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昭明不知道蘇凌為何會問這三個問題,神情還十分鄭重,他先是一陣疑惑,但還是如實回答道:“我叔父最初也以為,有可能是丁士楨將三個糧倉之內僅剩的余糧全部調到了東倉,集中在一起,又在三日之內想辦法補上了一倉糧食的數量,即便是如此,也已經速度很快了,三日之內能夠完成,絕非易事......”
“可是第二日的上午,第二批捐助的糧食運了過來,叔父打開西倉和南倉兩處的糧倉大門之后,更是震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與東倉他看到如出一轍,南倉和西倉的糧倉之內,也塞滿了一袋又一袋的糧食......”
“嘶......”蘇凌倒吸了一口冷氣,“在這么短的時日之內,竟然湊足了三倉糧食,這根本就不可能啊,丁士楨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
歐陽昭明搖了搖頭道:“不清楚,我叔父曾經私下問過丁大人,可是丁大人卻只說,只要糧食足數,你我都好交差了,至于如何在三日之內湊足了這么多的糧食,過程已經不重要了......我叔父覺得丁大人非常之人,定然有非常之手段,便沒有再多問......總之,三倉糧食完全補上了,這便是天大的好事......”
歐陽昭明頓了頓,又道:“非舍兄是覺得若是天黑之時,光線不足,糧倉昏暗,所以有些可能看不清楚,只是在外圍擺了糧食,做出的倉庫糧食豐足的假象么?......”
蘇凌不置可否道:“有這點的懷疑.......但也不全是......”
歐陽昭明擺了擺手道:“不會的,這種事情絕無可能,因為捐助的糧食齊整之后,便隨著三個糧倉內的存糧全部發放到了京畿道受災地方,當時出倉之時,叔父亦拿著賬冊核對過,一袋都沒有少,反而多出了很多......”
蘇凌點了點頭道:“那第三個問題呢?......”
歐陽昭明想了想道:“據我叔父說,他曾經檢查過倉庫內的糧食,亦打開過裝糧食的袋子,里面確實是滿滿騰騰的糧食,而且顆顆飽滿,絕沒有一點摻假或者以次充好......”
蘇凌眉頭微蹙,沉吟片刻又道:“確定每一袋都檢查過了?......”
歐陽昭明搖頭道:“那自然沒有,三倉糧食,加起來數目巨多,若是一袋一袋地都檢查過,怕是整個戶部全都去,人手都不夠用,所以叔父只是每個糧倉糧食都檢查了三四排,保證里面是糧食就可以了,這也是戶部的慣例......”
“有沒有一種可能,丁士楨只是將每處糧倉內放了三四排的糧食,后面袋子里裝的,不是糧食,而是別的什么東西呢......比如......渣土什么的?”蘇凌瞇縫著眼睛,一字一頓道。
“這應該沒有可能的......畢竟所有的糧食都發往了京畿道受災地方,如果真的有很多不是糧食的東西混入其中,怕是整個地方的衙門口的官員都會一片嘩然,那些受災的百姓,豈能答應?除非他們在這些糧食未運走之前,將其中冒充的那部分,換成真正的糧食,但是......根本來不及去換的......”歐陽昭明道。
蘇凌聽著歐陽昭明所言,覺得合情合理,但不知為何,心中卻始終覺得哪里有什么不對,可是具體哪里不對,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龍臺有幾處糧倉?會不會有你叔父不知道的糧倉呢?丁士楨從那里調運過來的糧食......”蘇凌問道。
“不可能的,我叔父在戶部多年,從戶部主事到戶部員外郎,都管著糧倉的事情,整個龍臺,只有這三處糧倉,便是東倉、西倉和南倉,北城本就多貧苦百姓,自然不能在那里設倉的,畢竟......糧食對于那些百姓,有太大的誘惑力了,不過京畿道各城池,也有小規模的糧倉,然而天災嚴重,京畿道各城池早就開倉放糧了,根本湊不出數額如此巨大的糧食的......”歐陽昭明道。
蘇凌想了一陣,又道:“既然你叔父已經平安度過這一次危機,應該沒有什么差錯了啊,怎么最后還會因為貪污而被斬了人頭呢?......”
