣連他母親是誰都搞不清楚。
高澄也不可能讓世人知曉高孝瓘是元朗皇后所出,否則不是坐死了他當齊王期間曾淫亂瑤光寺么。
一場朝議不歡而散,高孝章與高孝瑜對視一眼,長舒一口氣之余,又各自別過頭去。
知子莫如父,但作為兒子,對父親的脾性也多有了解,二人生怕高澄誤以為是他們在背后攪動風云,想上位太子,有這么一位多疑的父親,當兒子的注定不好過。
兄弟倆一同回后宮向祖母婁昭君請安的路上,高孝瑜突然道:
“大哥外祖遺澤遍天下,為何此番聲勢尚不及我?”
高孝章聞言止步,他帶著和煦的笑容說道:
“我二位舅父一死一殘,卻無人為其發聲,十八年人走茶涼,所謂外祖遺澤,又能剩得了幾分,倒是二弟,為漢女所出,那些漢人文臣自然傾心于你。”
高孝瑜卻回以譏諷道:
“莫要以為我不知道,大哥便是要把我推出來,分擔父皇猜疑,要我說,大哥也是枉費心機,文臣鼓噪得再厲害,對父皇而言,也如隔靴搔癢,倒是大哥有個好外祖,在軍中多是故舊,觸了父皇的逆鱗。”
二人雖早慧,但到底才十一歲,沒有其父那般的城府,心底藏不住事。
說罷,高孝瑜揚長而去,只留下高孝章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高孝章恨透了自己爾朱榮外孫的身份,真要讓那些將領站隊,誰又會為了十八年前那點香火情,在自己與父皇之間,選擇支持自己。
可以說是好處半點沒撈著,平白遭了父皇猜疑。
片刻后,高孝章臉上恢復了往日親和的笑容,快步追上了高孝瑜,二人在祖母婁昭君面前那叫一個兄友弟恭。
婁昭君讓兄弟倆吃果子,高孝章專吃色澤差的,婁昭君好奇,問其緣故。
高孝章說道:
“色澤好,必然香甜,孫兒想要留給二弟食用。”
婁昭君又見高孝瑜只吃了一顆,卻不愿再吃,又問其是否不愛吃果子。
高孝瑜回答道:
“祖母賜果,香甜無比,孫兒想要帶回去分享給三位弟弟。”
婁昭君這輩子恨透了高澄猜疑兄弟,此刻見自己撫養長大的兩個孫兒友愛兄弟,大為歡喜,緊緊摟著高孝章與高孝瑜,連聲感慨道:
“好孫兒,都是我的好孫兒,就該如此,就該如此呀,莫要學你們的父皇,這天下間,哪有比手足兄弟更深的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