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蘇凌只是剛向前踏出了一步,卻再次停身站住。剛想喊出的聲音,也只是在張開嘴的那一刻,化作了無聲一嘆。
逐漸恢復的理智,在他腦海之中瘋狂地拉扯。
不能!
蘇凌喉頭滾動著,將幾乎沖口而出的呼喊死死咽下。
丞相交付的使命,那無形的枷鎖,如同冰冷的鐵鏈,瞬間勒緊了他的四肢百骸,將他牢牢釘死在陰影之中。任何一絲暴露,都可能將這巷子里的溫暖與光亮,他視若珍寶的兩個人,瞬間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他只能像瀕死的困獸,在無聲的陰影里,貪婪地、絕望地汲取著這一幕——這近在咫尺卻遠隔天涯的重逢。
蕭璟舒似乎又和杜恒說了幾句什么,他模糊的淚眼已看不清她的口型。只見她輕輕拍了拍杜恒的手臂,像是在告別,然后轉過身,那淡黃色的裙裾在樹蔭下劃出一道輕盈卻略顯落寞的弧線,朝著巷子的另一端,也是蘇凌藏身之處的相反方向,緩緩走去。
她微微低著頭,方才刻意揚起的明媚笑容已悄然隱去,側臉線條在沉郁的光線下,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寂與思念。
蘇凌深深地盯著那漸行漸遠的淡黃背影,直至她消失在巷口拐角,仿佛帶走了這幽暗世界里最后的一抹暖色。
巨大的失落與尖銳的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他背靠著冰冷刺骨的斷墻殘壁,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攥緊的拳頭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幾道帶血的月牙痕。
終于,一聲重重的嘆息,黑衣湮沒在巷角的陰暗之處,再也尋覓不到一絲一毫的蹤影。
蘇凌回到陳揚的家中,自己煮了一壺茶,將藤椅從堂屋之中搬出,放在落日的余暉之下,然后隨意的躺在那里,雙眸微閉,時不時的抿一口茶,他洶涌的心潮i,才逐漸地緩緩平息下來。
天色擦黑,門“咚——”的一聲開了,蘇凌這才猛然睜開了眼睛,卻見陳揚神色慌張,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從外面跑了進來,然后隨手迅速的關上大門,一眼瞅見蘇凌正院中藤椅上半靠著,這才三步并作兩步的來到他的身旁。
蘇凌有些訝然地看了他一眼,方道:“陳揚啊......你這是怎么了,慌慌張張的,這才仲春時節,也不熱啊,你怎么搞得滿頭大汗呢......”
陳揚喘息一陣,又咽了幾口唾液,這才勉強的平復呼吸,他壓低的聲音還是有些顫抖。
“公子......出大事了!......”陳揚變毛變色的說道。
蘇凌聞言,眉頭一蹙,豁然從那藤椅上直起身子,盯著陳揚急問道:“出了什么大事......你莫要著急,慢慢說......”
陳揚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這才低聲道:“我今日一早便去暗影司總司點卯,心中還是有些忐忑不安的,一則我怕萬一韓驚戈向段威舉發咱們昨夜暗探那架格庫之事,惹來麻煩;二則,昨夜咱們走的時候,那架格庫的后院可是一片狼藉,死尸、血跡一大堆,咱們走的匆忙,那韓驚戈雖然說他留下善后,但我總覺得他一個人,又快天亮了,就算他再迅速,再仔細收拾,也總會留下些蛛絲馬跡來,要知道,暗影司這些人,一個個可都是尋找線索和痕跡的高手......萬一......”
蘇凌瞇縫著眼睛靜靜的聽著,忽地淡淡出言道:“難道韓驚戈真的給段威告密了?......”
陳揚趕緊擺擺手道:“哪到沒有......”
蘇凌一怔,又道:“那就是暗影司的人,發現了昨夜咱們打斗的痕跡?......”
陳揚聞言,又急忙擺了擺手。
蘇凌眉頭一蹙道:“除了這兩件事,還能有什么大事......”
“額......是韓驚戈他......他......”陳揚一時情急,說話有些語無倫次。
蘇凌見狀,也有些著急道:“韓驚戈?他到底怎么了?......”
陳揚這才火急火燎道:“韓驚戈他......失蹤了!”
