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與長安之間的驛馬傳訊系統近年來一直都在加強建設,如今已經變得非常暢通,尤其到了戰時那就更加的快捷。發生在長江以南的戰事變化,經過快馬馳驛的傳遞,不消幾日便可送抵長安。
長安大內,當李泰看到堂兄李捴使人送來的戰報時,一時間也是有些錯愕。
在他的印象中,王琳算是一個比較典型的貪亂樂禍的亂世豪強,而且也乏甚道德水平,總體上的印象比較負面。此番其人突然率部沖出了唐軍的控制范圍,足見其人好動、防不勝防,所以李泰也是想著借今次的機會順手將王琳給徹底消滅掉。
畢竟如今北方已經統一,繼而統一天下的目標也將要提上日程,接下來再對南方有什么圖謀,大唐都可以直接上手,至于王琳這個工具人的作用便也不算太大了,沒有什么再繼續保留的意義。
王琳折騰這么一番,結果到最后只是為了投降,這多多少少有點出乎李泰的意料了。
如今的他日理萬機,每天案頭上都堆積著大量的軍政要務,對于一些人事也并不像之前那樣了解的全面且透徹,此番得知這一消息的第一反應也是覺得王琳可能又是在耍詐,畢竟這家伙反復無常慣了,遇強則屈、逢變則亂,與侯景之流是沒有什么差別的。
所以他心里也是傾向于直接消滅了事,甚至覺得李捴就此還要請示朝廷,有點太過繁瑣了。可是當在看到王琳所奉獻的降表,以及李捴在奏書中所陳述的看法時,他的想法便也發生了一些轉變。
之前的他雖是霸府首領,但充其量也不過只是一方之豪,在這天下間同樣還存在著權勢地位不遜于他的人,所以他對人對事的思路都是從對抗的角度出發,削弱乃至于消滅對方,從而獲得最終的勝利。
可是如今的他已經是大唐皇帝,更是摩拳擦掌的在準備成為天下之主,那么思路就要從方隅豪強的對抗模式轉變為天下之主的博大包容。
所謂包容,并不是無底線、無原則的藏污納垢,而是一種將天下萬事萬物都視為自我一部分的心態,這天下間的人和事,無論好還是不好,都是王業的一部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無論是肥沃的平川還是寒荒的磧野,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無論是仁德的賢才還是無恥的盜匪。
擁有了這樣的心態,再去看待良善與罪惡,又會有著不一樣的感受,不再僅僅只是基于自身的喜惡取舍,更有一種身為天下之主的責任感。
李捴的奏書中有一句話很觸動李泰的心,王琳固然是怙惡不悛、積重難返之徒,但天下分裂多年,風俗、法令與德育教化都大不相同,同樣有著很多無論從認知還是言行上都與大唐教化法令都相抵觸的人和事,朝廷對這一系列的人事,究竟是保持著強硬肅清的態度,還是要采取兼容并包、教化同流的態度?
“一琳固不足惜,然天南歸化在即,天意屬何,或顯見于此,風雷所蘊,人皆仰微,故臣未敢私決此事,勒師南川,以待圣諭垂臨。”
在將奏書閱讀完畢之后,李泰便換了一個角度來再思考這個問題,于是便也有了新的思路。
王琳在南朝是一個具有爭議同時又知名度頗高的一個人物,在大唐將要收取江東的前夕,接納這樣一個降人的確可以體現出大唐的包容性。
雖然針對江東的收服并不能完全指望這些統戰手段,軍事征服仍是最重要的方法,但是體現出足夠的包容性,同樣也可以降低江東士民的抵觸頑抗心理,避免被有心人做出極端化的引導而選擇一味的負隅頑抗、從而提高整體的統一成本。
王琳這個人固然貪亂樂禍、反復無常,但也并不能說他就全無可取之處。南梁已經滅亡了這么久,他仍然能夠保持麾下部伍的凝聚力且發揮出不弱的戰斗力,此人軍事才能確實不俗,更不要說在原本的歷史上,他甚至還曾一度打出幾乎將陳霸先的開國功勛團體一網打盡的輝煌戰績。
李泰也嘗試代入王琳的角度去做設想,大約也能理解王琳心理。其人大概是想趁著自己眼下急于統一南北的心理再來投誠,積極的擔任一個帶路黨的角色,從而給自己和部下們爭取一個前程。
