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爺,你這次可真是辛苦了,十天十夜沒睡覺啊。來來來,我代表淳安百姓敬你一杯。”
縣衙之中,縣丞的宅子里,田友祿讓他媳婦做了豐盛的飯菜,宴請大睡一覺才醒來不久的王言喝酒。
王言笑著搖頭:“哪能十天十夜不睡覺?那我不早死透了?中間還是睡了的。要說辛苦,淳安哪個人不辛苦?你二老爺不辛苦?要沒有二老爺忙前忙后的籌措錢糧物資,哪里會這么順利的解決問題?二老爺是前輩,后學末進該給二老爺敬酒才是。”
“哈哈哈……”
田友祿高興的笑了起來,跟王言碰杯喝了酒,“兄弟啊,你能這么說話我就放心了,就怕你是那什么都不懂的雛,不貪不占要為民做主。”
“做不了主?”
“做不了!”田友祿連連搖頭,“你也說了,這地界是那些大戶,是下邊的那些不入流的小官小吏們說了算的。咱們應付上面,他們應付咱們,大家都糊涂一番,咱們對上面有交代,他們對咱們也有交代。
可要是咱們兩個先斗起來了,對上面交代不了,也沒法子穩住下邊那些人的情況,咱們倆誰也賺不到銀子。你這么年輕就中了舉人,跑出來當官,想是家里條件不好孤注一擲了,沒少使銀子吧?”
“二老爺看的明白,在下孤身一人,無依無靠,遼東的田產變賣一空,這才謀了這么個差使。”
“所以啊,我的三老爺,咱們兄弟倆更應該勁往一處使,早早的賺一副家當出來,賢弟再去考進士,將來才是前途無量啊。”
“二老爺,我這個人啊,是窮苦出身。讀書考功名,是為了自己過好日子,這是沒錯的。但正所謂雁過留聲,人過留名,讀了那么多的圣賢書,總不能真讀到狗肚子里去。我自己的日子過好嘍,也想讓百姓的日子好一些,不能當了官,讓百姓們戳著脊梁骨罵啊。”
王言笑吟吟的吃菜,“你說呢,二老爺?”
田友祿喝了一口酒,哎呀一聲嘆息搖頭:“賢弟啊,你以為我愿意背著罵名啊?可沒辦法。你以為當官的,到了哪都是說一不二呢?你也看的明白,下邊的人不配合,咱們說出去的話就是屁。不僅是屁,惹的人家不高興了,就是弄死了咱們也沒奈何。
而且咱們兄弟是佐官,我八品,你九品,咱們說話本就不算數,得是人家掌印的七品知縣。人家跟大戶和和氣氣,咱們要是作對,那就絕對好不了。人家要是跟大戶作對,咱們也不能跟著作對,得小心應付,要不然咱們倆就容易成了儆猴的雞,真是兩頭難做,比小妾還不如哇……”
他擺了擺手,轉而說道,“不說那些了,賢弟,你知道我絕對沒想害你就是了,我家里你也看見了,我也不容易啊。”
“嫂夫人賢良淑德,有嫂夫人在,還有甚么不容易?”
“等你成了親就知道了。”
田友祿一臉的過來人的悲傷,哎了一聲說道,“賢弟啊,你說那常伯熙這個時候該被砍頭了吧?”
“估計已經是人頭落地了。”王言直接上手抓著雞肉,吃的滿嘴流油。
“還是賢弟看的明白啊,可笑常伯熙自詡聰明,死的卻這么不明不白,真冤吶……”
田友祿長嘆,喝了一口悶酒,“賢弟,先前罵常伯熙,你說的可真輕巧。真到了那個份上,你怎么做?真敢硬頂著河道衙門,頂著嚴黨?”
