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農諺云,狂風不終朝,暴雨不終夕,可嘉靖四十年,新安江,端午訊的暴雨,卻日夜下了三天……
“決口啦!決口啦!”
“快跑哇,水淹上來啦!”
大雨不休,雷霆震震,淳安縣里里外外都鼓噪起來,弄著鑼鼓敲的震天響,便是隆隆的雷聲也給蓋了下去。
砰砰砰的敲門聲響起,不待主人同意,已經為大雨淋透的小吏就推開了門闖進去。
他顧不上抹一下臉上的雨水,哪怕已經進了眼睛里,他也還是瞪大了眼,驚慌的說道:“三老爺,不好啦,新安江決口啦!水已經淹過來啦!二老爺讓我來找通知您老,趕緊過去議事。”
披頭散發,一身白色中衣的王言放下了手上的書,隨意的挽了頭發,弄著青簪扎好,拿起藍色的綢緞外衫披上,踩上官靴,撐著傘就當先走了出去。
在縣衙內走了一陣子,王言便到了縣衙正堂。
知縣常伯熙,縣丞田友祿,典史張松,工房、戶房等主事全都到了位,只有王言這個三把手的主簿是最后來的。
“王主簿,新安江決口,縣里發了大水,咱們縣里都淹上來了,估計外面已經是一片澤國了。”
常伯熙面容嚴肅,看著王言說道,“王主簿,你是才剛到任的,我把戶房、工房等重任都交給了你……”
王言搖了搖頭:“縣尊吶,你真不是個東西啊。狗日的,老子才剛到任兩天,來的時候就下大雨呢,一應事務都是你這個知縣安排的,這個時候你想讓老子給你背鍋?你當二司衙門,總督衙門都是擺設嗎?”
“王言!你敢如此無禮?”常伯熙生氣了,一聲大喝。
賊眉鼠眼的田友祿也跳了起來:“就是,王言!你敢如此跟堂尊說話?我一定要把此事如實告與臺垣。”
臺垣科道言官的別稱,其部門為都察院,主掌監察、彈劾及建議,不僅可以對審判機關進行監督,還擁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斷’的權力,為大明最高監察機關。
這是正常的舉報程序,相當于直接找紀檢委了。或者給上級的府一級的領導舉報,這是把事情捂住,自己內部處理。
還有不正常的舉報程序,可以找錦衣衛、東廠這樣的特務機構,一般而言,是真能直接送到皇帝案頭的,當然自身是否還能存續下去,那就是兩碼事兒了。
“你也給我滾!”
王言罵道,“你們當老子是傻子嗎?來的路上就聽說了,朝廷要改稻為桑,杭州一地要五十萬畝田改種桑樹。前一陣子,你們縱馬踩踏秧苗,破壞田地,鬧的好大事,胡部堂親自帶著戚將軍過來壓制住的。
這事兒過去才幾天吶,新安江就決口了?啊?常伯熙,田友祿,這堰口是怎么決的,你們倆真不知情嗎?這么大的事兒,二位,可是要砍頭的啊。”
王言陰測測的聲音蕩在淳安縣衙空曠的中堂之中,常伯熙都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他兀自硬撐,指著王言說道:“黃口小兒,你懂甚么?端午防汛之事,是河道衙門接管的,根本沒用咱們的人去巡河。”
“那你給老子甩什么鍋?常伯熙,你是知縣,淳安的河道就是你的職責,出了問題,你是跑不了的。現在可是半夜啊,百姓們都睡覺呢,根本反應不過來,得淹死多少人?
你以為別人能保你?別做夢了!這么大的事情總要有交代,誰來交代?就是你啊,常伯熙!還做夢之后得到提拔呢?砍你十回腦袋都不夠!”
王言一聲冷哼,隨即看向在邊上看熱鬧的典史、工房、戶房等人,“都這個時候了,有什么好商量的?我是才來的,不管怎么樣跟我都沒關系,你們全都要吃瓜落。
淹了田,上邊的那些人賺的盆滿缽滿,可沒有你們的份,你們還得去幫著強奪百姓的田,到時候吃罪起來,你們死的最快。
還有心思看我的熱鬧?啊?趕緊,戶房的去糧倉守著,別讓糧倉給淹了。工房的,趕緊帶人去河道搶修,能堵多少堵多少。
你這個典史也別閑著,帶著衙役幫閑們維持秩序,誰趁機作亂,就把誰給我抓起來。誰敢這時候使壞,就要收拾誰。另外趕緊集結民壯鄉兵,去給我堵堰口!”
