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塔法走出了大殿,直到即將離開宮廷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塔克基斯拉宮那氣勢恢宏的巨型拱門。
身邊,擔任佩劍侍從的外甥忍不住詢問道:“您在看什么?”
“看這座由喀斯魯先君修建的宮殿。”
“您都看了半輩子了,不膩嗎?”
穆斯塔法出自美索不達米亞的薩拉森豪門,受封的“伊克塔領地”(類似于普羅尼亞,都是法律上的非世襲領地,實質已與封建采邑區別不大),加起來超過十萬公頃,相當于一個歐洲常規的公爵領地。
他擔任大維齊爾已二十三年,歷經兩代薩珊王,對這座宮殿,他甚至要比巴格拉姆六世還要熟悉。
“我擔心以后再想看也看不到了。”
穆斯塔法搖了搖頭,嘆道:“法德勒,假如有朝一日,韃靼人攻破了泰西封,將內沙布爾和雷伊城的慘劇,復刻在泰西封頭上,你會怎么做?”
侍從愣了下,才道:“您說笑了。”
但穆斯塔法的神情實在不像說笑,侍從臉上的笑容也很快斂去了:“帝國雖然在波斯地區遭遇了重創,但主力尚在,根基未損,我們很快就會組織反攻,收復失地的。”
他們家族的主要根基都位于美索不達米亞,是薩拉森系貴族的領頭羊,在這一派人看來,帝國在波斯的領土受損,對他們而言未嘗就是一件壞事。
畢竟波斯系貴族在薩珊王朝,始終壓著他們薩拉森系貴族這些后來者一頭,即便是在薩珊王朝統治重心西移以后,仍舊如此。
“呵呵,帝國的六大城,內沙布爾全城被毀,雷伊城損毀過半,設拉子的阿塔克巴主動開城投降,將設拉子送給了韃靼人,如今伊斯法罕又遭韃靼人團團包圍,難道情況還不夠糟嗎?”
穆斯塔法輕嘆道:“此前誰能想到,強盛一時的阿尤布王朝,只不過一年時間就被十字軍攻滅了呢?”
“舅舅,薩拉丁那種暴發戶,又豈能跟帝國相提并論呢?”
侍從故作輕松地說著,跟薩珊這個千年王朝比起來,別說只建國二十年的阿尤布王朝,就是法蒂瑪,倭馬亞兩個比較長壽的拜火教王朝,也只是后起的暴發戶罷了。
“帝國在漫長的歷史上,曾經面臨過許多挑戰,最危險的時候甚至丟失了泰西封,但帝國不是仍舊挺過來了嗎?那時如此,這次亦然。”
“呵,你說得沒錯。”
穆斯塔法似是真得到了寬慰,緊繃的神情也緩和了下來。
沒人比他更清楚薩珊王朝現在面臨的危機,不僅是在外,內部也是暗流洶涌。
最近泰西封和巴格達這兩座堪稱“雙子星”的大都市正流傳著一種非常可怕的言論。
“巴赫拉姆六世是無能之君,繼位以來,一事無成,先坐視鄰邦被法蘭克人所吞卻無一絲支援,又被東方來的蠻夷打得喪師辱國,根本不配當萬王之王。”
“倘若換一個新君主,一切困難就都會迎刃而解。”
穆斯塔法不知道這種可笑的說法是從何而來的,幾次追查也未能有任何收獲,這反而使他越發憂心忡忡起來,能有這種手段的幕后黑手,很可能涉及到了皇室內斗。
眼下的薩珊王朝,可容不得一場內亂了。
穆斯塔法不知道的是,在暗中傳播謠言的,其實根本就不是巴赫拉姆的兄弟或是兒子們,而是庫爾斯麾下,三年來成員已經發展到上萬人之多的間諜組織“黑暗之影”。
就連那些向人們哭訴韃靼人的可怕的難民們,其背后也有黑暗之影推波助瀾的身影。
此外,黑暗之影還在潛移默化引導著美索不達米亞的平民們,塑造一種在法蘭克人治下,也比在拜火教領主的治下幸福的輿論。
再加上洛薩從未苛待過往的朝圣者,許多拜火教的朝圣者從海外帝國返回后,即便嘴上不敢說,心底卻也對海外帝國人民的安居樂業產生了向往之情。
這導致兩國交界處,常有不堪當地封建主壓迫的異教徒,投奔到法蘭克領主的麾下,三年下來,總數都已達到了數萬人。
這個數字看起來不多,但那是因為美索不達米亞的拜火教領主們也加強了防備。
如今,洛薩想要營造出一種全新輿論導向,即薩珊王根本無力庇護他的人民,想要在韃靼鐵蹄蹂躪之下幸免,唯有投入到他這個海外帝國皇帝的麾下。
種子已經種下,雖然還很稚嫩,但只要薩珊再遭遇一場大敗,這枚種子就會很快成長為參天大樹。
一個月后。
拉赫巴城堡。
作為薩珊波斯位于杰濟拉地區最重要的邊塞堡壘,這里扼守住了從敘利亞地區進入到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幼發拉底河谷地區,周圍被沙漠環繞,是相當于人之咽喉般的交通要道。
雖然受限于周圍稀疏的草原與廣袤的荒漠,這座城堡沒辦法容納太多的駐軍,但也有三千名不死軍常年駐防于此。
再加上城高墻固,大堡之內又套小堡,一旦遭受攻擊,只要堅守幾天時間,援軍就會源源不斷補充上來。
這天,城堡上的不死軍們正像往常一樣蹲在陰涼處聊著閑話。
作為薩珊王朝“宮廷禁衛軍”的角色,不死軍絕對是精銳中的精銳,雖然近些年受古拉姆,也就是馬穆魯克們的沖擊,地位有所動搖,但依舊是一支精銳之師。
只是相較于駐防于水草豐茂,土地肥沃的巴格達和泰西封,駐防于拉赫巴這座西境第一要城,對他們而言也無異于發配到了窮鄉僻壤。
“聽說,最近對面的法蘭克人又有大動作?”
