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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更新時間:2024年01月20日  作者:曹雪芹  分類: 歷史 | 言情 | 經典 | 曹雪芹 | 紅樓夢 
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話說寶玉見那麒麟,心中甚是歡喜,便伸手來拿,笑道:虧你揀著了!你是怎么拾著的湘云笑道:幸而是這個。明日倘或把印也丟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寶玉笑道: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

襲人倒了茶來與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我前日聽見你大喜呀。湘云紅了臉,扭過頭去吃茶,一聲也不答應。襲人笑道:這會子又害臊了你還記得那幾年,咱們在西邊暖閣上住著,晚上你和我說的話那會子不害臊,這會子怎么又臊了湘云的臉越發紅了,勉強笑道:你還說呢!那會子咱們那么好,后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配給了他。我來了,你就不那么待我了。襲人也紅了臉,笑道:罷呦!先頭里,‘姐姐’長,‘姐姐’短,哄著我替你梳頭洗臉,做這個弄那個,如今拿出小姐款兒來了。你既拿款,我敢親近嗎湘云道:阿彌陀佛,冤枉冤哉!我要這么著,就立刻死了。你瞧瞧,這么大熱天,我來了必定先瞧瞧你。你不信問縷兒:我在家時時刻刻,那一回不想念你幾句襲人和寶玉聽了,都笑勸道:說玩話兒,你又認真了。還是這么性兒急。湘云道:你不說你的話咽人,倒說人性急。

一面說,一面打開絹子,將戒指遞與襲人。襲人感謝不盡,因笑道:你前日送你姐姐們的,我已經得了。今日你親自又送來,可見是沒忘了我。就為這個試出你來了。戒指兒能值多少,可見你的心真。史湘云道:是誰給你的襲人道:是寶姑娘給我的。湘云嘆道:我只當林姐姐送你的,原來是寶姐姐給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著,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么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沒妨礙的!說道,眼圈兒就紅了。寶玉道:罷罷罷,不用提起這個話了。史湘云道:提這個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聽見,又嗔我贊了寶姐姐了。可是為這個不是襲人在旁嗤的一笑,說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發心直嘴快了。寶玉笑道:我說你們這幾個人難說話,果然不錯。史湘云道:好哥哥,你不必說話叫我惡心。只會在我跟前說話,見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好了。

襲人道:且別說玩話,正有一件事要求你呢。史湘云便問:什么事襲人道:有一雙鞋,摳了墊心子,我這兩日身上不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云道:這又奇了。你家放著這些巧人不算,還有什么針線上的、裁剪上的,怎么叫我做起來你的活計叫人做,誰好意思不做呢襲人笑道:你又糊涂了。你難道不知道:我們這屋里的針線,是不要那些針線上的人做的。史湘云聽了,便知是寶玉的鞋,因笑道:既這么說,我就替你做做罷。只是一件:你的我才做,別人的我可不能。襲人笑道:又來了。我是個什么兒,就敢煩你做鞋了!實告訴你:可不是我的。你別管是誰的,橫豎我領情就是了。史湘云道:論理,你的東西也不知煩我做了多少。今日我倒不做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襲人道:我倒也不知道。史湘云冷笑道:前日我聽見把我做的扇套兒拿著和人家比,賭氣又鉸了。我早就聽見了,你還瞞我這會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們奴才了。寶玉忙笑道:前日的那個本不知是你做的。襲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話,說是‘新近外頭有個會做活的,扎的絕出奇的好花兒,叫他們拿了一個扇套兒試試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給這個瞧、那個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惱了那一位,鉸了兩段。回來他還叫趕著做去,我才說了是你做的,他后悔的什么似的!史湘云道:這越發奇了。林姑娘也犯不上生氣,他既會剪,就叫他做。襲人道:他可不做呢。饒這么著老太太還怕他勞碌著了,大夫又說好生靜養才好,誰還肯煩他做呢舊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見拿針線呢。

