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多久。
當如此直接而無禮的問話落入老人耳畔的時候,他那佝僂的身體不經有了一瞬的顫抖。
具體活了多久,就連他自己都有些忘了。
其只記得自己看著一茬又一茬的年輕后生長大,而后又看著他們塵歸塵、土歸土。
難道他看穿了什么?
驀地掀起于心底的猜想令之心臟都開始緊縮,不斷蠕動的干癟嘴唇過了良久都沒有能輕易做出回答。
團聚于周遭的村民們也被這樣的詢問勾引了心中的好奇。
他們自記事起就被父輩們灌輸了,村長大人在與‘山神大人’的據理力爭下才守護住這座村子的理念,他就是整個村子除了帶來風調雨順的‘山神大人’以外最需要尊重的人。
后來,這些人僥幸從年復一年的獻祭中存活了下來,看著父輩們老去、離開,也從繼承的身份將這份意志傳承給了自己的孩子們。
短短的幾十年光景就足以讓這小小的偏遠村子變得物是人非,但唯一沒有改變的,是村長大人還在!
其就像是這片土地上的活化石一般,雖然白發蒼蒼、身形佝僂、步履維艱,但依舊還活著并主持著村子對‘山神大人’之間獻祭事宜。
讓村長大人能夠活得更久一些,這是所有人共同的心愿。
因為除了村長大人,沒有人能夠與那位‘山神大人’進行有效的交涉。
尤其是去年對‘山神大人’不敬的暴亂,最后也都是由村長大人平息的。
甚至可以直接說,若是沒有他們的村長大人,這座無人問津的小村落早就在‘山神之怒’下不復存在了。
“我癡活了這無用的歲月,也沒有能夠讓這座村子過上無憂的生活,具體年歲我已經不記得了,大抵八十有余。”
停頓良久,老人才堪堪做出回答。
而這一自我責難的話術,又是讓周邊的村民們心生惻隱,大呼著村長大人已經做得足夠。
但此景落在荒的眼中卻顯得格外的諷刺。
這些被蒙在鼓里,可憐而可悲的人,真是被賣了還要幫著數錢。
“只是八十有余嗎?”
他平靜的反問道。
“或許,九十也有。”
“老朽真的越老越糊涂了,連自己的年齡也開始記不得。”
模糊回應間,有一絲冷汗于之背脊沁出。
“可憐我空活這一把年紀,膝下無兒無女,有時候真不知茍活著有何用。”
他順勢將話題岔開,不想再圍繞自己的年齡繼續糾結下去。
因為這只會令之內心愈發不安。
而當這一張情感牌打出之后,瞬間就博取到了周邊村民新一波的同情。
他們無不說著‘我們都是村長大人的孩子’,‘這個村子是因為有村長大人存在才能夠延續下去’之類的話。
可如此引人潸然淚下畫面卻沒有能夠撼動荒內心一點心氣。
“膝下無兒女?”
他以一種極為諷刺且冷漠的語氣復述著前者的說辭。
“村長大人為了村子的無憂,是第一個將自己的孩子獻祭給‘山神’的。”
“但不曾想,那個邪惡的妖怪貪得無厭每年都在索求!”
有悲憤的控訴聲音響起。
顯然,在這些人中還有著一些對所謂山神不存在任何好感的人。
“我們也曾想要反抗的,也有人想要離開。”
“但沒有人是能夠活著回來,活著走出的。”
“這里只是被世界遺忘的一角。”
興許是知道那頭自詡為‘山神’的妖怪是真的已經死了,所以,這些村民被壓抑太久的情緒都隨著憤恨、不甘的言語全部流露了出來。
此間,那白發老人就像突然失聲了一樣,安靜地任憑周遭的村民為之做著最好的辯護。
而荒也在此刻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來時,他并沒有驚動這個村子里的居民,因此沒有想過事情的真相與之所設想的冷漠有著偏差。
原來并不是所有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村民都失去了血性,
恰恰相反,能夠出現像白童子一樣為了村子奉獻出自我的孩子,能夠有像黑童子為了朋友甘愿作為代替品的人,又怎么可能沒有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而與‘山神’拼命的父母呢?
只是,他們失敗了。
不過,失敗也是正常的!
