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不行,這怎么可以,那可是……”
鳳藻宮中,當元春說出她那兩全其美的辦法之時,頓時遭到賈母和王夫人的反對。
賈母道:“那園子可是家里為了你回家省親特意建造的,那是你的行宮,怎么能夠送給璉兒?
這不論是從情理,甚至是禮法,都是不通的,這個絕對不行!”
王夫人也連連道:“正是。若是把園子給了他,萬一將來天恩再許歸省怎么辦?
再說,那園子當初是按照你貴妃的儀制建造,即便你舍得送給他,他也不能住進正殿。”
賈母和王夫人都沒想到元春會提出將大觀園從榮寧二府分割出來,給賈璉做新府。
她們無法接受。
元春卻是笑意盈盈的,等著祖母二人將反對的話說完,才道:“我這般說,并非是一時意趣,而是早就想過的。”
見賈母二人認真的看著她,元春嘆道:“自從璉弟的身份暴光之后,其實我就想過這件事了。
他既是皇家血脈,就不可能一直住在咱們家。
即便是我們都愿意讓他繼續執掌家族,只怕以他的自尊和傲骨,也不屑為之。
但我又深切的知道,家族經過他這么多年的執掌和整頓,早就已經和他密不可分了。
我說這話并非是說他和家族密不可分,而是說家族想要繼續光榮、強大下去,已經離不開璉弟了。
那時候我就在想,能不能有什么辦法,將他一直留在咱們家。
一開始我也不敢抱有太大的奢望,不過后面皇家的態度,讓我覺得此事可行。。
皇家沒有承認璉弟的身份,甚至還賜給他‘榮國公’這個爵位……從那日起,我就開始思索,將來我們和璉弟之間,該如何相處。
因此,即便是此番璉弟不主動提出來,我也會找個機會與母親你們講明:
豈有讓堂堂國公,皇孫血脈偏居小院之理?
我甚至想過,若是璉弟不嫌棄我們小門小戶,愿意繼續做我們賈家的代族長,我會勸說父親母親主動搬到偏院去,讓璉弟正位榮禧堂。
不過從方才母親你們口中聽來,璉弟顯然是不愿意的,他甚至為了維護父親和母親的體面,愿意冒著被天下人議論的風險,出府另起新宅。
從這里不難看出,璉弟不但是個自尊自強之人,而且還很重視一家人之間的情義,為了保全情義,甘愿委屈自己。
他既然對我們有情,我們自不可無情。”
“原本我也和祖母一般,覺得讓璉弟和父親母親互換居所最為妥當。既然璉弟不接受,那也只有我說的這一個辦法了。
那園子既是占了兩府地盤建造,從大小來論,已經不弱于榮寧二府。
其中山水景色之秀麗,比之榮寧二府有過之而無及。且當初還是璉弟親自監造,想來他是滿意的。”
面對元春的曉以情理,賈母二人都無話可說。
她們當然知道賈璉對家里人有情義,若不然他大可以在她們提出讓出榮禧堂的時候直接答應,如此想來用不了幾年,就可以將賈政夫婦踢出局,將整個榮國府徹底掌控。
她們更加清楚,元春提出的,把大觀園作為賈璉今后的起居之所,是在眼下家里的別扭處境、賈璉不能搬出榮國府、不委屈賈政夫婦這三個前提之下,最穩妥,最周全,也最有可能實現的提議。
畢竟大觀園最開始,就是賈璉力主并且親自監造的,他肯定是滿意的。
這一點,從他但凡在家,就三天兩頭的就往園子里跑就可以得到印證。
若是將大觀園拋出來,有很大概率讓賈璉打消搬出去另起新宅的念頭。
但還是最開始的問題,大觀園是為元春建造的,它的所有權屬于元春,它的規制,也是按照元春的貴妃尊位定制的。除了元春,其他任何人染指,只怕都不妥。
看出賈母二人的顧慮,元春笑道:“至于方才母親所言,其實大可不必顧慮。
璉弟既然是太上皇的血脈,便是正派皇孫。單此一個身份,入主大觀園,便算不得僭越。”
賈母二人聽了,神色微動。
確實,按照這個解釋,賈璉確實有資格入主大觀園。
大觀園正殿,是按照貴妃行宮的儀制所建。