正說著,有人來回說: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老爺叫二爺出去會。寶玉聽了,便知賈雨村來了,心中好不自在。襲人忙去拿衣服。寶玉一面登著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爺和他坐著就罷了,回回定要見我!史湘云一邊搖著扇子,笑道:自然你能迎賓接客,老爺才叫你出去呢。寶玉道:那里是老爺都是他自己要請我見的。湘云笑道:‘主雅客來勤’,自然你有些警動他的好處,他才要會你。寶玉道:罷,罷,我也不過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罷了,并不愿和這些人來往。湘云笑道:還是這個性兒,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意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會會這些為官作宦的,談講談講那些仕途經濟,也好將來應酬事務,日后也有個正經朋友。讓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里,攪的出些什么來

寶玉聽了,大覺逆耳,便道:姑娘請別的屋里坐坐罷,我這里仔細腌了你這樣知經濟的人!襲人連忙解說道:姑娘快別說他。上回也是寶姑娘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不去,了一聲,拿起腳來就走了。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不是,不說又不是。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的怎么樣、哭的怎么樣呢!提起這些話來,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過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他惱了,誰知過后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是有涵養、心地寬大的。誰知這一位反倒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他賭氣不理,他后來不知賠多少不是呢。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嗎要是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襲人和湘云都點頭笑道:這原是混帳話么

原來黛玉知道史湘云在這里,寶玉一定又趕來,說麒麟的原故。因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佩,或鮫帕鸞絳,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之愿。今忽見寶玉也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湘云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剛走進來,正聽見湘云說經濟一事,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些混帳話,要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于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嘆者:你既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的知己,既你我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呢既有金玉之論,也該你我有之,又何必來一寶釵呢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云: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癥。我雖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禁淚又下來。待要進去相見,自覺無味,便一面拭淚,一面抽身回去了。

這里寶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來,忽見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著,似乎有拭淚之狀,便忙趕著上來笑道: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誰得罪了你了黛玉回頭見是寶玉,便勉強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來。寶玉笑道:你瞧瞧,睛睛上的淚珠兒沒干,還撒謊呢。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抬起手來,替他拭淚。黛玉忙向后退了幾步,說道:你又要死了!又這么動手動腳的。寶玉笑道:說話忘了情,不覺的動了手,也就顧不得死活。黛玉道: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丟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好呢!一句話又把寶玉說急了,趕上來問道:你還說這些話,到底是咒我還是氣我呢黛玉見問,方想起前日的事來,遂自悔這話又說造次了,忙笑道:你別著急,我原說錯了。這有什么要緊,筋都疊暴起來,急的一臉汗!一面說,一面也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寶玉瞅了半天,方說道:你放心。黛玉聽了,怔了半天,說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這個話。你倒說說,怎么放心不放心寶玉嘆了一口氣,問道:你果然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著,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黛玉道:我真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寶玉點頭嘆道:好妹妹,你別哄我。你真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白用了心,且連你素日待我的心也都辜負了。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

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出,只管怔怔的瞅著他。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詞,不知一時從那一句說起,卻也怔怔的瞅著黛玉。兩個人怔了半天,黛玉只了一聲,眼中淚直流下來,回身便走。寶玉忙上前拉住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黛玉一面拭淚,一面將手推開,說道:有什么可說的你的話我都知道了。口里說著,卻頭也不回,竟去了。

寶玉望著,只管發起呆來。原來方才出來忙了,不曾帶得扇子,襲人怕他熱,忙拿了扇子趕來送給他,猛抬頭看見黛玉和他站著。一時黛玉走了,他還站著不動,因而趕上來說道:你也不帶了扇子去,虧了我看見,趕著送來。寶玉正出了神,見襲人和他說話,并未看出是誰,只管呆著臉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個心,從來不敢說,今日膽大說出來,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捱著。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夢里也忘不了你!襲人聽了,驚疑不止,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臊,連忙推他道:這是那里的話你是怎么著了還不快去嗎寶玉一時醒過來,方知是襲人。雖然羞的滿面紫漲,卻仍是呆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話也沒有,竟自走去。

這里襲人見他去后,想他方才之言必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來,倒怕將來難免不才之事,令人可驚可畏。卻是如何處治,方能免此丑禍想到此間,也不覺呆呆的發起怔來。誰知寶釵恰從那邊走來,笑道:大毒日頭地下,出什么神呢襲人見問,忙笑說道:我才見兩個雀兒打架,倒很有個玩意兒,就看住了。寶釵道:寶兄弟才穿了衣服,忙忙的那里去了我要叫住問他呢,只是他慌慌張張的走過去,竟像沒理會我的,所以沒問。襲人道:老爺叫他出去的。寶釵聽了,忙說道:噯喲,這么大熱的天,叫他做什么別是想起什么來生了氣,叫他出去教訓一場罷襲人笑道:不是這個,想必有客要會。寶釵笑道:這個客也沒意思,這么熱天不在家里涼快,跑什么!襲人笑道:你可說么!

