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冉點了點頭,面現回憶之色道:“說起來,是丞相還未出兵的那年冬天,龍臺下了好大的雪,大雪足足下了好幾天,那日清晨,我走出門去,想要去軍營,可打開門,便看到一個女娘正蜷縮在我的門前,已經暈了過去,整個人身上都覆蓋了冰雪,由于是清晨,再加上雪大,我門前并無行人,所以無人發覺......”
“她便是婉貞嗎?......”蘇凌問道。
朱冉點了點頭道:“不錯,我見她已經昏迷不醒,眼看就要被活活的凍死了,便動了惻隱之心。情急之下,便顧不得男女有別,將她抱起來,抱回了我的榻房......”
“我見她大冷的天,還下著雪,卻只穿了一身薄薄的單衣,不僅如此,衣服也是破爛不堪,補丁摞著補丁,加上她蓬頭垢面,還以為是個乞丐......”朱冉說到這里,淡淡地笑了起來。
“不過,怎樣也是條性命,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我找來了幾條厚厚的衾被,給她蓋上,又生了兩個炭火盆,放在床榻周圍,趁著她昏迷不醒,便搬了把椅子,坐在她的對面,給她相面......”
朱冉講到這里,眼中滿是柔情,聲音也變得溫柔了不少道:“我見她雖然穿得破舊不堪,頭發也散亂,她絕非傾國傾城的美人,眉眼五官都帶著再尋常不過的痕跡,屬于那種扔進人堆里不會立刻被指認出的樣貌......”
朱冉說到這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不過,正是這份尋常,卻在她昏迷的脆弱中透出一點耐看的韻味來。或許是因為年輕,又或許是天生如此,那份被塵污和狼狽掩藏著的、驚人的白皙底子,此刻卻在炭火的微光里和臟污的強烈對比下異常凸顯,就像那雪白的瓷器一樣......”
“所以,我忍不住又多看了她幾眼,見她額頭、顴骨沾染著凝固成泥點狀的雪水和塵土,幾道灰黑的痕跡甚至蹭到了腮邊,她的雙眉舒展而自然,不過分濃密也不顯細弱,只是靜靜地伏在緊閉的眼瞼上方。眼窩微微下陷,在眼下印出兩彎淺淡的青色,濃密的睫毛濕漉漉地沾在一起,許是在風雪中凍得太久,鼻翼尚顯蒼白,那張失了血色的嘴唇干裂而毫無光澤,呈現出一種近乎青紫的顏色......”
朱冉有些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第一次見到婉貞的印象道:“她給我的感覺,就一個字......瘦,很瘦很瘦的......她的面頰此異常削瘦,她的亂發幾乎蓋住了小半邊面頰和脖頸,則頭發完全散開了,被雪水和污泥弄得一縷縷打著綹......”
朱冉滿眼溫柔,聲音也十分輕柔緩慢道:“那時她氣息微弱,每一次呼吸都極為艱難淺短,不過,她是真的很白,皮膚白,臉上雖然很多污泥,顯得臟兮兮的,卻依舊掩蓋不了她皮膚的白皙......”
朱冉沉浸在回憶之中,蘇凌靜靜地聽著。
蘇凌可以感覺到,朱冉對婉貞是一見鐘情,這第一次的相見,便觸動了朱冉心中最柔軟的角落,在朱冉的心里,他覺得這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家女子尋常的生命,卻在冰雪的邊緣,倔強地發出了微弱卻無法忽視的光芒,像一塊被深深埋在泥濘雪地里的溫潤玉石,靜待著塵土的拂去。
朱冉不再說話,沉浸在他與婉貞初見的時刻,半晌,他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這才又臉色一紅道:“哎呀,扯遠了......公子不會笑話朱冉吧......”
蘇凌擺擺手道:“男人嘛,一見鐘情,自然是常有的事情,朱冉你是個真性情的人,這有什么好笑話的......”
朱冉這才點了點頭道:“我看得出來,她就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娘,不知為何會在清晨時分,昏倒在我的家門前......所以現在想想,這不就是上天賜給我朱冉的緣分么......”