貴妃尊位,與親王相當。而正派皇孫身份,也不弱于親王。
“至于母親所言將來再有歸省之事也不必憂慮。從我得到的消息,宮里近幾年只怕再難降下這等天恩,即便真的有……到時候家里再選址另建也不遲。
反正璉兄弟有錢,即便將來家中不繼,找他支借他應該不會拒絕。”
元春說著,臉上竟浮現一抹罕見的俏皮之色。
也就是此時內殿中沒有太監宮女,否則只怕他們想破腦袋也想不到他們眼中的清冷貴妃,還有這樣的一面。
不過元春的話,卻是十分保留了。
她很清楚,將來她很難再用到大觀園。
自從前年天家首次大開天恩,準許后妃歸家省親,首輪施行之后并不盡善盡美。
首先就是后妃娘家爭相斗富。誰也不愿意讓自家娘娘矮人一頭,因此在建造別院行宮之事上,可謂是各種攀比,大有再現兩晉氏族比富之風。
再有就是宮中安排后妃出行也要出動大批人力物力,空耗大量錢財。
因此最終圣人并不滿意這項政策最終的施行效果,雖未明言,她們這些處在頂層的后妃們,卻大多知道將來很難再有歸省的機會了。
最后,對于元春自己而言,能夠回家一趟,看一眼舊時物,舊時人,于她心愿已足。
即便將來再有歸省的機會,也是可有可無之事,并不太值得她惦念。
因此對于把只是名義上屬于她的大觀園送給賈璉,她沒有任何不舍。
至于賈璉入主大觀園是否僭越,在元春看來也根本不用多慮。
首先以賈璉身份的特殊,想來也不會有人用這點小事來攻訐他。
即便真有,他有皇孫這個大家心知肚明的身份,這種攻訐也就對他無關痛癢了。
賈母二人聽了元春的話,相視許久,終于默默地點了點頭。
王夫人幾乎每個月都往宮里來看元春的,大概也知道宮里暫無重啟省親之事的意思。
元春不能歸省,家里那個園子除了小姐們平時游逛一二,也就是白放著。
既然元春都舍得送給賈璉,而且此舉也確實能解決眼下的困難,他們倒也沒有立足點反對。
達成了一致意見,又就細節處商談許久,賈母和王夫人便辭別元春和皇后出宮。
不想出宮的路上,竟遇到騷亂。
大批禁軍出動,不知是在捉拿刺客還是搜尋細作,總之將好幾輛同樣進宮探視的轎子堵在禁宮大道之上。
就在賈母和王夫人都有些不安的時候,清脆的馬蹄聲噠噠而來。
眾人舉目看去,只見一名身披甲胄的女將軍,夾著一匹高頭黃鬃馬,在數十金甲禁衛開道之下,緩緩來到賈家一行跟前,在賈母轎前停住。
那颯颯英姿,獨屬于天潢貴胄的氣質,令堵在大道上的所有人,自覺噤聲。
就在許多家府邸以為賈府這是犯了事,要被捉拿問罪之時,那馬背上的女將軍竟對著賈母的轎子抱拳一禮,郎朗聲音并無遮掩的四散開來。
“昭陽奉旨巡視宮禁,緝拿不臣,驚擾了榮國太夫人,還望太夫人恕罪。”
賈母好歹是見過世面的,哪怕越老膽子越小,這個時候也慌忙正聲:“公主殿下客氣了。既是奉旨巡視,自然是正事要緊,何來驚擾之說。”
說著,賈母便令落轎,欲出轎叩拜。
然而昭陽公主微微彎腰,用手中折起的馬鞭撐住轎桿,如此賈家下人自不敢違逆。
賈母見了,只好勉強坐在轎中,試探的請示:“敢問公主殿下,可是查獲了不臣之人,或是有什么需要老身協助的地方?但請講來,老身自當竭力承辦。”
由不得賈母不心虛。
她雖然認識昭陽公主,但都是在宮中,私下見面還是第一次。
昭陽公主喬裝造訪榮國府的幾次,也沒有去拜見她。
本身不熟,又不知道她和賈璉之間具體的恩怨情仇。
如今突然找上來,她很怕對方是因為鳳姐兒之事,挾私報復。
然而賈母注定是多慮了。
面對她的小心翼翼,馬背上的人卻是十分大方且坦然:
“是不是不臣倒是不知道,不過是確實是有宵小之徒,意圖趁著今日宮中魚蛇混雜,行瞞天過海、栽樁嫁禍之事。”
賈母雖然聽不懂,還是捧哏道:“哦,竟有如此膽大妄為之徒,不知可否抓住了?”