寶釵因問:云丫頭在你們家做什么呢襲人笑道:才說了會子閑話兒,又瞧了會子我前日粘的鞋幫子,明日還求他做去呢。寶釵聽見這話,便兩邊回頭,看無人來往,笑道:你這么個明白人,怎么一時半刻的就不會體諒人我近來看著云姑娘的神情兒,風里言風里語的聽起來,在家里一點兒做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兒的東西都是他們娘兒們動手。為什么這幾次他來了,他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跟前,他就說家里累的慌我再問他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他就連眼圈兒都紅了,嘴里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看他的形景兒,自然從小兒沒了父母是苦的。我看見他也不覺的傷起心來。襲人見說這話,將手一拍道:是了。怪道上月我求他打十根蝴蝶兒結子,過了那些日子才打發人送來,還說:‘這是粗打的,且在別處將就使罷;要勻凈的,等明日來住著再好生打。’如今聽姑娘這話,想來我們求他,他不好推辭,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涂了,早知道是這么著,我也不該求他!寶釵道:上次他告訴我,說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要是替別人做一點半點兒,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呢。襲人道:偏我們那個牛心的小爺,憑著小的大的活計,一概不要家里這些活計上的人做,我又弄不開這些。寶釵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就是了。襲人道:那里哄的過他他才是認得出來呢。說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罷了。寶釵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做些就是了。襲人笑道:當真的這可就是我的造化了!晚上我親自過來——

一句話未了,忽見一個老婆子忙忙走來,說道:這是那里說起!金釧兒姑娘好好兒的投井死了!襲人聽得,唬了一跳,忙問:那個金釧兒那老婆子道:那里還有兩個金釧兒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日不知為什么攆出去,在家里哭天抹淚的,也都不理會他,誰知找不著他,才有打水的人說那東南角上井里打水,見一個尸首,趕著叫人打撈起來,誰知是他!他們還只管亂著要救,那里中用了呢寶釵道:這也奇了!襲人聽說,點頭贊嘆,想素日同氣之情,不覺流下淚來。寶釵聽見這話,忙向王夫人處來安慰。這里襲人自回去了。

寶釵來至王夫人房里,只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里間房內坐著垂淚。寶釵便不好提這事,只得一旁坐下。王夫人便問:你打那里來寶釵道:打園里來。王夫人道:你打園里來,可曾見你寶兄弟寶釵道:才倒看見他了:穿著衣裳出去了,不知那里去。王夫人點頭嘆道:你可知道一件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么好好兒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日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兩下子,攆了下去。我只說氣他幾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么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寶釵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這么想。據我看來,他并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傍邊兒玩,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玩玩逛逛兒,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王夫人點頭嘆道:雖然如此,到底我心里不安!寶釵笑道:姨娘也不勞關心。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了主仆之情了。王夫人道:才剛我賞了五十兩銀子給他媽,原要還把你姐妹們的新衣裳給他兩件裝裹,誰知可巧都沒有什么新做的衣裳,只有你林妹妹做生日的兩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他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他作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去裝裹,豈不忌諱因這么著,我才現叫裁縫趕著做一套給他。要是別的丫頭,賞他幾兩銀子,也就完了。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孩兒差不多兒!口里說著,不覺流下淚來。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日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況且他活的時候兒也穿過我的舊衣裳,身量也相對。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一面說,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跟寶釵去。

一時寶釵取了衣服回來,只見寶玉在王夫人旁邊坐著垂淚。王夫人正才說他,因見寶釵來了,就掩住口不說了。寶釵見此景況,察言觀色,早知覺了七八分。于是將衣服交明王夫人,王夫人便將金釧兒的母親叫來拿了去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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