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劉玄今年剛滿十五歲,在過去的十五年里,他都在天心城長大,不曾離開都城半步。
劉玄對于這個世界的了解,并不完全真實。
父皇劉燁堅持認為,讀本國書籍無益身心,而且會讓人越發愚昧。
所以他與外界的接觸,除了父皇以及幾位帝師,便是通過閱讀真理報和其他報刊雜志。
劉燁常常告誡他的皇子,讓劉玄了解自己身處于何世。
“皇權已經衰落,如今想要改革,只能仰仗議會,乾剛獨斷只是傳說,距離現實越來越遠了。”
皇帝告誡皇子:“你既不是李世民,也不是朱由檢,開國之君能做的事情你不能做到,末世君主能做的事情,你也不能做。一國之主,干系重大。雖然皇權不在,但我們也不能被野心家利用…”
劉燁總是絮絮叨叨,啰嗦起來沒完沒了。
一百年前,朱由檢被太祖皇帝劉招孫手起刀落,斬于身前。大齊從那里開始。
至于李世民,那個發動玄武門事變的唐朝皇帝,也不能成為劉玄的榜樣。
和所有同齡少年一樣,童年日期的劉玄曾對未來充滿幻想,他喜歡閱讀《百年后的世界》(一本發行于中部地區的雜志期刊),腦海中經常會跳出些光怪陸離的念頭,比如大齊何時登陸月球,殖民太空,理想中的大同世界是否存在,人類能否實現永生等。
在十二歲之后,作為帝國皇子,作為皇帝劉燁最寵愛的兒子,劉玄開始關注帝國局勢走向。
帝國每況愈下,曾經的輝煌已成過眼云煙,經濟凋敝,失業驟增。
然而真正的災難還未降臨。
精英階層忐忑不安。
帝國移民歐洲的人數每年都在上升,倫敦周邊的莊園別墅里住滿了黃皮膚黑頭發的齊國人。
歐洲的奢侈品商店擠滿了齊國人,這些人揮金如土一擲千金,以至于普通市民都認為齊國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國家。
然而帝國的另一面卻是極端的貧困與荒蕪。
帝國的糧食供給超過三分之一仰仗歐洲出口。大部分礦石需要從澳洲北美進口,至于飛艇,電報機核心技術,幾乎全部是“借鑒”英國技術專利。
好在與不列顛人的蜜月期還未結束,至于未來,歐洲人的下一輪制裁何時到來無人知曉。
如果失去了化肥和種子支撐,六十年前那場大饑荒是否還會重現在這片土地上···
精英階層對帝國未來惶惶不安,因為他們已經看到未來。
然而大多數民眾對此渾渾噩噩,帝國將來走向何方不是他們思考的問題,只要帝國贏了就好。
好在帝國不是贏就是在贏的路上。
民眾相信報紙里的那一套說辭,什么齊國是最偉大的國家,帝國的歷史悠久跨越八千年且從未中斷。歐洲人絕大多數人類生活在水深火熱的絕境中。
有一段時間,真理報頭版頭條連續數天刊登專欄,對此普通齊國人和法國人的飲食對此,當那個遼東鐵嶺農民大鍋一鍋燉與法式料理放在一起對此時,就連最不關心時政的讀者,也會得出這樣的結論:
歐洲人普遍食不果腹,連基本溫飽都很難做到。
談到現在的對外貿易,真理報認為現在是英國人求著自己而非他們懇求英國人通商貿易。
這種狂熱的氣氛彌漫在底層民眾中,幾乎所有人都受情緒影響。
劉玄也一度曾被這樣的情緒感染,那是在他十歲以前的懵懂歲月,皇子覺得我大齊天下無敵。甚至多次向父皇建議,通過議會出兵澳洲,獲取帝國所需的礦產。
盡管那時的劉玄頗為荒誕,然而在帝師的諄諄教誨教導下,他終于看清了帝國的本質。
這是一個對內殘暴,對外懦弱的混合體。所有政策都冠之以理想化的名稱。
劉玄也開始忐忑不安。
在惶恐不安中,1725年9月,皇子迎來了他的15歲生日。
這天(1725年9月11日),皇子府邸人聲鼎沸,居住京城的大多數官員都來到這里,向這位帝國未來的統治者表示慶賀。
雖然這種統治只是儀式性質的,也就是說大齊皇帝手中并無實質性權力,不過能與未來的皇帝打好交道,多少還是有利于仕途的,這不失為高瞻遠矚之舉。
一天下來,劉玄嚴格按照皇子應有的禮儀接待這些官員,臨近黃昏,客人們陸續離開,皇子喘息稍定,想起自己恩師今天好像還沒有來,便詢問管家老鄭。
“鄭管家,錢師傅今日來了么?”