“自是抓住了。”
“那就好……”
看賈母只是一味捧哏,并沒有任何詢問內情的意思,昭陽公主暗暗點頭。
倒是個有些城府和智慧的老太太。
于是也不再多言,道:“眼下宵小已經緝拿歸案,也就不耽誤太夫人回府了。”
說著,昭陽公主一揮手,身旁的親衛們頓時清空出一條道來。
賈家下人尚不敢走,昭陽公主已經再次拱手道:“今日公務在身,不便在此久留。待來日,晚輩定親自到府上向太夫人問安。”
“不敢不敢,公主言重了……”
雖有些摸不著頭腦,但是看著恭送姿態的昭陽公主,她也只能一邊告歉,一邊示意轎夫起轎。
沿著禁衛軍單獨開辟出來的通道前行,迎著那些被堵在前面的各家府邸的太太、夫人們或詫異,或不忿的目光,賈母在受寵若驚的同時,心里不由得思忖起一些東西來。
賈母一行自是不知,就在她們離開皇城不久,昭陽公主就被召至大明宮,南書房。
寧康帝一邊看昭陽公主呈上來的密信,一邊詢問:“人都抓到了?”
“回父皇,只抓到了送信之人,至于幕后是何人指使,還待審訊之后才能抓捕。”
“之前為什么不回稟朕?”
“父皇,兒臣覺得此事頗為蹊蹺,必定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因此想要審查清楚之后,再來向父皇稟報。”
寧康帝聞言后默不作聲,半晌后頭也不抬的問:“抓到的人是哪個宮的?”
昭陽公主猶豫了一下,還是道:“回父皇,是未央宮的。不過父皇,兒臣覺得此事必定另有隱情,皇祖母她對此事必定是不知情的,一定是有人冒用皇祖母的名義,想要行瞞天過海之事。
還請父皇給兒臣一些時間,兒臣一定將這件事調查清楚,將幕后欲行不軌之人找出來……”
“夠了。”
寧康帝打斷了昭陽公主的話,語氣不咸不淡的道:“你覺得幕后之人是誰?誰有能力,調動安西節度府十萬駐軍?”