“我正想著,等她醒來,我好問問她是誰,家住在何處,為什么會在大雪中暈倒在我的門前,便在這時,她竟然醒了,她最初還是有些恍恍惚惚的,大約過了幾十息,她才意識到自己被人所救,身上蓋著厚厚的衾被,躺在榻上,榻下還有兩個燒得正旺的炭火爐......”朱冉道。
“然后她便看見在她對面,正看著她的我,她頓時有些緊張,畢竟我是一個男人,而她不過是一個個孤零零的落難女娘,所以她本能地拽著衾被,朝里面的角落里蜷縮......”
“我趕緊出言,我告訴她不要害怕,是我把她救了......這里是我家,她很安全......”朱冉笑道。
“我跟她說了,我在清晨出門的時候,見到她昏倒在我家門前的事情......她略微地想了想,便想起了她昏倒前的事情,這才對我放下戒備,便口稱我為恩公,更要朝我磕頭,拜謝我救命之恩......”
“我趕緊將她攔住,問她是誰,怎么會在昏倒在大雪中......她這才告訴我,她名叫婉貞,是離著龍臺城數十里外的一個喚作隆興鎮子上的百姓,今早天不亮便去山中撿拾了些柴火,想著趁著大雪進了城里,好賣些銀錢......不成想山中就已經受了寒,又背著柴火趕了這一路,賣了柴火,已經又累又凍,還沒有吃東西,見雪越下越大,便急著趕回去,結果走到我家門前的時候,終于支撐不住,昏倒在我家門前了......”
朱冉說到這里,又笑道:“她說完,又要叩謝,我將她攔了,聽她說自己沒有吃東西,便將灶房的幾個剩下的粟米餅子給她吃,她也是真餓了,拿了那餅子,狼吞虎咽,連一點水都沒有就,就那樣吃了好幾個......”
“公子,我與婉貞便是這樣認識的......”朱冉道。
蘇凌點了點頭,不動聲色道:“那婉貞的家里,還有什么親人么?......”
朱冉嘆了口氣道:“婉貞吃完粟米餅后,便要向我告辭,無奈外面雪下得太大了,那隆源鎮又在大山之中,平素山路便不好走,何況大雪之時......眼看實在走不了了,我便出言挽留她,說若是不著急,便先在我家中住上一兩天,等雪停了,天好一些,她再回去......”
蘇凌心中一動,卻淡淡問道:“是你這樣說的,還是她主動開口要求的呢?......”
朱冉道:“自然是我說的.....她一個女娘,怎么能說這樣的話呢......”
說到這里,朱冉又呵呵一笑道:“不過,我卻是看得出來,其實她也有些為難,知道不好雪中進山,想要留幾日再回去,只是她說不出口罷了......”
蘇凌點了點頭道:“你說了這些之后,她便答應了......”
朱冉忙道:“起初是不答應的,婉貞執意要走,更說與我萍水相逢,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傳揚出去......好說不好聽,她還執拗地出了堂屋,結果剛走進院中,便因為下雪結冰,摔了一跤......所以,眼見是走不成了,只能暫時住在我的家中......”
“我將榻房騰出來,讓她住了,告訴她讓她安心住著,我這幾日便不回來住了,她若走了,把家門關好就行......她問我不住這里,要住哪里去,我告訴她,我是士佑將軍營中的士卒,我搬到營中將就幾日......”朱冉道。
“她挽留你了?......”蘇凌問道。
朱冉點了點頭道:“她聽了這話,顯然是有些著急,連忙擺手跟我說,若是因為她住在這里,讓我有家難回,她不是成了鳩占鵲巢了么......所以,她不同意我去營中暫住......”
“我見如此,便想了個辦法,讓她住榻房,我就在堂屋安身,她這才同意住了下來......”朱冉道。
他的眼中又滿是回憶之色,神情也變得滿足和幸福起來道:“之后連著四天,都是大雪,我每日早早便要起來去營中去,可是婉貞卻比我起得更早,我洗漱之后,她已經做好了早飯,每天早上都是如此,她喚我一起用飯......”
“雖然粗茶淡飯,但吃也香甜,喝也香甜......那幾日,我真的覺得很開心......不怕公子笑話,我都有些習慣這樣的生活了,每日起來,熱飯熱粥,真的是過日子啊,這是朱冉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朱冉笑道。
蘇凌一笑道:“那個時候,婉貞給了你家的感覺,讓你覺得這才是正兒八經的過日子.....所以那個時候,朱冉啊,你就已經動心了,是不是?......不過,你就知道,婉貞她也喜歡上你了么?......”