眾人都沒說話,眼神都落在常伯熙的身上。
王言一巴掌甩到典史的臉上,這個被衙門里稱四老爺的人不敢置信的捂著火辣辣的臉。
啪的一聲,王言又是一個嘴巴甩過去,一腳將其踹倒在地,“娘的,常伯熙都是要被砍頭的人了,你們還敢聽他的話,讓他定奪?你們是嫌命長了,想跟他一起走?
趕緊給我滾去辦事兒,這個時候,誰出紕漏,老子就砍了誰。不讓我活,誰都別活!二老爺,你有什么意見嗎?”
田友祿看著兇神惡煞的王言,看著神色難明的常伯熙,頹喪的搖頭:“都聽三老爺的。”
王言的突然爆發實在太猛了,他怕再多說兩句,王言真要弄死他。所以盡管心里不服,這個時候他也不敢多說話。
田友祿說了話,其他人當然也就不再猶豫,一個個的看了看常伯熙,慌忙的跑出去召集人手解決問題。
王言說的對,最后他們真要吃瓜落的。尤其本來的巡河人手,相關的主管人員,這一連串的人都要被牽連進去。
如果上面的人要將此次事件定性為施工的質量問題,那還要將提供材料的、修筑堰口的勞役,也全都牽進去。
顯然,原本的計劃中,上面的嚴世蕃等人打的就是這個主意。而最后的定性,也是質量問題,而沒有公告人為所致。
但該死的卻全都沒跑了,一個個的全都陸續被弄死了,也算是另一種很合政治斗爭風格的交代吧……
堂中就剩了常伯熙、田友祿跟王言三人。
常伯熙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水:“王言,你不會真以為我死定了吧?”又很有幾分悠悠然了。
“你不會以為你還能活吧,大老爺?”王言連連搖頭,“你的關系到哪里?能通到內閣嗎?你的錢又有多少?能把多少人喂飽?”
“王言,我真不知情!”常伯熙加重了語氣。
王言無所謂的笑了笑:“那你就是個糊涂鬼。人家不讓你巡河,你就把人撤了,你說跟你沒關系,那你告訴我,公文在哪里?蓋的誰的印?沒有吧?現在只有堰口決了,淳安遭災,損失慘重。
你在淳安干了兩年多了吧?這個時候你說什么都不知道,說跟你沒關系,誰聽你說話?誰又信你的話?你有說話的機會嗎?
在淳安你是大老爺,你是二老爺,我是三老爺,可下邊的典史,各房的主事,誰真拿咱們當回事兒?不都是糊弄著?咱們是三年就走的流官,人家才是這淳安一輩子的老爺。
一官還有一官高,在淳安你說話都未必好使,何況是出了淳安?又何況是這么大的事兒?一個小小的知縣,二司衙門、總督衙門,哪個殺不了你常伯熙?”
田友祿猶疑的說道:“三老爺,話也不能說的那么絕對,堂尊什么也沒干,總罪不至死吧?”
常伯熙也是一聲哼,刀沒架到脖子上,不相信自己就必死無疑。
王言奇怪的說道:“你們兩位老爺肯定辦了不少案子,所有人都該判嗎?判死刑的真該死嗎?沒做錯的百姓多的很,不還是讓你們收拾了?怎么到了自己成了案板上的肉了,就看不明白形勢了?這種話也好意思說出口?
朝廷要改稻為桑,此事是嚴閣老提出,陛下屬意,小閣老負責。浙江藩臺衙門、臬司衙門、總督衙門全都是二位閣老的人,胡部堂還是嚴閣老的弟子。后邊不知道多少人等著發財呢。你不死,這事兒怎么結束?他們怎么發財?