“唉,世事難以預料啊,這賑災糧食和賑災款,不是同時發放的......”歐陽昭明道。
“不是同時發放?......明明都是賑濟京畿道受災地方的,為何還要費兩次事,再者國庫銀,不也是戶部管轄么?......”蘇凌疑惑道。
“國庫銀自然是戶部管轄,負責國庫銀管轄的,也非我叔父,而是直接由丁士楨大人和當時的戶部尚書老大人親自管轄,若需打開國庫,使用國庫銀,必須由天子詔令和司空府印鑒,更要有中書省的批文,三者缺一不可,只有三者齊備,戶部才能動用國庫帑銀用于賑災......所以,手續上,比賑災糧撥發繁瑣不少......自然糧食就先撥發下去,帑銀要隔上幾日......”歐陽昭明解釋道。
“哦,原來如此......”蘇凌點了點頭道。
“可就是這叔父原本就不過問,也不管轄的國庫帑銀,要了叔父的這條命啊!”歐陽昭明驀地凄然說道。
蘇凌聞言,眉頭一凝成了一個大疙瘩,沉聲道:“到底發生了什么,昭明兄慢要悲傷,細細說來!”
“唉......大約是那賑災糧被運走三日,那日叔父當了一天的值,正欲歸家,卻見那久不來戶部衙門的老尚書在丁士楨大人的陪同之下,來到了戶部,叔父趕緊起身相迎,原來那老尚書此行專門是來褒獎我叔父的,言說,他聽丁侍郎說了,在賑災糧籌措一事上,我叔父兢兢業業,不辭勞苦,想盡一切辦法將那缺口堵上,才使這件事進展得十分順利,我叔父趕緊擺手,言說不敢居功......”
歐陽昭明嘆息一聲道:“原本我叔父是想說,都是丁士楨大人出的力,自己根本沒有做什么,但話還未出口,卻被丁大人截過話去了,他還想叔父使了個眼色,然后笑著說,我叔父不愿居功,實在是太謙虛了......他說,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他已經詳詳細細地對老尚書大人說過了,尚書大人心中甚慰,對我叔父十分滿意......”
蘇凌心中一動,忙問道:“這可是天大的功勞,那丁士楨正是要往上升官的時機,下一步就是戶部尚書了,這天大的功勞,他不愿意歸結于自己,反而拱手讓給了你叔父?為何他要這么做呢?難不成是為了施恩給你叔父,好在他日后坐上了戶部的主官,你叔父死心塌地地為他效力?......”
歐陽昭明壓低了聲音道:“有一部分這樣的原因......事后,我叔父亦曾親自問過丁大人,說此次能夠得到尚書大人的褒獎,是丁大人給的天大的恩情,叔父說他無以為報,但是丁大人卻笑著擺手說,不必如此,這份功勞,是我叔父這許多年在戶部不辭勞苦地辦差,應該得的......除了這些,其實還有更深一層的原因......”
“什么原因?......”
“丁大人說,因為此事畢竟牽扯到蕭元徹,老尚書大人乃是清流一黨,若是說此事是他一力做成的,怕老尚書大人會對他有成見,反而對他的影響不好......”歐陽昭明道。
“呵呵,他不愿意讓老尚書認為他是蕭元徹的同黨,所以為了避嫌,連這份天大的功勞都不要了......卻要你叔父背負與蕭元徹交通的名聲......這么做,可是有些不太地道啊......”蘇凌冷笑一聲道。
“不不不......非舍兄,話不能這么說,我叔父當時不過是戶部員外郎,無論是官職和地位,自然無法與丁大人相比,在老尚書的眼中,他不過是個小角色而已,就算想要巴結那些大人物,大些大人物也斷斷不會將他放在眼中,當回事的......但丁大人可是要繼任尚書的,那可是老尚書親自挑揀出來的人,若是讓老尚書知道是丁大人獻策,聯手蕭元徹的話,怕是丁大人接手戶部的事情,都有可能化為泡影......只要丁大人知道我叔父并非蕭元徹一黨,自然等丁大人做了尚書之后,還會重用我叔父,更何況,他還將這么一份天大的功勞給了我叔父呢?”
