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李志遠硬著頭皮回到縣衙后堂。
岳維山端坐太師椅,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紅木桌面,聲音不大,卻像鼓槌敲在他的心尖上。彌漫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鉛塊,沉甸甸地壓得李志遠幾乎喘不過氣。
“岳……岳委員……”李志遠佝僂著肥胖的身軀,汗珠子從額角滾進中山裝的立領里,聲音帶著不可抑制的顫抖:“卑職……無能,昨日……昨日帶隊前往白鹿村抓捕鹿兆鵬……撲了個空……原本打算將他娘跟弟弟帶回來……”
“砰!”岳維山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蓋叮當作響。
“廢物!十足的飯桶!鹿兆鵬,一個文弱書生!在白鹿村那么個巴掌大的地方!就他那個家!他那個破小學!你們十幾條槍,幾十個人,竟然讓他跑了?!連婦孺都扣不住?!我養著你們,是吃干飯的嗎?!滋水縣的臉,省黨部的臉,都讓你給丟盡了!你說!你是無能,還是有意包庇?!”
李志遠只覺得雙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豆大的汗珠瞬間布滿油光光的胖臉:“委員息怒!卑職萬萬不敢包庇啊!實在是……實在是保安團的人堵在村口,跟咱們的兵對著峙槍口!卑職顧忌鬧出沖突反而不利于抓捕,這才沒敢硬來啊!進村搜索時,鹿兆鵬如同人間蒸發,至于他娘和兆海……那個白子瀚攔著不讓,說什么‘禍不及妻兒’,煽動村民擋路……卑職怕激起民變,白鹿原再亂起來不好收拾啊……”
“沒用的東西!”岳維山站起身,背著手,在堂內焦躁地踱了兩圈,胸脯起伏,顯然是氣得夠嗆。
良久,岳維山轉過身,臉上那駭人的怒氣竟如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深潭般的陰鷙和一絲琢磨不透的嘲諷。
“白子瀚,好手段,好威望啊!”
“李縣長。”
“卑職在。”
李志遠趕緊應聲,腰彎得更低。
“你即刻去辦一件事。”岳維山的語氣變得異常平靜:“給我找一塊上好的青石料,要夠氣派,夠分量。請縣里最好的石匠,刻一塊碑。”
“碑?”李志遠徹底懵了,懷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抓不到人還要刻碑?給誰刻?
“岳委員,這……這是何意?”
岳維山嘴角勾起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碑文么,就刻上‘模范白鹿村’。字體要大,要醒目。刻好之后,給我披紅掛彩,辦得越熱鬧越好,敲鑼打鼓,大張旗鼓地給白鹿村送過去!”
李志遠張大嘴巴,下巴幾乎要掉到胸口,腦子徹底轉不過彎來了:“委……委員……這……這是為何?白鹿村出了鹿兆鵬這個農會頭子!是農會的重災區!不嚴加懲處就罷了,怎……怎么還給立碑嘉獎?這……這豈不是……長他們志氣嗎?卑職……卑職愚鈍,實在想不通其中關竅啊!這傳揚出去,省里其他縣怎么看?那些鬧事的村子豈不是更要翻天了?”
“哼!”岳維山重重哼了一聲,臉上滿是鄙夷:“愚鈍?你豈止是愚鈍!所以你就只能當這個小小的縣長!”
他踱回主位,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慢條斯理,眼中閃爍著精明算計的寒光。“正是因為出了鹿兆鵬這等‘叛逆’,這碑才更要立!而且要立得萬眾矚目!白鹿村是農會的‘重災區’?哼,鹿兆鵬在白鹿原折騰了小半年,除了桑老八、二賴子那幾個滾刀肉,除了鹿家自己,白鹿村可有幾個人被他真正扇呼起來?可有像鄰縣那樣打砸搶燒?可有田地易主?”
他看著李志遠震驚的臉,聲音壓低,卻字字清晰如刀:“這碑,就是堵住悠悠眾口的石頭!立了這碑,告訴全天下,也告訴上面:白鹿村在黨部的英明領導下,秩序井然,教化有方,連鹿兆鵬這種‘亂黨’出身之地,都能成為‘模范村’!這是我岳維山治理地方有方!”