“什么......失蹤了?......”蘇凌乍聽之下,還是十分震驚的,眼眉猛然一跳,瞳孔一縮,倒吸了一口冷氣。
“具體怎么回事,你細細講來!......”蘇凌沉聲道。
“喏......公子,我去了暗影司之后,一邊朝大堂走,一邊暗自觀察,將暗影司一切如常,每個人的神情也沒有什么緊張或者特別之處,就知道,他們應該是不知曉昨夜架格庫打斗的事情的,我裝著來得早無事可做,悄悄地先去了一趟架格庫的后院,果真看到整個架格庫后院恢復如初,沒有一絲血跡和打斗的痕跡......”
隨著陳揚的講述,他的呼吸才漸漸平穩,聲音也變得正常了起來。
“我當時覺得既然都恢復成這個樣子了,定然不會有什么事了,心中還暗暗覺得那韓驚戈有些本事,那么短的時辰,能做得如此滴水不露,真讓我有些沒想到......”
陳揚頓了頓,又道:“然后我又溜溜達達地回到大堂之中,到了點卯的正時刻,我發現,今日前來點卯的人,比往常格外的多,也格外的齊......甚至連梟隼閣的李青冥和他的部屬都一個不少......我心中還覺得,這是日頭打西邊出來了呢,頭一次啊......”
“不過,這么齊的人,卻唯獨少了韓驚戈一人......”
蘇凌聽到這里,眼睛再次瞇縫了起來。
“不過呢,我當時也沒有太過在意,畢竟這韓驚戈不被約束慣了,來去自如,點卯來不來的,都看他的心情......所以,也就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中......”陳揚道。
“然后,段督司最后到了,示意所有人安靜,照例先開始了點名,念到韓驚戈時,見無人應答,段威還十分罕見地皺了皺眉頭,環顧了人群一圈,這才繼續往下點名......”
“我原以為那段威點卯之后,照例還會拍一大通的官腔官話出來,沒成想,他臉色一肅,竟然說起了正事......”陳揚道。
“什么正事?......”蘇凌問道。
陳揚瞅了蘇凌一眼道:“這正事嘛,卻是關于公子您的......”
蘇凌心中一動,暗道,難不成是孔鶴臣那老家伙,將自己并沒有讓染病的消息,偷偷告訴了段威不成?
他忙開口道:“關于我?......他能說出什么關于我的正事來?......”
“他說,從今日起,暗影司全體上下成員,均進入待命狀態,各處都要各司其職,畢竟蘇凌蘇黜置使已然返京,只是身體抱恙,暫時還沒有開始察查的差使,但于公......公子您是天子和丞相雙封的京畿道黜置使,負責察查京畿,京畿道各衙門,各品階官員都要無條件協同配合察查,不得推諉扯皮;于私嘛,他說公子您是咱們暗影司總司副總督領,也是他們的上峰,所以暗影司竭盡全力協助公子您,那是當仁不讓、義不容辭的事情......”
蘇凌聞言,嘁了一聲道:“這......鬧了半天,不還是一堆官話么,不過這次沒那么空洞,有點具體內容而已......”
陳揚搖了搖頭道:“不不不,那段威接下來又說,梟隼閣要立刻展開行動,搜集京畿道一切枉法官員的罪證和線索,證據確鑿的,該抓的抓,一個漏網之魚都不能放過......在公子您到暗影司之前,提前未雨綢繆,為公子鋪路,掃清障礙,那天聰閣,要全力打探京畿各處的反常動向,各衙門口的秘密情報,迅速進行全方位的匯總,架格庫要將天聰閣匯總成的情報妥善保管安置在架格庫內,更要單獨開辟出一片區域,用來存放,以便公子您來了,方便查閱......”
蘇凌聽了,心中暗自思忖,這段威突然來這么一手,到底是為什么,用意又何在呢?
首先,他給梟隼閣李青冥的任務是,搜集京畿道官員罪證,一旦罪證確鑿,該抓就抓,不能放跑一個漏網之魚。
這是明面上冠冕堂皇的說辭,當然,這也有可能是段威說的實情。
可是蘇凌隱隱覺得,有沒有一種可能,這段威其實是想借李青冥之手,打著提前為自己辦事的旗號,將一些已經浮在水面上,掩藏不住的有關當年貪腐案的官員和相關之人,統統抓住,在自己還未來得及接觸他們之前,將他們一網打盡呢?
若真的是這樣,那自己再調查貪腐案,可就費勁了。
再說他給天聰閣的任務,與給梟隼閣任務的目的是如出一轍的。
是有可能真心讓他們搜集情報和線索,而隱藏更深的用意,會不會他借路信遠之手,現將搜集到的證據和線索,統統毀掉呢?