都這個時候了,不想著如何保命,還要推卸救災的責任,常伯熙,你真該死啊。”
一聲冷哼,王言拂袖而去。
剩下臉色難看的常伯熙,以及若有所思的田友祿,干巴巴的坐在堂中……
王言離了中堂,有小吏幫忙給他穿上了蓑衣,就如此邁步走進了雨中。
雨真的很大,堪稱是瓢潑大盆。哪怕穿了蓑衣,也沒能擋住雨水的侵蝕,才出去沒走幾步,王言就已經濕身了,只不過要比直接被大雨澆著好上很多。
他出了門來,看到了更多趕來縣衙的人。在邊上小吏的介紹下,人們知道了他是新來的三老爺,便也就聽了他的安排,各自散開去做事。
有人去聯絡醫生、藥品,有人去弄糧食保障救災工作,有人去尋找各種的工具,準備到城外去抗洪。
至于向上報告險情的事情,早都在知道的第一時間,常伯熙便派人上報府衙了……
“三老爺,三老爺哎……”
王言奇怪的看著田友祿,說道:“二老爺,為何對我如此客氣?”
“我也是夾在中間為難,可不是針對于你。”田友祿臉上帶著和善的笑臉。
“是嗎?二老爺不怕大老爺不死了?”
“他不死也得丟官去職,總不能出了這么大的事兒,下邊連個交代都沒有吧?那不是成心欺瞞圣上嘛?這才是真要砍頭的啊。你是新到任的,我是不知情的,抗洪救災,還要你我通力合作才是啊。等到這水患過去,田都改完嘍,到時候就有你享受的了,三老爺……”
看他一臉奸笑的反派樣子,王言笑呵呵的說道:“二老爺,現在我身上背著干系呢,以后能不能享受我不知道,只知道這次若是救災不力,那我可就完了。”
“你放心,我肯定盡心盡力。”田友祿說的誠懇,“現在咱們兄弟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辦事不力咱們倆全都玩完。城里的事你放心交給我,外面的事情你多費心。這么大的風暴落咱們兄弟頭上了,只有戮力同心了啊。”
王言拍了拍他的肩膀,沒再多說什么,帶著一群人離開往城外而去。
新安江由西北、東南走向貫穿了淳安縣,著名的千島湖就是新安江的一段,同時新安江也是錢塘江的上游。
此一次的決口,真的導致淳安縣成了一處澤國。
才從縣里出去沒多遠,水就漸深了,不時的就能看到無助的百姓拖家帶口的向著縣城方向移動。這是距離縣城近的鄉村,遠的就只能自己找高的地方躲著了。
王言帶著一大幫的人趕到其中一個堰口的時候,已經是后半夜了。殘缺的堰口處,洶涌的向外放著大水。
早都有一大幫的人在這里忙活著搶救,弄著一袋袋的沙石順著堰口沉下去,然而那一袋袋的沙石才放下去,就被江水帶走了,很難正正的沉到堰口處。
這時候除非神仙過來,否則也沒什么有效的辦法,只能是這樣螞蟻搬家一樣的,不斷的將沙石沉進去,一點點的堵住堰口。更應該做的事情,是轉移災民。
這些事情都有人做,王言這個領導在這里的作用就是監督,就是跟著人們一起挨著澆,讓大家心里都有底。
田友祿雖然不是人,但當人的時候也還可以。
他沒有出城,就沒有被干系,留在城里還有統籌之功。在城里,他負責了搶險救災的后勤工作。
集結了不少的婦女開出了城,到了離堰口近的安全的所在做飯,讓人趕著馬車,或者干脆就是人挑著擔子送,將飯菜送到了前邊。各種的工具,麻袋,也都一直沒怎么斷過。
這個時候淳安縣真是眾志成城了,因為淳安發大水,本地的所有人就沒有獲益的。地主們的地,也都被淹了,百姓們更不用說了,都流離失所了。
抗洪堵堰口,就是自救。這一點,不論是地主豪強、貪官污吏,還是下邊干活的百姓們,全都是有認識的。
就如此,淳安縣的人們萬眾一心的忙碌著。王言游走在各個堰口,處理著災民轉移的許多事情。
從黑天到白天,從白天到黑天,晝夜輪轉渾然不覺,十天的時間過去,堰口終于被堵上了,八百里加急的消息往來浙江、京城,不知道跑死了多少馬,累壞了多少人以后,淳安知縣常伯熙也終于被砍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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