因為他們早就已經失去了反抗那頭石妖的最佳時機。
除卻天賦異稟的大妖能夠一日得道成就自身以外,普通的妖怪若是想要迅速增強妖力、增加實力,除卻通過某個契機獲得大量的信仰之力,那么剩下的方法有且只有一種,那就是吞噬鮮活的血肉!
無疑,
幾乎遍布世界上所有角落且天生就具備靈智的人類,是那些惡妖眼中最好的飼食。
尤其是那些還未長大的幼童,體內還有著尚且未散去的靈氣,簡直就是不可多得修煉‘良藥’!
被如此飼養百年的惡妖,又如何還能夠是普通人類所能夠抵擋的呢?
沒有徹底將這座可憐的小村子毀滅掉,甚至被村長安撫下所謂的‘冒犯’之罪,也只是為了守護自己的可持續餐食而已。
這座村子藏匿的很多難以饒恕的罪惡,
但最讓人無法原諒的,還要屬視野中那看似白發蒼蒼,實則體內氣血異常旺盛的村長老人!!
八十年?
九十年?
以妖血沁染的程度來看,兩百年不止!
只是,因為村內早就已經沒有了與之同時代的人,加之其所謂與山神大人對話的重要性,因此才能夠以模糊的年齡一直心安理得地生活在這片土地上。
確切的來說,他雖然有著人類的模樣,但早就已經失去了做為人類的資格!!
“對你而言,其實有沒有子嗣已經沒有什么區別了吧。”
“反正,都是要比你先死的。”
荒冰冷且刺耳的話,再次如利劍一般狠狠地斬開了這悲戚的氛圍。
如同不近人情的話語,也讓圍繞在一旁的村民們目光出一些不對勁。
他們都能夠聽得出這是諷刺,
諷刺的還是被整個村子都尊敬著的村長大人!
可村長大人之所以會帶頭獻祭出自己的孩子,完全是為了保護村子!!
“不管您是誰,擁有怎樣的身份。”
“我們真的很感激您能夠替村子除去這個霍亂多年的妖怪。”
“我們也知道,我們沒有勇氣與實力去保護自己的孩子、捍衛自己的尊嚴。”
“但還請您能夠嘴下留情,不是所有的人類都能夠像你這樣的強大,都能夠如你這般無所顧忌!”
只見,一位體型高大的青壯男子走出人群,將所尊敬的村長大人給擋在了身后,且值得在意的是,于之右臂的袖口空空蕩蕩,不知是天生殘疾還是后天遇到了什么特殊的事情。
荒平靜地掃了一眼這走出人群的男子。
斷臂,胡子拉碴,給人一種頹廢感的同時,又給人一種不可無視的正直。
且與老人不同,其體內并沒有流淌著斑駁的人、妖血液,而且右臂根部是猙獰的斷口,并不像是天生殘疾的樣子。
最重要的是,這家伙給予之一種隱隱的熟悉感。
只是,他一時間無法想到這是與誰相符,
畢竟,于之身邊有著很多這樣的人。
“開心嗎?”
“有人站出來維護你了。”
“但身為怪物的你,真的能夠如此心安理得的接受來自異族的保護嗎?”
荒的視線越過眼前這成年男子繼續說道。
對于肉眼凡胎的普通人,他沒有什么可以計較的。
入耳的話讓老人的身體一陣顫抖,
尤其是那‘怪物’一詞,就像是某種特殊的‘對城寶具’一樣,令之身體里的血脈都在急速的流淌。
他不是怪物!
他才不是什么怪物!!
他只是與這世上大多數人一樣,想要多活一段時間的普通人而已!!
那可是妖怪啊,
自己又有什么辦法呢?
而且若不是有自己的斡旋,這個村子早就已經被吞噬殆盡了好嗎?
初生靈智的妖怪,怎么可能知道食物是要節制的?
“這位年輕的大人,您說的是什么道理?”
“我不過只是比常人癡活了一些時間,難道就算是怪物了嗎?”
“要是您覺得這不符合常理,作為幫助村子斬殺惡妖的恩情,您若是看我礙眼想要取我的性命,那就拿去好了。”
老人按捺下心中的波動,說得大義凌然。
“這位大人,請不要再戲弄我們了。”
“若是您真的想要什么,我愿意將自己的性命奉上,只求不要您不要再難為村長大人,不要再為難我的村子!”
