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小說
六月三十日的真理報報道了平叛取得的輝煌勝利。
一篇題為“戡亂成功,和談開啟”的文章被放在顯著位置。
文章提到了齊軍在江戶、長崎接連取得的勝利。
殲敵十萬,威震東省。
“戡亂三年,在付出巨大犧牲后,所向披靡的帝國精銳們終于蕩清叛逆,在東部行省取得決定性勝利,叛逆勢力被消滅殆盡,賊首董邵偉于不久前被將士們擊斃
東部秩序得到恢復,以不列顛為首的邪惡勢力妄圖干涉帝國內政,事實證明他們只是自取其辱。
據路邊社消息,老喬治派出特使前往天心城,乞求與大齊談判,以求恢復兩國關系。
在英國人多次請求后,首相勉為其難答應了他們的議和請求。
考慮到英國人之前對大齊采取的敵對態度,議會決定將此次會談地點定在東部行高官崎離島。
緊隨這篇文章其后的是一條關于糧食豐收的短訊,具體是這樣寫的。
“天心城科學院首席農學家、規劃司司長方坳轍表示,今年夏糧增產已成定局!
夏糧面積穩中有增。
方坳轍介紹今年春夏大齊各藩農業農村經濟運行情況。今年以來,農業農村全力抓好穩產保供,應對不列顛等國糧食封鎖,農產品出口穩定增長。
出口總額達到2510.3億齊元,同比增長1.1。今年夏收農業再獲豐收,農民穩步增收,農村穩定安寧·
“完全是杜撰,三流報紙,一句真話都沒有!這般愚弄大眾!該死!”
天心城某處賓館,羅斯登將一份剛剛收到的真理報狠狠扔在地板上,朝報紙上啐了口唾沫,使勁用腳踩了兩下。
實木地板傳來令人不安的吱呀聲,片刻之后樓下響起不堪入耳的咒罵,大意是在問候羅斯登親人。
羅斯登旁邊站著的幾個年輕氣盛的反抗組織成員聞言大怒,正要下樓理會,被他們的領袖攔住。
“不要把自己有限的精力消耗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上,諸君,我們的目標是星辰大海!”
諸君默然點頭。
羅斯登望著狼藉不堪的報紙,不無感慨道:“議會那群蠢貨,縱容張若渟恣意妄為,帝國遲早要毀在他們手中。”
一位部下低聲詢問道:“羅帥,咱們不能一直躲在這里,要走到大街上,喚醒民眾····”
羅斯登瞪那人一眼,環顧四周,不緊不慢道:
“紙是包不住火的,等平叛失敗的消息傳遍國內,群情激奮,需要有人背鍋時,議會就會狗咬狗了。”
他接過部下遞來的雪茄,吸了一大口,吞云吐霧道:
“再攪一攪,只有渾水才更好摸魚。不可輕舉妄動,更不要暴露自己,只需給局勢添一把火。”
幾位部下交口稱贊。
“還是羅帥想得周全。”
“羅帥深謀遠慮,佩服佩服!”
“羅帥,我們何時動手,我回去好讓兄弟們準備準備。”
周圍頓時安靜下來,現場鴉雀無聲,眾人齊刷刷望向說話的小頭目。
羅斯登臉上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沒露出任何不悅,笑吟吟道:
“快了,快了,百年慶典那一天。我們要給張相一個驚喜。”
東部行省戰敗的陰霾籠罩在人們頭頂,久久不能散去。
帝國百年慶典迫在眉睫。
失敗與榮耀并存于此,讓人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好在張相和他的幕僚們極擅長喪事喜辦,雖然這次壓力空前。
長久以來,大齊是一個四億臣民想象的共同體。
這個共同體是否真實存在沒有人知道,不過,這一百年來,在劉招孫和他的子孫統治之下,大齊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
套用劉招孫的話,誰能掌握現在,誰就能掌握歷史。
既然天心城最權威的報紙說平定了叛亂,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輝煌勝利,多半就是真的。
如果有民眾對此表示懷疑,立即會遭到猛烈圍攻。
勝利讓民眾信任帝國,是盲目的信任。
軍事以及經濟上的勝利,以及由這種勝利產生的信任,讓所有人凝聚在一起。
這就是帝國運行百年的秘密。
如今,殖民體系開始瓦解,東部行省脫離統治,數萬精銳殞命戰場,這場慘敗,讓凝聚力急劇下降。
這個想象的共同體還能繼續存在嗎?