“沒曾看見。”
“或許是錢師傅公務繁忙吧,先不要關門。”
劉玄安慰自己說,他口中的錢師傅,正是帝師錢大昕。
錢師傅近來處境不妙。
自從與英國人達成協議后,國內好戰派喘息稍定,反對不列顛的聲音又高昂起來,成為新的風向。
天心城上下多有人詆毀攻擊錢師傅,各種謠言傳得滿天飛,什么錢師傅主張“全盤歐化”,全面向歐洲學習,毫無疑問這是“棄國棄民”的叛徒行為。
什么錢大昕在倫敦游學時曾收了五千英鎊和五名絕·色美女,后來回到大齊后,心思還是在國外。回國后鼓吹全面倒向英國·····
諸如此類的謠言數不勝數。
劉玄當然不相信他的恩師會做出如此禽獸不如之事。
著名史學大師、大學問家錢大昕是他的啟蒙導師,錢大師二十年前曾留學倫敦,諳熟不列顛體制,回國后四處鼓吹加強虛君政治,限制皇權,全面學習不列顛,引進外資,屬于帝國文化精英中堅定的洋務派。
給人冠之以各類罪名,然后集中火力批駁,從私德上摧毀對手,這是齊國官員們最擅長的招數,曾經屢試不爽。
現在他們又用同樣的招數來對付劉玄的恩師,讓這位大師,只是關注這是劉玄不能忍受的。
聽聞錢大昕前往皇子府邸,劉玄出門相迎,兩人還未寒暄幾句,錢大昕壓低聲音道:
“稚兒(劉玄的小名),為師即將東行,今日來你這里,便是辭別。”
劉玄詫異道:“東行?錢師傅是要離開都城么?”
錢大昕默然點頭。
“是父皇讓您走,還是議會?”
錢大昕搖搖頭:“都不是,是我自己要走。”
“大齊之大,難道就沒有錢師傅的容身之地嗎?”
錢大昕溫和的望向他的弟子,像是在安慰劉玄道:
“只要大齊與不列顛繼續媾和,前面的路便注定坎坷。”
劉玄顧不上聽師傅詳細剖析,脫口而出問道:“如何才能拯救大齊?”
錢大昕沒有直接回答皇子的問題,而是轉身朝向皇子府邸上川流不息的人群。
“是改革還是倒退,全在人心,而人心是很難改變,居于高位者,不管有什么樣的初心,所有事情最終都會變為害民、弱民,愚民。”
劉玄不以為意道:“師傅您以前不是說過,公正自在人心,只要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秉承公正之心,這天下就不會亂。”
錢大昕像是聽到一個極好聽的笑話,只是強忍住沒笑出聲來,過了一會兒才道:
“可惜天不遂人愿,公正也并非所有人都會有。與其相信道德,不如用律法來約束人心。而律法,事實證明,在這片土地上很難真正推行下去。這是一片沼澤之地,所有一切都會深陷其中,包括希望,…殿下,你可懂得我這番話的意思?”
“我知道。”
劉玄眼眶微紅。
“錢師傅,你何時能回來?”
錢師傅沒有說話。
劉玄知道錢師傅這一去,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即便回來,多半也會被狂熱的民眾當做收了老喬治英鎊的叛徒,當街打死。
說好聽點是去蝦夷國交流學術,其實就是將錢師傅發配到不毛之地,讓這位固執己見者在異國自生自滅。
須知此時蝦夷國上下對大齊的態度充滿敵視,錢師傅雖然并非主戰派,但蝦夷人并不會因此而善待一個來自敵國的罪犯。
劉玄忍不住開口問道:
“錢師傅,是先有守法的人,還是先有守法的土壤?”
這個問題是無解的,錢師傅愣了片刻,才開口道:
“我認為是先有土,而后才有人。”
錢師傅的意思是要采取空前殘酷的措施,才能讓這片土地煥發新生。
皇子暗暗下定決心,需要采取更激進的措施保護帝國。
比如,帝國是否城市化太過于嚴重。
比如,我們需要全新的、淳樸的文明,而非完成城市化。
比如,對外貿易是否可以暫時停止。
劉玄下定決心。
如果將來等我執政,必定將天心城徹底摧毀,讓民眾重新返回鄉村。
這是皇子立下的心愿,這個理想在未來的某天或許會成為真實,誰知道呢。
他想做任何事,都會有人掣肘,舉步維艱。
想要真正實現減少城市的理想,他知道,必須重新掌握權力。
也就是說,要讓皇權再次偉大起來。
近來天心城的報紙不再報道不列顛負面新聞,類似之前流浪漢在倫敦街頭凍餓而死的報道不見了。
老喬治的繼承者,喬治五世對東邊這只報喪鳥深惡痛絕,國王嚴厲向大齊表達抗議。
不列顛王國聲稱,如果齊國國內再有任何詆毀謾罵不列顛王國的言語,哪怕只是官方的只言片語,英國都會讓齊國付出慘重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