又是那青壯男子開口。
不知何故失去一臂的他,此刻如同一只倔強的雄鷹一樣將所有人庇佑在了身后。
期間,有悲戚的女子聲音在人群中響起,大抵是在說,已經失去了孩子,她不要再失去自己的愛人!
而這一刻,荒也終于想起了一個人。
“你和白童子是什么關系。”
他下意識地問道。
但是這個問詢,在脫口的一瞬間就被其在心中推翻。
從白童子的記憶里,其并沒有看見對方有過兄弟姐妹,反倒是黑童子有著哥哥姐姐,但那兩個人與黑童子的品行高低立判。
不過很快他就搖了搖頭,將掀起于腦海里的無稽猜測甩開后,并意欲直接了斷那個已經成為怪物的老東西。
連賜予之血液力量的石妖都不是其對手,這個老東西自然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可也就在此刻,
那位擋在所有身前的斷臂男子也猝然像是愣了下一樣,而后緩緩說道:
“白童子?”
“那是我哥哥的名字。”
“未曾謀面的哥哥。”
“你,見過我的哥哥?父親和母親說,哥哥當年為了保護村子將主動投身飼妖,難道他還現在活著。”
男子越說越激動,
這可能是今日他聽到的第二件令之震驚的事情了。
當然,對此名字同樣感到錯愕的還有那位村長老人。
他活得已經足夠久了,按理來說并不應該記得一個生活在幾十年前的人。
但是,那個孩子所具備的自我犧牲精神,卻深深的烙印進了其內心深處。
就如同曾經那些想要反抗的愚蠢家伙一樣,
就如同眼前這個妄圖拯救幼子,卻反被山神大人硬生生碾碎一條臂膀的憨貨一樣。
只是不曾想,
山神大人雖然對之略施小懲碾碎了他的右臂,卻沒有將之這份‘多管閑事’的骨子給一同碾碎。
而且無論來者是誰,他都不能讓這件事繼續下去了!
在幾番對話之下,其心中已經隱隱有了一分不安感,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身份已經被看穿了。
不過他清楚地知道,如果繼續再放任繼續如是對話,那么自己就完了!!
山神死了其實也好,
今后,自己就是下一個山神!!
早知道,就不貪圖那一份可能來到這里了。
他心中閃過悔意。
“如果閣下真的不愿意留下的話,那我們也就不耽誤閣下離開了。”
老人上前一步打斷了青壯男子的詢問,言語中也多了一分逐客之態。
“你急了?”
“怎么?不想讓我留下來了?”
荒帶著戲謔說道。
“讓我猜猜,你之所以迫不及待地來見我,是因為擔心那頭妖怪沒有死,還是說想要獲得更多的力量。”
“你體的血已經換了大半吧,在這百年時間里。”
“可還是差很多啊。”
“既沒有妖力、也沒有足夠強大的執念支撐,僅憑一點廢物的妖血就妄想成妖怪,真是可笑。”
“看來,那個家伙并沒有完全將你當作自己人,為你洗滌體內的血脈,教你修習的方法。”
“現在的你,就是一個不人不妖的廢物罷了。”
荒不再隱藏,徑直點名老人的現狀。
引用妖血,正是其能夠活到現在的根本原因。
此言一出,人群里瞬間掀起了慌亂,村民們都情不自禁地看向了立于人群中央的老人,也有人就此猜忌地后退了數步。
關于村長的長壽,又怎么會有人沒有疑惑呢?
但是為了應對每年的獻祭,他們都希冀村長大人能夠獲得更久一些。
不過現在.........
“村長大人,您不是那樣的,您說白童子是英雄,是.........”
在聽到這些話后,青壯男子也頓時轉面對著老人說著什么,他不愿意相信這個白發老人是像對方說的那樣。
哪怕在獻祭這件事情上,其與之有著很大的分歧。
可他話還沒說,一陣劈里啪啦的骨頭爆裂聲便如同爆豆子一樣炸裂了開來,與此同時視野中老人的身體也在發生巨大的變化!
原本干枯的白發如同枯草逢春一樣瘋狂生長,佝僂的身體如松般挺起,滿是褶皺的皮膚更是在此刻變得堅硬而有巖石系的光澤。
“夠了,”
“夠了。”
“那幅枯敗的身體,我也早就用夠了。”
“既然暴露了,那就暴露了吧。”
粗獷的聲音更迭了此前蒼老衰敗的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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