或者說它從未存在過,只存在于首相和皇帝等人的腦海里。
劉燁和他的智囊團們正在考慮向不列顛議和,以換取更寬松的外部環境,當然天心城的最新報紙在頭版頭條上還是寫著:
“為了四萬萬民眾,不屈服,不妥協,戰斗到最后一人!”
有人說大齊的外交活動本質上是一種表演,面向四億民眾的表演
其實不止是外交活動,即將舉辦的百年慶典也是個契機,一個是增強民眾凝聚力的契機。
皇帝和張相都深諳此理。
參謀部的智囊們鄭重其事向張相建言:
“必須讓民眾從戰敗的沮喪感中恢復過來,具體來說可以用盛大的演出和恢弘的敘述,讓他們忘記失敗,忘記經濟上的凋敝。”
張若渟回復道:“可是我不想再與慶典有任何聯系。”
皇帝讓張相負責到底,劉燁同樣認為,慶典能極大提升民眾的信心。
這很符合大齊喪事喜辦的傳統啊。
“現在全國上下,彈劾我的人不計其數,各省總督都要求我下臺,我有什么資格主持慶典呢?”
“不,皇室需要你,議會也需要你,四萬萬同胞更需要你。”
雖然張相被數次彈劾,地位岌岌可危,不過劉燁還是堅持把主持慶典的重任交給老頭。
戰敗的情緒積累蔓延,正在越過堤壩,帝國需要一個替罪羊。
“在慶典當天,在民眾情緒制高點,登上城樓,人們會原諒你之前做過的一切。”
首相誠惶誠恐,不敢多言。
“臣····臣···”
劉燁拍了拍首相肩膀,安慰道:“張相,你做事,我放心。”
臨近七月一日,天心城的居民們以各種方式表達著喜慶。
一百多年前的七月一日,是大齊建立的日子,極為隆重。
往年這個時候,皇帝會以最高統治者的身份,宣布大赦天下,人們會清潔院落,裝飾家居,懸掛國旗。
到了這天,不用天心城官員們號召,街道上到處都是盛大表演,摔跤比賽,歌舞比賽,花車巡游、燃放焰火等。
此外飛艇展覽,燃放爆竹、煙火,放孔明燈,也是必不可少的節目。
除了天心城市民,各地民眾也會自發地進行慶祝游行,各地退伍老兵會排練話劇,重現太祖劉招孫當年平定遼東的劇目。
更有劇團會組織劉堪與長公主對決的史實場景,天空中飛翔著巨龍和玄武——當然都是飛艇裝扮的····
在紛繁熱鬧的節目中,在歡歌笑語中,各地民眾翩翩起舞,隨性演講,來自東部沿海的精明商人們則忙著叫賣紀念品,各地議員不忘在此時向民眾宣講自己的施政主張
一個月后,皇帝劉燁率三十多名大臣組成的訪問團,乘船啟程前往歐洲。
此行計劃與不列顛人妥協,希望英國人能給與大齊一大筆無息貸款,用以支撐帝國接下來面臨的財政危機。
按照皇帝對外發布的說法,他這次去歐洲,主要是去走親戚,準確來說是去倫敦見一見他的外公,垂垂老矣的老喬治。
不管如何,兩個月后,皇帝一行順利抵達倫敦,立即受到了倫敦市民的熱烈歡迎,英國人用最高最隆重禮儀歡迎這位東方大國的君主。
畢竟這是歷史上第一位訪問不列顛王國的齊國皇帝,雖然皇帝這次來倫敦是向他外公借錢的,然而,無論如何的確意義非凡。
在接下來三個月時間里,劉燁的足跡遍布倫敦、巴黎,蘇黎世,斯德哥爾摩等地。
這是改變大齊的三個月。
劉燁率官員在倫敦參觀,他看到了英國人的生活全貌。
劉燁的外公垂垂老矣,兩百五十斤的身軀深陷在圈椅中,說起話來像一架漏風的鋼琴。
齊國皇帝只好和首相詹姆斯交談。
詹姆斯絲毫不顧及劉燁是老喬治外孫這層關系,開門見山提出了極苛刻的條件。
“倫敦方面希望貴國能給予地方長官更大的權力,包括大不限于立法權,軍事防護權、執法權等。”
劉燁愣了好久,臉色有些不悅,隨即用流利的英語道:“您是想讓大齊四分五裂嗎?不,準確來說,是分裂為十幾個大小不一的國家。”
詹姆斯不卑不亢道:“是的陛下,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帶來長期和平。”
不等劉燁開口,英國首相搶問道:“貴國想要和平嗎?”