“所以,無論是我叔父還是我,都對丁大人心中感激的......”歐陽昭明出言維護丁士楨道。
“你說的,也有道理.....或許吧......這就是官場生存之道......”蘇凌不置可否地笑道。
“叔父以為老尚書和丁大人還有要事相商,便想著先告退,可是老尚書卻說,此次他來戶部,專程就是來找叔父的,今晚上叔父,可是不能提前下值的......”歐陽昭明道。
“我叔父正不知為何,丁大人笑著說,朝廷大鴻臚孔鶴臣孔大人心系賑災之事,夙夜難寐,如今聽聞賑災糧和國庫帑銀都已經下發到了京畿道地方,心中甚慰,老尚書大人和孔鶴臣孔大人乃是至交,聽說了在這件事上,叔父不辭勞苦,精心辦差,十分的滿意,于是在晚上,于聚賢樓設宴,請客吃飯,特地點了叔父的名字,說要見一見為大晉百姓出力,為天子分憂的干臣叔父......所以,他們此次前來,是邀我叔父前去赴宴的......”
“孔鶴臣要請你叔父赴宴?......”蘇凌一臉的意外道。
歐陽昭明點了點頭道:“是的,丁大人說完,老尚書也說了一遍,大體的內容基本相同,我叔父只覺得受寵若驚,孔鶴臣清名滿天下,更是天子贊譽的君子之臣,平素叔父根本連見他都見不到的,竟然他要設宴,還點名邀請我叔父參加......”
“呵呵......”蘇凌不語,只是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
“我叔父本來是要婉拒的,但是老尚書立馬不悅了,話里話外的意思是,孔大人設宴,還專門點名說要請叔父吃飯,這可是別人想都不敢想的天大的面子,可是叔父卻要推辭,實在是有些不識抬舉了......”歐陽昭明道。
“丁大人見老尚書大人不滿,也趕緊打圓場,全說我叔父前去赴宴......我叔父見沒有辦法,只得點頭答應,老尚書這才轉怒為喜,三人出了戶部衙門,同乘一輛馬車,去聚賢樓去了......”歐陽昭明道。
蘇凌呵呵一笑道:“孔鶴臣倒是好算計,請客也在自己兒子開的聚賢樓吃飯,這叫勤儉節約嘛......”
歐陽昭明哼了一聲,也是一臉鄙夷神色。
“看來你對孔鶴臣的感覺也不好嘛......他不是人人敬仰的君子,天子親口夸贊的君子之臣,百姓嘴里的兩袖清風的雅士么?......”蘇凌故意淡笑著問道。
“哼!在別人眼中,哪怕他是圣人都與歐陽無關,只要歐陽知道,他不過是個滿口仁義道德,實際上惡毒而齷齪的小人罷了!”歐陽昭明說著,眼中竟露出濃重的恨意。
蘇凌心中一動,又拿話引他道:“哦?昭明兄這么說,就不怕招致天下人的指責么?孔鶴臣孔大人,可是如他名字中的鶴一樣,在百姓心中是個完美無瑕,恬淡不爭,光明磊落的君子啊......”
“君子?呵呵,彌天大謊!在歐陽心中,他就是殺人兇手!就是謀害我叔父的罪魁禍首!......天下人如何,我歐陽認定的事情,絕無更改,就算與天下人為敵,我也這么說,這么認為!”
驀地歐陽昭明眼神堅毅起來,抄起酒卮,咚咚咚地狂飲幾口,一字一頓道:“今生不殺孔鶴臣那老賊,歐陽昭明死不瞑目!”
蘇凌心中大動,但他畢竟只是與歐陽昭明一面之緣,不知道他這番行事和言語,是出于真心,還是有意為之,便淡淡道:“昭明兄......你醉了,這醉話嘛,跟我張非舍說一說也就罷了嗎,出了這雅間,昭明兄還是慎言的好!”
歐陽昭明將那酒卮狠狠地往桌上一頓,雙眼之中,血絲賁張,咬牙切齒道:“非舍兄,莫非你也是被那孔老賊迷惑的一員不成?歐陽昭明沒有醉,心更沒有醉!而且比什么時候都清醒!......”
他忽地將身體朝蘇凌一探,一字一頓,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道:“歐陽昭明愿賭上身家性命......我可以完完全全地確定,那孔鶴臣老賊,便是謀害我叔父一家的罪魁禍首!......”
蘇凌眼角一跳,心中也猛地一縮,表面之上卻沒有什么動容的神情,淡淡道:“昭明兄......看來你是真的醉了......這醉話說得有些過于離譜了......”