名為馬蒙的不死軍士兵神秘兮兮地說道。
“不會要打仗了吧?你聽誰說的?”
“商隊啊,他們的消息最靈通了。”
一旁的隊長忍不住嗤道:“每年都有這么一遭,就是那個法蘭克國王召開的比武大會,在法蘭克人眼中,那就跟在巴格達智慧宮舉行的辯經會差不多。”
馬蒙有些無趣地說道:“原來是這么回事,我還以為建功立業的機會就要來了。”
隊長冷笑:“只能說,野蠻人就是野蠻人,這種毫無意義夸耀武力的方式,也能讓他們樂此不疲。”
一旁,又有不死軍士兵插話道:“但他們的確很能打,就連薩拉丁那樣強大的君主也敗在了他們手下,據說那個法蘭克國王還馴服了魔龍,真要打起來,咱們這座城堡可未必能守得住。”
隊長也不反駁,即使薩珊在拉赫巴也派駐了一些宮廷法師,并給他們配備了全套的阻魔金軍械,但也沒幾個人就會因此膨脹到能殺死魔龍。
“不過是仗著邪惡的黑魔法罷了,如果沒有那個洛薩,圣城早就已經回歸拜火教之手了。”
“這次他們舉行比武大會的地點在哪?不會還是大馬士革吧?”
“可能是阿勒頗,也可能是安條克...法蘭克人每年都要搞一場比武大會,每次地點都不一樣,每次召開,還都會征召地方領主的精銳一同前往,這么一遭下來,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錢。”
海外帝國建國第一年,比武大會于耶路撒冷舉行,第二年就改到了大馬士革,第三年又改到了開羅。
隊長擦了把臉上的汗,小口啜飲了一口發酵葡萄汁:“前年他們在大馬士革聚兵的時候,整個帝國都如臨大敵,我只盼今年他們能安分點。”
相較于群山遍布的波斯地區,美索不達米亞可是一片大平原,薩珊最大的兩座城市巴格達和泰西封都位于此,法蘭克人的威脅在當時的薩珊人眼中可比還未發威的韃靼人大多了。
也正是那一遭牽扯了薩珊大部分軍力,再加上巴赫拉姆也沒料到屈出律這個看起來還頗有梟雄氣概的人物會敗亡得那么快,才導致薩珊坐視西遼國滅,也沒能出兵支援。
一旁,老成持重的老兵終于開口道:“還是小心一些為妙,聽說東邊的韃靼人很兇,大半個波斯都已經淪陷了,法蘭克人如果跟他們聯起手來可就糟了。”
說話間,馬蒙突然揉了揉眼睛:“奇了,那不是今早剛離開的商隊嗎,怎么又回來了?”
只見在遙遠的天邊,一行數百人的龐大商隊,正像是發現了什么可怕的魔怪一樣,拼了命的駕馭著坐騎向拉赫巴奔來。
隊長正色起來,吩咐道:“可能是貝都因強盜,能把這么大規模的商隊嚇成這樣,規模必然不小。馬蒙,你去通報伊本將軍,讓馴鷹師放飛幾只獵鷹查探一下。其余人,跟我去牽坐騎,準備出城接應商隊,殲滅這些強盜,保商路暢通,對咱們而言也是大功一件。”
馬蒙領了命,快速奔向伊本將軍所在的內堡,心中卻也不怎么緊張。
拉赫巴位于交通要道,帝國驛站的末端,每天都有商隊和朝圣者路過,遭遇貝都因強盜可再正常不過了,這些堅守著游牧傳統的薩拉森人,在他們這些已經開始定居生活的薩拉森人眼中,就是一群可恥的強盜。
只是游牧民這種東西,就跟韭菜一樣,再怎么割,還是會從茫茫荒漠當中生長出來。
薩拉森君主們對此也只能“招安”“震懾”兩手并抓。
然而,當馬蒙通報過后進入伊本將軍的官邸當中后,卻發現背對著他而坐的將軍,始終一言不發。
他繞到對面時才看到,自家將軍的脖頸上,正汨汨流淌著殷紅的血水。
強烈恐懼感扼住了他的喉嚨,使他甚至有些不能呼吸。
“敵襲...”
還沒來得及發出的呼喊,被硬生生咽回到了肚子里。
戴著面紗,有著一頭藍灰色長發的少女,輕輕扶住了他的身體,動作輕柔地將他放到了地上,在他的脖頸處,一道血痕正緩緩浮現,滲出鮮血。
刺客輕嘆了一口氣,低聲喃喃道:“接下來的目標,就是他們的施法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