和平的代價是大齊分裂為十幾個彼此不相干的部分。
“如果皇帝陛下同意,我國可停止援助蝦夷國,同時降低對貴國關稅,至少降低一半。”
“大齊需要錢。”
“這個不難,我會號召議會通過一條援助法案,向貴國提供一筆不低于四千億齊元的低息貸款援助。”
劉燁連忙搖頭:“我們不需要齊國貨幣。”
首相大人連忙向皇帝解釋:“我知道,我知道,我剛才說的是,等價于四千億齊元的援助,可能是黃金,也可能是白銀。”
劉燁咬緊嘴唇,忐忑不安道:“低息貸款,利息多少?”
詹姆斯翹起二郎腿,吞下口雪茄,伸出三根手指。
“三厘?”
“不,是30。”
盡管極不情愿,皇帝最終還是接受了和平決議。
皇帝對維持這樣一個帝國失去了信心,是的。
曾經那樣嚴苛的法律,對民眾敲骨吸髓,恨不能將稅收收到了七十年后。
帝國所有這些苛政都是以齊人不怕吃苦,苦盡甘來之類的理由借口。
按照某種理論,齊人現在吃下的苦,將來要歐洲人十倍百倍的還回去。
按照大齊的宣傳風向,一個人生活在大齊,所有的不幸,都能從萬里之外的不列顛王國或是法蘭西王國找到痕跡,換句話說,壞的,都是外國給大家造成的。
或許這套緊密的機器還能維持帝國繼續前行,然而操縱機器的人,終究是累了。
當皇帝對自己所為產生懷疑時,他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難道是像腐肉中的寄生蟲那樣,終日啃食,直到暴斃?
想不通這些,最后的崩潰便是預料之中的事情了。
劉燁回到天心城。
一切仿佛沒變。
又仿佛變了。
按照大齊與不列顛達成的協議,接下來將賦予地方藩鎮更大的權力。
劉燁不能與英國人對抗,他沒有對抗的資本。
夜深人靜時,他只能這樣說服自己:
或許這片土地本就不適合大一統,就像鹽堿地不能種植五花八門的莊稼。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資源太過集中本不是好事情,放權是明智的。
然而在睡著后,他便夢到了列祖列宗,祖宗們使勁扯住劉燁耳朵,幾乎用吼的聲調警告這個不肖子。
不要自廢武功,不要毀了大齊,
背叛大齊,等你死后,有何面目面對列祖列宗。
劉燁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掙脫祖宗們糾纏,氣喘吁吁道:
“大齊需要適應新的形勢,只有放開權力,帝國才能長存,哪怕僅僅是帝國精神。”
根據與不列顛談判內容制定的新法案,很快得到了推廣。
很多人對此表示反對,更多人則選擇支持皇帝放權。
大國崛起遙遙無期。
皇帝在法案開頭這樣寫道:
“我們不需要一個死氣沉沉,貪墨遍地的老大帝國,我們需要一個廉潔正直的政權,大國崛起與小民尊嚴有什么關聯,大多時候是沒有關聯的。”
各藩紛紛自立,帝國進一步分裂。
皇帝下詔允許各藩高度自立,不對各藩事務進行過多干涉。
新的時代已經來臨。
老喬治向皇帝許諾,只要完成新的改革,不列顛王國和他的盟友們會給帝國更多支持,用以渡過這段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