至于架格庫,因為是段威他自己負責的,所以,他不過是順帶提一提,要不然自己的負責的這一塊,他一點任務都不給,也說不過去。
蘇凌暗暗思忖一陣,這才表面上裝作輕松的神色,點了點頭道:“這也正常啊......那段威真這樣做了,也是應該的,真就讓我省了不少的麻煩......”
陳揚又道:“不不不,公子,若只是這些,卻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無非是暗影司成員,最近辦差上點心而已,可是段威緊接著又說,由于時辰緊,任務重,李青冥的梟隼閣是風險最大的,所以要增派一個強力的人,此人必須功夫高強,而且有一定的抉斷能力,所以,他思來想去,便決定,讓韓驚戈暫時協助李青冥,兩人共同商議梟隼閣的各項差事,一旦有爭議,兩人可以找他抉斷......”
蘇凌聞言,頗有些意外,段威這一手的人事安排,將韓驚戈塞進李青冥的梟隼閣,到底用意何在呢?
一個是生人勿進,一個是獨來獨往,兩個人一對兒不合群,這差事和安排,根本就是瞎胡鬧嘛。
蘇凌沒有說話,只覺得有些看不懂段威此舉到底是想干什么。
他忽地開口問道:“李青冥與段威之間的關系如何?......”
陳揚想了想道:“還說得過去吧,李青冥向來不跟任何人打招呼,除了他梟隼閣的成員,不過他也是老大,梟隼閣成員對外人冷面寒霜,愛答不理的,但卻是對李青冥恭敬至極,也皆甘愿效死......”
“李青冥平素不跟路信遠和韓驚戈說半句話,便是見了,也權當未見,路信遠嘻嘻哈哈跟他打招呼,他也不搭理......不過,李青冥對段威還是有些客氣的,當然,這客氣也不是說,會主動打招呼,或者坐下來聊聊,無非是公事開口說話,平素見了,點頭而已......”
蘇凌想了一陣,緩緩的點了點頭道:“說下去......”
“段威既然給韓驚戈分派了差事,那韓驚戈必須到場啊,可是韓驚戈是今天唯一缺席的一個......因此段威酒命兩個暗影司的弟兄,去韓驚戈家中將他喚來......”
陳揚的神情又變得緊張起來道:“結果,那兩位兄弟去而復返,神情還有些慌張,言說韓驚戈家大門敞開,里面空無一人,不僅如此,韓驚戈的暗影司令牌、制式官服還有他的細劍連同他都沒了蹤影......他們在韓驚戈家中查了許久,并未發現什么可疑之處,便在那里等了許久,仍不見韓驚戈回來,他們擔心段督司著急,所以才急忙回來稟報......”
“段威聞言,也是有些吃驚,立刻做了抉斷,他乃是直管架格庫的,所以帶上了我和架格庫的兩名負責守衛的暗影司兄弟,并招呼了李青冥帶了四名好手,一起去了韓驚戈的家中......”
蘇凌心中一動,忙道:“這么說......你也去了韓驚戈家中了?”
陳揚點了點頭道:“不錯,我也去了......我們來到韓驚戈家中之時,果真看到他家大門敞開,我們仔細地檢查了那大門的鎖頭,并無破壞痕跡,然后我們進了院子,巡視了幾圈,也沒有發現什么,又前院后院,各個屋中找了幾遍,的確發現空無一人,韓驚戈一應所用之物,連同韓驚戈都沒了蹤影......”
“一點線索都沒有么?......”蘇凌皺起了眉頭道。
“有!......”陳揚忙道,“我們準備收隊撤離,還是李青冥眼尖,他發現那院中的石桌和石凳似乎有點不對......”
“如何不對了?......”
“正常來講,大晉百姓院中的石桌旁的石凳,若是單數,必然是靠大門方向的石凳放得多些,而靠堂屋中廳方向的石凳放得少些......那韓驚戈院中的石凳有三個,然而卻是靠大門方向那里放了一個,靠堂屋的方向,放了兩個......”陳揚道。
“所以,李青冥便在石桌石凳前來回地觀察了許久,還真就被他發現了蛛絲馬跡......”陳揚道。
“那石桌沒有挪動的痕跡,但是在石桌桌面上,有一道十分不明顯的長劃痕,從石桌表面一側一直蔓延到對面一側......”陳揚道。
蘇凌忙道:“莫非是打斗兵刃的劃痕?......”