“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沒有醉!......”歐陽昭明忽地有些歇斯底里的喊了起來。
蘇凌臉色一變,驀地做了一個噤聲的姿勢,然后站起身來,轉頭來到門前,緩緩地將門拉開,朝外面望了一眼。
外面依舊喧嘩,客人滿堂,劃拳行令,好不熱鬧。
蘇凌這才放下心來,將門重又關好,轉身回來,舒了口氣,看向歐陽昭明,一字一頓道:“昭明兄......你這話,我信!可是,外面這天下,這么多的百姓,他們能信么?再說,空口無憑,必須要有證據啊,你若是沒有證據,這樣說給我聽還好,若是換個旁人,焉有你的命在!?”
歐陽昭明聞言,忽地慘然地笑了起來,聲音很低,似笑若哭。
“呵呵......呵呵呵呵......非舍兄,今日如此待我,我也豁出去了,世間人心涼薄,若是連非舍兄都是有目的的,出了這個門,便出賣我歐陽,那便是我歐陽的命,我認了!......”
他說到這里,看向蘇凌,一字一頓地說道:“非舍兄......若......我說,我歐陽昭明沒有一點冤枉了那孔鶴臣老賊,我有證據......你可......信我?!”
蘇凌聞言,心頭一震,神情也驀地變得嚴肅起來,點了點頭道:“我信證據,昭明兄,只要你愿意同我說說,你掌握了什么證據,如何就能證明孔鶴臣是謀害你叔父的元兇,只要你說得合情合理,說得對!......張非舍可以向你保證,有朝一日,你叔父的案子必將真相大白,而且他的冤屈,你的恥辱,你歐陽一門所有的屈辱,都將會統統洗刷干凈,你定然能在這朗朗乾坤下,自由自在的活著!......”
歐陽昭明的確是酒吃的有些多了,也是真的感激蘇凌今日為他所做的一切,這才借著酒勁,將一肚子該說和不該說的話全部說了出來。
在他的心中,始終認為蘇凌不過是南漳城來京都的一個家資富有的書生公子罷了,所以,最初之時,歐陽昭明也不認為,跟他說這些,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當他聽到蘇凌這一番話后,驀地驚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不少,轟然抬頭,有些慌亂的看著蘇凌,然后蹬蹬蹬地倒退了數步。
蘇凌早就料到歐陽昭明會如此,只是淡淡的笑著,一臉真誠地看著他。
那歐陽昭明向后退了幾步,腳后跟碰到靠椅,整個人頓時癱坐在靠椅之上,嘎巴了半天嘴唇,這才雙手顫抖地點指蘇凌,聲音也顫抖道:“你......你為什么會這樣說?難道你在騙我,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南漳來的書生張非舍!你說......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蘇凌淡淡一笑,穩如泰山,緩緩道:“非舍兄,方才的豪氣到哪里去了?方才是誰說的,就算與天下為敵,你也不會改變你的看法,又是誰說的愿意堵上你的身家性命,也不改你認定孔鶴臣是兇手的想法的?怎么.....這才沒過多久,這些都不作數了么?......”
“我......”歐陽昭明一怔,胸口一起一伏,說不出話來。
蘇凌緩緩起身,來到他近前,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正色道:“我敬重的是那個被人嘲笑,而不失讀書人倔強的歐陽昭明,我看重的是癡心不改,無論如何也要為叔父查出真相的歐陽昭明,我結交的也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歐陽昭明!......”
蘇凌輕輕地呼出一口氣。
“所以啊,歐陽昭明......不要讓我看不起你啊!”
歐陽昭明認真地聽著,直到蘇凌風輕云淡,聲音不疾不徐地說出不要讓他看不起自己這句話時,他的身體驀地打了個顫,竟又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
“昭明兄,有些事情,對于你來說,你辦不到,但不代表我辦不到,有些事情,對于你來說,比登天還難,但不代表我也覺得它有多難......所以,只要你肯信我,相信我不會害你,更不會出賣你......那你就不妨將你知道的一切,你所謂的證據,一五一十,原原本本,仔仔細細地跟我說清楚......你不妨試一試,看看我能不能替你歐陽一門,昭雪冤情!......”
“你不吃虧的,我能做到,你歐陽一門便可再次堂堂正正起來,我做不到,你無非還是如今這個境地,還能糟糕到哪里去呢?......”
“所以,說與不說......昭明兄,一言而決!”
歐陽昭明緊緊地攥著手,腕上青筋暴起,半晌,他方一字一頓地堅定道:“那我便信你一次!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