“你怎么還沒看明白呢?這還用問?肯定要頂。”王言說道,“不頂就死,常伯熙的下場就在那里。”
“可頂了以后呢?這輩子也就完了啊……”
“那就看你想不想死了。常伯熙的家里人可都被帶走了,女的為妓,男的流徙,前車之鑒就在那呢,你竟然還想著之后不能撈錢了?二老爺啊,貪得無厭的人,下場往往都不太好。”
“不貪的人,下場才不好!賢弟啊,你涉世未深,見的太少了,以后你就知道了。想要在這世上活的好,那就得和其光同其塵,否則仕途艱難,人生更是艱難啊。賢弟,不說這些了,咱們還是喝酒吧。”
兩人喝了一杯酒過后,王言說道:“二老爺,咱們不說可不行啊。遭災的難民那么多,又發了瘟,咱們得想辦法解決了這些事情。要不然難民都擠在城里,瘟疫蔓延,咱們淳安的百姓怕不是都要死絕了。”
“哎,我也知道,可是咱們能有什么法子?要錢沒錢,要糧沒糧,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也無處施展啊。”
田友祿說道,“而且賢弟你也是清楚的,之前府衙來人通報了,讓咱們穩住情形,過不多久自有人來拿糧買田,百姓們自然也就渡過了這一遭。賢弟通曉醫術,開的方子很有效果,瘟疫化為無形,你我何必操勞?不如飲酒高歌,待新知縣過來,自有他來煩心。”
王言連連搖頭:“你只想撈錢,不想升官,我還年輕,還想著好好干一干。現在估計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這邊,皇上也是一樣。地界上不知道有多少的探子,將情況報上去。這個時候只要表現的好嘍,說不得就入了皇上的眼,簡在帝心,從此青云有望啊。”
田友祿眨么著鼠眼,臉上寫的是‘做你的春秋大夢吧’。
他當然不可能那么說話,只是對王言露著笑臉,邀著繼續喝酒……
翌日一早,王言穿著輕薄的衣衫到了縣衙之中,相比起上一次來到這里,這次就收獲到了這些人的重視,以及表面上的尊重。
主要原因當然是王言在此前的一些時間之中展現出來的果決,以及對很多事情的合理應對,處理發生的各種問題。
譬如有人辦事不力,直接就處理人,有人趁機作亂,鼓噪百姓生事,直接就地砍頭,過往十天的種種,鑄就了今天王言的威望。
田友祿已經不發表意見了,他看王言實在想死,再加上王言確實生猛,索性也就不跟王言作對,王言說啥就是啥,他要單方面的冷暴力……
堂中屬于知縣的位子空著,左邊下首就是田友祿的位子,王言這個三把手自然坐在縣丞的對面。
輕撩衣衫,袖子一甩,王言坐定。
“城里的積水、淤泥清除的怎么樣了?”
“回三老爺話,已經清理完了,目前正在清理城外呢。”工房主事陪著笑臉,點頭哈腰,“三老爺,活干的多,消耗的也就多,咱們沒糧了啊。”
見王言的目光看過來,戶房主事苦笑道:“三老爺,真是沒有糧食了。常平倉才有多少糧啊?”
“我記得有三萬石吧?”王言端著蓋碗,一臉的微笑,“淳安縣四萬五千口,再算上遭災的老幼,也就是四萬多一些。按照咱們的施粥標準,怎么也夠吃大半個月。開倉放糧至今不過五日,你說沒糧了?”
戶房主事已經想死了,他求助的目光望向了二老爺。
田友祿咳咳兩聲:“這個嘛……三老爺……常平倉的問題都怪常伯熙啊,此人貪得無厭,早把新米換陳米,陳米還要再賣一手,簡直喪心病狂。這次真是蒼天有眼,常伯熙該死啊!”
“啊對對對,都是常伯熙做下的。”
“常伯熙該死!”
“死的好哇……”
一時間,堂中盡是罵常伯熙的聲音,堪稱是同仇敵愾了。
王言相信他們說的都是真心話,常伯熙確實該死,也確實死的好。畢竟常伯熙死了,縣里的爛賬可以往常伯熙身上推不少,剩下的說不明白的事情,那就是水災了,大水把一切都帶走了……
擺了擺手,壓住鼓噪的眾人,王言淡淡的說道:“常伯熙已經人頭落地了,現在的問題是常平倉的糧食對不上數,常伯熙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一個人也運不走上萬石糧食。
以前沒遭災,那無所謂。現在遭了災,還沒有糧,災民就在外面等著吃呢,吃不到肚子里就要鬧,鬧了沒有用那就要造反。現在民心不安,必須要穩定局面。
二老爺有何教我啊?”
“呃……”
田友祿看著安靜的眾人,沉思一番說道,“看管糧倉之人監守自盜,伙同常伯熙盜賣官糧,以致我淳安百姓今日無良,實在罪大惡極,論罪當誅!”