“何況這里還有另一層意思,這碑,立在了白鹿村的村口,豎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那些散落各地、心有不甘的農會余孽,那些同情鹿兆鵬的人,他們會怎么看?哼!模范村?他們農會為什么在白鹿原寸步難行?為什么鹿兆鵬的家鄉反而‘模范’了?”
“在他們眼里,這塊刻著‘模范’的石頭,就是白子瀚和整個白鹿原地主鄉紳們‘背叛窮苦’,聯手鎮壓農會,獻媚官府的鐵證!這可不是一塊簡單的石碑,是豎立起一個活靶子!把白鹿村推到農會的對立面!讓他們把白鹿原的平靜,視為對農會事業的背叛和阻礙!你說,這比我們空口白牙去說農會如何不得人心,更有力多少倍?!”
李志遠恍然大悟,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這簡直是把白鹿村架在火上烤,還要逼著秦浩和全村人笑著在火上跳舞!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連聲應道:“高!委員實在是高!卑職愚鈍,卑職這就去辦!一定辦得風風光光!”
岳維山滿意地點點頭:“記住,聲勢要大!要讓整個滋水縣的百姓都看著!”
第二天,一支奇特的隊伍浩浩蕩蕩來到白鹿村。最前面是披紅掛彩、由八個壯漢吭哧吭哧抬著的巨大石碑,上面蒙著紅布。后面跟著縣里的樂隊,吹吹打打,好不熱鬧。
李志遠穿著簇新的縣長禮服,走在隊伍前頭,臉上掛著公式化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僵硬勉強。在他身側,簇擁著一群縣衙大小官員。
如此招搖的陣仗,在白鹿原樸素的村道上顯得尤為突兀。農活正忙的村民們紛紛停下手中活計,或從田埂邊,或從土墻后,投來驚疑、困惑、不安的目光。議論聲如同夏日的蠅群嗡嗡作響。
“這是……這是干啥哩?這么大陣仗?”
“看那頭,石頭蒙紅布,啥稀罕玩意?”
“李胖子咋又來了?還帶著大石頭?”
“怕是……沒好事吧?上次空手回去,指不定憋著啥壞呢……”
黑娃聞訊,率領保安團團員火速趕到了村口,一個個荷槍實彈,面色凝重,如臨大敵,將村口的牌坊再次堵得嚴嚴實實。
這時,秦浩陪著白嘉軒也趕了過來。白嘉軒眉頭擰成了疙瘩,渾濁的老眼充滿了憂慮。秦浩則面沉如水,目光穿透喧囂的隊伍和李志遠的諂笑,落在了隊伍后面一輛不起眼的黑色小汽車上——果然,車門打開,一身素色長衫,面容清癯卻目光如炬的岳維山,在副官的陪同下,不緊不慢地下了車。
岳維山的目光掃過嚴陣以待的保安團,在黑娃殺氣騰騰的臉上停留了一瞬,最后定格在秦浩身上。他臉上露出一絲真誠得體的微笑,大步向秦浩走來。
“子瀚!久聞白鹿村治平有道,今日一見,果真是名不虛傳啊!”
岳維山聲音洪亮,響徹村口:“岳某初來滋水縣署理黨務,深感地方治理之要,首在教化!白鹿村,雖地處鄉野,然耕讀傳家,風清氣正,鄉鄰和睦,即便遭遇些許……波折……”
他意味深長地加重了這兩個字,隨后繼續道:“亦能堅守本心,秩序井然!如此淳樸良善之村風,實乃我滋水,乃至全省之楷模!”
李志遠見狀,趕緊上前一步,用力扯下石碑上的紅布。只見一塊一人多高、打磨光滑的青石巨碑赫然矗立,上書五個遒勁有力的大字——“模范白鹿村”!
“為表彰白鹿村風淳俗厚,教化昌明,特立此碑,以為四方表率!望貴村父老,再接再厲,永葆模范!”李志遠大聲宣布,臉上掛著大仇得報的笑容。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白嘉軒看著那五個刺眼的大字,身子晃了晃,嘴唇哆嗦著,想說些什么,卻被秦浩輕輕拉住胳膊。秦浩的目光從那石碑緩緩移到岳維山臉上,對上他那雙含笑卻深不見底的眼睛。
秦浩心中瞬間透徹如同明鏡:陽謀!赤裸裸的陽謀!好一個“模范村”!