朱冉撓撓頭道:“我當然不知道,但我只是想著,婉貞永遠都不走該有多好,就留在這里......公子啊,不僅是早上,我每日早早的走,很晚回來,我回來之后,家里收拾得停停當當,干干凈凈的,所有的物什都被婉貞歸置得整整齊齊的,之前我一個人的時候,那可是亂七八糟的,一個人糙慣了,突然多了一個女娘給我整理,我真的覺得挺好的,也對她很感激......不僅如此,無論我回來多萬,那堂屋的桌上總還有冒著熱氣的晚飯......我想婉貞肯定給我熱過好多次了,要不然也不會是熱的......”朱冉動情地說道。
“朱冉啊,你是個有福氣的人啊......”蘇凌也哈哈的笑了起來。
“四日之后,雪也停了,婉貞要走了,雖然我十分不舍,我也看到婉貞滿眼都是不舍.....只是朱冉拙嘴笨腮,不知道該如何挽留她.....我便一直將她送出城,送到了隆源鎮鎮口,一路之上,我們都沒有說話......說真的,我真的很不開心......那個時候,我覺得我朱冉這一輩子,應該注定和這個喚作婉貞的女娘糾葛在一起了......”朱冉道。
“你親自送的婉貞回了隆源鎮她的家中么?......”蘇凌淡淡的問道。
“不不.....并沒有,只是送到隆源鎮口,并未將她送到家門口,畢竟她出去了這幾日,回來時是被一個陌生男人送回來的,萬一被鎮子的人撞見,自然會有不少風涼話的......”朱冉解釋道。
蘇凌聞言,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當時在鎮口,婉貞望著我,喃喃問我有沒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公子啊,朱冉當時真的想開口挽留婉貞,不想要她走......唉!可是朱冉算什么呢?”
說到這里,朱冉幽幽地嘆了口氣,滿是落寞的神色。
“若朱冉還是當年的百夫長,或許還有配得上婉貞的身份,可我當時不過是張士佑將軍麾下的一個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火頭軍了,雖然在京中置辦了一處地,有了安身之處,但除了那地契值些銀錢,我朱冉是一窮二白啊,別人家的小姐女娘,都是三媒六娉,鳳冠霞帔,八抬大轎,吹吹打打地嫁為新婦,可我朱冉呢,什么都給不了婉貞......我有什么資格,要求婉貞不要走,留下來呢?......”朱冉一臉的落寞道。
蘇凌嘆了口氣道:“朱冉啊,你這樣想是不對的,真正愛你的人,無論你是什么,無論你貧窮還是富貴,無論你平凡還是聲名在外,她都會一直陪在你左右的......”
朱冉點了點頭道:“公子說的是.....只是朱冉當時不懂啊,我看著婉貞的身影消失在鎮口,便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中......那幾日我心神不寧,就像丟了魂一般,在營中做菜,不是少放了鹽,便是多放了糖......更是免不了被上峰狠狠的訓斥......”
“就這樣一直渾渾噩噩的過了兩月多,冬去春來,我記得是崇安四年三月初二,那日我告了假,自己一個人在家中喝悶酒,忽然聽到有急促的敲門聲傳來,我醉醺醺地出了堂屋,打開門看到外面站著的人的那一刻,所有的醉意瞬間清醒了......”
“我看到了婉貞......”朱冉聲音直到現在還有些顫抖。
“她就站在那里......我感覺她跟之前大不一樣了......”
朱冉頓了頓,細細地回憶道:“衣裳是雖然單薄,但染著素雅的藏青色,洗得有些發白,卻漿洗得極為潔凈、板正,這身衣衫甚至袖口和下擺處巧妙地綴著幾處同色系的補丁,針腳細密勻稱,透著一股子窮家女兒精打細算的韌勁與整潔。衣衫裁剪十分合身,恰好勾勒出她初綻的清瘦腰肢和柔和肩線,教人眼前一亮......”
“原本如枯草般散亂糾結的烏發,此刻被一絲不茍地在腦后梳攏,挽成一個圓潤而簡單的小髻。碎發被仔細地收攏,露出一段細膩光滑的后頸。雖然十分簡單,也沒有什么頭飾,卻襯得她那張臉愈發分明,如同濯去泥污的珠貝,清新而白皙。”
“最為動人的是她的眼神——那目光大膽地、毫不避忌地看著我,宛如點亮的星辰,明亮而堅定......”