見眾人沒反應,也沒聽見王言的回話,他不由得主動開口詢問,“三老爺……以為如何?”
“這是要殺頭的大罪啊,盜賣上萬石官糧,獲利何止六十兩?若是太祖當世,這是要剝皮楦草的啊。賣的人罪大惡極,論罪當誅,那買的人如何算?二老爺?”
田友祿猛的反應過來,瞪眼看著王言:“賢弟,你可想好嘍,這事兒可不是眼前的……”
“兄長,我在問你,買的人如何算?”
“自是……買賣同罪!”
于是王言滿意的點頭,看向了先前被他抽嘴巴的典史張松。
“四老爺?你聽見了?”
“是是是,聽見了,三老爺,您別叫小人四老爺,小人聽著害怕。”張松顫顫巍巍的,真是怕極了。
他是被抽了一個來回的嘴巴,又被一腳踹飛的,深深明白眼前這個看起來清瘦的三老爺有多大的力量,在加上過去十天的殺伐果斷,他已然對三老爺充滿恐懼了。
何況現在這般,當著縣衙所有人的面,就直接炮制別人了?
“既是聽見了,災情如此緊急,百姓都餓著肚子,你還在這里站著干什么?啊?”
王言一聲大喝,“去,給我抓人!常平倉的那些人,買糧食的商人,全都給我抓嘍,商鋪全給我封嘍。”
“是,三老爺!”張松應聲大喝,忙不迭的跑出去組織人手去抓人了。
眼見王言嘖嘖的搖頭,田友祿問道:“可是有甚么不妥?”
王言乜了他一眼:“我們的四老爺連抓誰都沒問就出去了。”
“呃……”
田友祿又沒電了,他尬笑著解釋,“他是淳安本地人,這里的大戶就那么多,糧號也是那么多,做的又是典史,自是什么都一清二楚。”
“我信了。”
王言煞有介事的點頭,隨即看向工房主事,“眼下有了糧,又能支撐一段時日。接下來,你組織人手,將道路都清理出來,干活領糧。”
“是,三老爺。”
“咱們現在的任務,就是賑災救民,一切以保障百姓活命,恢復此前的生活為先。大家要通力合作,不要互相使絆子。這個時候了,把手都給我管住嘍,誰敢動一粒糧食,誰敢趁機作惡,我就要誰的腦袋,都別想好。話我先說到這里,免得不教而誅。好了,都去做事吧。”
眾人頓作鳥獸散,為剛剛逃出生天長出了一口氣。他們也想不明白,才二十歲的王言,怎么有這份威勢呢,眼神好像刀子一樣,刮的人生疼。
“賢弟啊……你……哎……”
田友祿嘆道,“你明知道現在上頭就是要讓咱們淳安的百姓餓著,還要得罪本地的大戶,殺雞取卵,這可真是……”
王言笑道:“兄長啊,我是初來乍到,不懂那許多。就是盡最大努力,在籌措糧食賑災。今日抓糧商,也是有盜買官糧的舊案發了,我是光明正大啊。這個官司,就是到了御前,那也是我有理。”
“誰看你的理啊?賢弟,聽我一句勸,別想不開自找麻煩了。”
王言拍了拍他的肩膀:“兄長,你能跟我推心置腹,我很高興。但是災情緊急,刻不容緩,你也要有所動作,最大可能的籌措錢糧。我知道你沒少拿錢,這次就是到了這個份上。兄長,要是錢糧不夠,情況危急,那你可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你……”
“得到就要失去,怎么能一直得呢。”
在當時田友祿沒有堅決反對王言,而是讓王言總領了這一次的抗洪以后,田友祿就被事實上的架空了。
王言憑借著這一段時間的種種表現,讓百姓、官吏們都看在了眼里,在過程中拉攏了一部分的人。不管旁人對他是好是壞,他現在就是事實上的淳安知縣。
有時候權力的邊界很明晰,誰誰誰負責什么,但有的時候,又無法說明具體到了什么地步,就好像此刻的王言一樣。
大家都知道他,都聽他的號令,他自然就有了權力,當然是否牢固那就要兩說了……
意味深長的看了田友祿一眼,王言大步走了出去,處理外面災民的問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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