聽出寧康帝語氣中的不滿,昭陽公主秀眉緊鎖。
或許是在鐵網山的表現,她的能力獲得了寧康帝的肯定,也或許是寧康帝眼下確實需要一些像她這般值得信任的人委以重任。
總之在回京之后,她便被暫領護軍營副統領一職,負責巡視禁宮安全。
此番得到消息,外面有人想要趁著各家府邸進宮探視后妃的日子,與重華宮那位取得聯系。
她的第一反應就是三皇子耐不住寂寞了。
因此決定將計就計,布下天羅地網,就等今日徹底拿下三皇子圖謀不軌的證據,一舉將之扳倒。
然而在抓到人之后,她卻也有些不確定了。
只因搜查出來的信,竟然是以太后的名義,給安西節度使,陽武侯白祁的。
內容嘛,自然是痛斥當今皇帝不仁不孝,讓白祁莫效愚忠之輩,加緊操練兵馬,以待將來再建不世之功……
她幾乎一看到信就知道是假的。但她想不明白三皇子有什么理由偽造這封信,或者說有什么理由陷害太后。
她又將目光轉移到宗室身上。
因為昭陽公主突然想到,寧康帝逼宮奪權已經冒了天下之大不韙,若是太后再有什么閃失,到時候寧康帝就徹底不仁不孝,人人得而誅之了。
正想要進一步審查清楚,不想寧康帝不知道從哪里得到消息,將她召喚至此,且態度出現明顯的不滿。
她不覺得她的父皇會這般糊涂,連這么明顯的栽樁陷害、混淆視聽的手段都看不出來。
但是她明白,這個時候她不能再為太后說話了,否則寧康帝定然更加懷疑她的私心。
“兒臣暫且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誰,但是他既然做了此事,就一定會露出馬腳。只要給兒臣些許時日,就一定能夠查出這幕后攪弄風云的人是誰。”
昭陽公主如是說道。
寧康帝也不置可否,低頭復看一眼密信,道:“朕知道你與太后感情深厚,但是此事既然涉及太后,你便不宜多參與其中。
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朕另外讓人負責追查。”
“可是父皇……”
“沒什么可是的。正好你三皇兄禁足,他手中還有許多之前剩下的事務未曾處理完全,尤其是河套地動的災后重建和陜南大旱的賑災,這些都需要不少錢糧,你且用心調度、監察。”
昭陽公主心頭一沉,但見寧康帝態度堅決,也知多說無益。
正要應下,忽然心思一動,道:“兒臣謹遵父皇旨意。不過父皇,兒臣有一個提議,還望父皇采納。”
“講。”
“父皇,三皇兄料理庶務多年,兒臣自認僅憑自己不能與三皇兄相比。
既然三皇兄手中剩余的事務不止一件,兒臣斗膽提議讓蕭王從旁協助,如此既能讓兒臣輕松一些,也能鍛煉一番蕭王的能力,不知父皇以為如何?”
上頭沉默了片刻,然后道了一個字:
“準。”
昭陽公主心情頓時轉陰為晴,謝恩之后告退。
就在走出南書房的時候,迎面碰見忠順王走了進來。
“賢侄女這是怎么了,怎么一臉的愁容?莫非是被皇兄罵了?
不應該啊,像賢侄女這般出色,又懂得為君父分憂的好孩子縱觀歷朝歷代都不多見,怎么皇兄還不滿意呢?
有什么委屈,不妨向皇叔說說,皇叔替你向你父皇陳情。”
忠順王笑瞇瞇的對昭陽公主道,眼神中掩飾不住的得意。
昭陽公主愣了愣,旋即道:“多謝皇叔好意,不過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昭陽并無什么委屈的。
倒是皇叔,這般著急來見父皇,所為何事?”
“這個嘛,哈哈哈,聽說禁衛軍抓到有人私自向宮外傳信,皇兄命我接手調查此案。”
眼看忠順王已經壓制不住眼中的嘲弄之色,昭陽公主豈能不明白,大概就是此人在背后搬弄她的是非,才讓寧康帝對她產生了不滿。
至于對方的動機她都很容易想到,無非就是她分了對方在宗人府的權柄,對方在報復挑釁她而已。
對此昭陽公主也不在意。
此人雖然各方面都有些不堪,但是深得寧康帝信任。
以前她可以不在意這人,但是眼下她要幫弟弟奪嫡,自然要拉攏。
于是笑道:“原來如此。正好那私傳密信之人是我親手抓到的,倘若皇叔對于案情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之后可以差人來問我,侄女定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昭陽公主的反應,令忠順王都怔了怔,不明白他都表現的這么明顯了,這個厲害侄女怎么還傻乎乎的。
這多少令他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訕笑著應了一聲,抬腿往殿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