陳揚搖搖頭道:“不不不,起初我們都認為可能是兵刃的劃痕,但李青冥仔細地觀察過,發現并非是兵刃劃痕,因為兵刃劃過的痕跡,不可能這么不明顯,而且兵刃的切口是均勻的,所以劃痕也應該基本深淺一致才對......”
蘇凌點了點頭道:“這李青冥果然不愧是暗影司梟隼閣閣主,觀察力十分了得,石凳的擺放位置,那么細節的東西他都能發現,已然十分不易了,還對痕跡研究得那么透徹......那劃痕應該不是兵刃留下的......”
陳揚點了點頭道:“段威當時便問李青冥,這劃痕究竟是什么東西留下的呢?......”
“那李青冥如何回答的?......”蘇凌問道。
“他沒有回答,只是讓手下進了韓驚戈堂屋之中,取了兩只茶卮來,然后讓段威與他對面坐在石桌前,接著他拿起自己手中的那茶卮,一用力,將那茶卮從自己面前推向段威面前......”
“茶卮在石桌面上急速地劃了過去,咯吱咯吱的聲音響過,留下了一條淺淺的劃痕,我們仔細的比對了一番,果然這劃痕與之前桌面上的劃痕,一模一樣......所以,劃痕是有人用力推動面前的茶卮,茶卮受力,飛速地射過桌面,從而留下的痕跡......”陳揚一字一頓的說道。
“精彩!......推理精彩,證據也令人信服......關鍵是憑著這么不明顯的劃痕,就能想到是有人推動茶卮留下的,李青冥果真是個高手!”蘇凌稱贊道,心中對這位梟隼閣主李青冥,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陳揚又道:“進而,李青冥推測,應該是韓驚戈與另外一個人見面,兩人在石桌前吃茶交談,應該是話不投機,韓驚戈或者那個來客,突然發難,將那茶卮推向韓驚戈,然后兩人動手了......”
蘇凌點了點頭道:“不錯,當是如此......”
陳揚又道:“所以,李青冥建議,大家在韓驚戈的家中再仔仔細細的搜查一遍,看看到底有沒有什么痕跡是我們之前從未發覺過的......”
“可有收獲?”蘇凌問道。
“確實有的,我們搜查了許久,仍舊一無所獲,可是那李青冥卻一動不動,只在石凳上坐了,根本不去搜查,這樣的行為,讓段威有些不滿,于是段威便拿官腔拍他,然而,段威不過剛說了一句話,就被李青冥打斷了,他讓自己的手下,將石凳和石桌全部挪開......”
“然后,我們便在這石凳和石桌之下,發現了不同尋常的東西......”陳揚說道。
“什么東西?......”蘇凌急問道。
“血跡,有兩處血跡,之前我們沒有發覺,是因為那石凳將它們蓋住的緣故......”陳揚有些激動的說道。
“李青冥這才解釋,說從劃痕上來看,韓驚戈的家中定然是來過什么人的,而且韓驚戈很有可能與來人發生了沖突,可是我們搜了許多遍,都快把韓驚戈的家翻了個底朝天了,卻除了這桌面上的劃痕,什么都沒有發現......這就有點難以解釋了......”
陳揚頓了頓,又道:“而大家都急于找線索,卻忽略了最初他提出的一個問題,為什么好端端的石凳擺放位置會變化......因此他坐在石凳上,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最終想通了,這應該就是那來人或者韓驚戈要掩飾一些什么線索,刻意而為的......”
“因此,他才讓人將石桌石凳搬開,果然發現了石凳下掩藏的血跡......有兩處血跡,所以兩處血跡,若只有一個石凳的話,是不足以將它們掩蓋起來的,這便是為何石凳會被人移動的原因......”
蘇凌不住點頭,更覺得李青冥果然心細如發,推理一環扣一環,無懈可擊。
陳揚說到這里,又皺了眉頭道:“公子,他們猜測,韓驚戈肯定遇到了什么突發的事情,跟人打斗,有可能負傷而走,或者被人所擒了,那地上的血跡,就可能是他留下的......”
陳揚頓了頓,方看向蘇凌道:“公子,您覺得韓驚戈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呢?真的被人抓走了?......若是真的她被人所擒,那向他出手的人,到底是誰的?......”
蘇凌不語,默默地沉思起來,雙眼閃著睿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