“她微微頷首,嘴角難以自抑地揚著清淺又甜蜜的笑意,那笑紋如同投入心湖的漣漪,一圈圈蕩開,溫軟又纏綿......”
“然后啊,她真的就沖我笑,我仿佛聽到了迎春花開的聲音......一時之間,我看著婉貞,竟然有些癡了......”朱冉沉浸在那日的重逢之中,聲音輕柔而緩慢。
“可是她笑著笑著,卻哇的哭了起來,然后毫不在乎周圍行人的目光,徑自地撲在我的懷中,我整個人都僵直了,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我當時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她一邊哭,一邊捶打著我的肩膀,她說我好狠的心,分別之后,她在隆源鎮天天盼著我能來見她......可是一直都沒有盼來我.....現在她忍不住了,便不顧一切地跑來找我......她告訴我,她說朱冉你知道么,婉貞真的太想,太想你了!......”朱冉越說越動情,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沉醉在昔日的重逢回憶之中。
蘇凌呵呵一笑道:“朱冉啊朱冉,你也真的是,一個大老爺們,竟然還不如一個女娘大方,還要人家親自來找你.......看來啊,你還得好好跟公子我學學才行!......”
朱冉臉色一紅道:“額......我不是第一次,沒什么經驗......或許以后......”
蘇凌聞言,笑嗔道:“這話說說就成,我看你這家,可是婉貞當家,你還想以后再有這樣的事情啊?這話要是讓婉貞聽見......”
朱冉聞言大窘,趕緊擺手道:“公子......公子替朱冉保密啊,我剛才是說錯話了......”
蘇凌哈哈大笑道:“行了,我知道你對婉貞一往情深,這次人家回來找你,你沒有再讓人家走了吧......”
朱冉使勁地點了點頭道:“是的......那個時候,我已經下定了決心,我朱冉非婉貞不娶!......”
“那人家女娘家中父母那一關,你怎么過?你可是說過,什么三媒六娉,彩禮大轎,你可都沒有的......”蘇凌笑道。
豈料朱冉臉色一暗,嘆了口氣道:“公子啊,我之前就說過,婉貞她是個苦命人啊......這世間她再無親人,她跟我朱冉一樣,這世間,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了......”
蘇凌心中一動,暗忖,怪不得朱冉說起婉貞之時,滿是柔情,更是有說不完的話,這婉貞的身世竟然跟朱冉一模一樣。
兩個世間沒有親人的人,只有彼此依靠,才能互相慰藉和取暖了,這份感情才會更加的深沉......
不過不知道為什么,蘇凌覺得,朱冉在這世間只剩下他自己一人,救了一個女娘,竟然跟他的身世極其相仿,不僅如此,這個女娘昏倒的地方,還十分巧合地就在朱冉的家門前。
這未免也太過湊巧了吧?
不過蘇凌對婉貞的印象也很好,看得出來那婉貞對朱冉的感情也十分正深厚和真摯,兩個人都成了夫妻這么久了,能有什么問題呢?
或許,真的如朱冉所言,這份姻緣就是上天賜給他的吧。
“當時我將婉貞抱進房中,我告訴她我要娶她為妻,她也告訴我,她說這一次她來,就不打算回去了,就算我朱冉攆她走,她也要賴在這里,再不回去了......”
朱冉沒有感覺的蘇凌心中想什么,繼續說道。
“我這才問婉貞,她不回去,她爹娘那里肯定會擔心的,她的親戚們也一樣,我說我既然要娶她,就光明正大地將她娶進門,雖然我朱冉沒多少積蓄,但我愿意拿出所有的銀錢,買了能買起的最好的彩禮,親自去拜見婉貞的父母......”
“可是啊,婉貞聽完,卻一臉的凄苦,她幽幽的對我說......”
“不必了......朱冉,我的父母在四年前已經死了......如今這世間,婉貞的親人,只剩下朱冉......你一個人了!”
蘇凌聽到這里,心中驀地一動。
四年前,京都龍臺郊外的鎮子,婉貞的父母竟然是在那時候死的!
若婉貞說的是實情,那婉貞的父母的死......
那場旱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