李泰固然認可王琳的能力,但也清楚要駕馭這樣的人須得時時刻刻防范其人進行反噬,而如今大唐其實并不缺少軍事人才,這也是他一開始并不考慮接納王琳的原因之一。他有防范王琳的精力,還不如再對自家人才庫更用心一些呢。
不過現在王琳又具有了些許千金市馬骨的價值,接納其人未嘗不可,只不過李泰并不打算繼續將之留于江東。江東未來的整合必然還要經歷一個過程,當中難免會有波折,將王琳這個貪亂之人留于熟悉的環境中,就等于是在鼓勵他作亂。
在思考應該將王琳并其部屬安置何處的時候,李泰的視線又掃見桌案上的另一份奏章,于是便又拿出這一份奏章來重新閱讀一遍。
這一份奏章是幽州總管李和遣人送入朝中,講述的是遼西營州的北齊殘寇的事情,斛律光等北齊余寇招引庫莫奚等東胡部族越燕山來寇幽州。
之前楊忠歸朝之前,曾率領幽州方面的軍眾東向營州進擊過一次,當時斛律光等未敢戀戰,而是引部撤離營州,向東北方面的庫莫奚等胡族領地而去。
由于當時朝廷戰略已經有所調整,暫時未有大舉進擊遼西的計劃,于是楊忠在掃蕩一番之后便引部返回。之后李和出任幽州總管,在臨海的碣石山一線構建起了防線,以防止北齊余寇沿遼西走廊進擾河北。
但遼西出入河北,除了沿渤海的遼西走廊之外,還有北面燕山山脈間的一系列山道隘口。早年還在北齊統治河北的時候,庫莫奚、突厥等部族便常常循此通道來擾幽州,北齊軍隊也曾由此出擊過諸胡部。
如今大唐成為河北新的統治者,攻守之勢相異,情況就變成了斛律光等北齊余寇頻頻沿燕山隘口出入來擾幽州。
斛律光的弟弟斛律羨在北齊滅亡前還擔任幽州刺史,其所部人馬便多有幽州師旅,這些人對于幽州的地理和人事也都比較了解,故而凡作抄掠、每每都能有所收獲。
為了自身的生存與壯大,斛律光也在積極聯絡之前瞧不上的東胡部族,將他們拉入到自己圖謀復國的隊伍中來,隨著大軍撤離幽州,很快就發展為東北方面一大禍患。
李和、高琳等人鎮守將領們雖然也在積極的進行應對,但大唐畢竟掌控幽州的時間還比較短,尤其在本身并沒有充足的軍事力量可以調動的情況下,能夠確保對幽州大體的控制權,并且不讓這些北齊余寇更向內里流竄作亂便已經很難得了,也實在沒有多余的力量完全杜絕此一類的擾患。
就在李和就任幽州總管幾個月來,幽州方面因為被寇擾洗劫而損失的戶數便達到了三千多戶,李和上表訴苦的同時也在請罪。賊勢太過猖獗,他也有些無計可施。
對于李和的請罪,李泰倒也并不想過分追究,就算是換了其他的人前往,若不配給大量的人馬鎮守,或許還不如李和做得好。
至于說繼續往東北進行增兵,眼下則并不符合朝廷整體的戰略。原北齊故地這些區域,眼下仍是以統合休養為主,一旦大軍長久坐鎮東北,所需要的給養無論是就近籌措還是長途運輸,都會使得河北方面壓力驟增,持續得不到疏解,從而滋生民怨。
如今江南又發生新的人事變化,大唐已經派兵介入了,還要預留出足夠的力量以應對可能會繼續擴大的事態,北面的軍事行動相應的也就需要盡量的有所控制。在這樣的情況下,暫時將騷亂控制在幽州一隅,也是合乎國情大略的一個選擇。
在這樣的情況下,將王琳與其部眾們遷移安置到幽州北面,用以防備北齊余寇和東胡部伍的南侵倒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雖然從江南一舉遷到河北,地理跨度不小,但王琳想必也應該清楚,即便是大唐接受其投降,也不可能將之安置在關中腹心之地。
至于南船北馬的交通方式和作戰形勢不同,其實也沒有想象中那么大。王琳近年所活動的南川地區,其實就是鄱陽湖平原與其南面的武夷山西麓丘陵地帶,多是陸地上攻城拔寨的作戰。至于長江一線,早已經被唐軍鎖定大部分,除了唐軍的軍艦大船之外,便是各種貨船了。
當然,無論如何斛律光乃是北方第一流的名將,如今身為亡國余孽又頗有幾分窮兇極惡的做派,王琳這個同樣窮兇極惡的南梁余孽一旦率部北去,直接承受斛律光所施加的軍事壓力,對其也是一個頗為嚴峻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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