“岳委員謬贊了。白鹿村不過是關中平原上一個普通的村落,靠著祖輩留下的規矩,靠著鄉鄰守望相助,勉強過些安穩日子。當此‘模范’,惶恐不已。不過既然是岳委員一片心意,白鹿村上下,深感榮幸。白某代全村老小,謝過岳委員隆情厚意。”
岳維山眼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精芒和快意,撫掌笑道:“好!白先生果然深明大義!”
隨后,轉頭對李志遠厲聲道:“李縣長,還愣著干什么?擇吉時,立碑!就立在村口牌坊旁邊,要立得堂堂正正,讓來往行人都看得見!”
李縣長趕緊招呼人干活。
村民們默默地看著衙役們開始在牌坊旁挖坑、立碑、夯實,一時也不知這石碑立起來究竟是好是壞,看族長他們的樣子,不像是什么好事。
熱鬧過后,岳維山卻沒有立刻隨車隊返回的意思。他對秦浩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秦浩引著岳維山走向了白家大院。走進堂屋,岳維山屏退了左右隨從,屋內只剩下他和秦浩二人。
岳維山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換上一種更加推心置腹的神情,語氣也顯得格外誠懇:“子瀚賢弟,如今國家百廢待興,正是用人之際,子瀚如此大才,卻賦閑在家,實在是國家的損失”
他嘆息一聲,站起身,負手踱了兩步,仿佛憂國憂民至極。
“岳某不才,忝居省黨部委員之位,職責所在,便是為國遴選、舉薦棟梁之才。賢弟……可否屈就,助岳某、助國家一臂之力?”
來了!秦浩心中冷笑,這是要徹底把他綁上戰車啊,不過秦浩心里清楚躲已經是躲不過去了,與其被岳維山強行安排到一個沖鋒陷陣、雙手染血的所謂“要職”上,不如自己主動選一條相對干凈、也能有些施展空間的路子。
“岳兄抬愛,實在愧不敢當!方才一番話,猶如醍醐灌頂,讓小弟深感慚愧,更有惶惶無地自容之感!為國效力,豈敢推辭?”
說到這里,秦浩話鋒一轉,帶著恰到好處的自嘲和謙卑:“只是……不怕岳兄見笑。子瀚幼時雖僥幸識得幾個字,也曾上過幾年大學,但究其根本,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于軍事、政途,皆是門外漢,實在不堪驅使。唯覺教育乃百年根本,興衰之所系,承蒙岳兄瞧得起,若是方便……能否跟上峰美言幾句,在教育部門謀個一官半職?哪怕是去圖書館抄寫典籍,或是去個中學做個尋常先生,傳道、授業、解惑,總好過尸位素餐,徒惹人非議。能為文教事業出一份力,既是報國,也是小弟的心愿所向。”
這番話,謙卑中透著圓滑,退讓中暗含堅守。核心意思清晰:我答應出山了,但只做“教育”相關,絕不碰槍桿子和政治斗爭的臟活!
岳維山微微皺眉,感嘆道:“如此一來便不能與子瀚同事了,遺憾之至啊。”
“都是為國家出力,職責不同而已。”
岳維山十分滿意秦浩的回答:“如此,子瀚便等著岳某的好消息吧。”
見秦浩這么“上道”岳維山吃飽喝足后,便滿意地離開了白鹿原。
過了一個禮拜,秦浩就接到了西安教育部的聘書。
“這岳維山還真是夠大方的,一出手就是關中大學副校長的職位。”
白嘉軒有些擔憂:“要不咱裝病不去?”
秦浩搖搖頭:“岳維山這是徹底盯上我了,不把我徹底綁上戰車是不會罷休的,不管怎么說做教育總好過給他們干臟事。”
聽說秦浩要去西安做官,白靈兒也吵吵要跟著一起去,仙草舍不得,勸她留下,白趙氏更是斥責她不像個女娃,白靈兒纏著白嘉軒一通撒嬌,說大哥二哥三哥都去了西安,就把她一個人關在家里,偏心,白嘉軒被纏得沒辦法,只能答應。
臨行前,秦浩把保安團跟彈藥工廠托付給黑娃,二人痛飲一番互道珍重,第二天一早秦浩帶著冷秋月跟兒子,還有白靈趕著馬車來到村口,卻見到鹿兆海也提著行李,說是要去西安上軍校,將來當大官,讓別人不敢再欺負她娘親。
秦浩皺了皺眉問:“你娘同意你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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