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笙簫默小說小說:、、、、、、、、、、、、
元祐元年春。
江寧半山園。
榻前的窗欞外,一株病梅在寒風中搖曳。王安石披著舊棉袍從病榻上,手持銀剪,正細細修剪著枯枝。
“司馬十二真要盡數廢除新法?”
“汴京來的太學生是這么說的。”侄兒王防言道。
“不僅要廢除新法,對黨項和契丹還要妥協,甚至連章相當年在京畿為御遼所設的三鎮輔軍也要裁撤。”
咔嚓一聲,枯枝應聲而斷。王安石緩緩放下剪刀,灰白的胡須微微顫動道:“司馬光要廢盡新法,由著他去為之吧,若天祚大宋,則新法終不可泯。”
“日后必有能復之新法者,這些話不為外人所道,你自己明白就好。”
王防聞言道:“是,侄兒謹記叔父教誨。”
“我讓你焚毀的《日錄》,可都辦妥了?“
王防稍稍遲疑,然后道:“小侄已是燒了一部分了。”
王安石點點頭,仍是不放心道:“熙寧七年時,老夫第一次罷相后,呂惠卿發動黨羽清查,追究舊事。”
“并阻擾老夫復相,這都是教訓。”
“老夫當時豈有心與他爭。后來老夫寫日錄,既是備以自省,也是他時去位,當以日錄修繕后進予先帝。同時也是為了記變法始末,明是非曲直。”
“為何叔父后來不呈給先帝?”王防小心問道。
“先帝晚年.“王安石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待平息后才苦笑道:“那時候君臣分歧已深,再呈這些徒增傷感。“
“老夫久病至此,時日已是不久。若司馬光復相,他日這些日錄留在你們手中,怕是一場禍害。”
王防聞言點頭道:“這些都是丞相的心血。日后讀史者看來方知丞相心血。”
“怎能見司馬光編排是非,詆毀新法。”
王安石道:“我不是與你說過了嗎?”
“只要新法利國利民,自會有人繼承。何須這些文字佐證?”
“今日你當著我的面,把這些都燒了。“
王防無奈只能照辦。
銅爐里日錄的灰燼騰起青煙。
王安石看了一眼窗前的病梅嘆道:
“老年少歡豫,況復病在床。汲水置新花,取慰此流光。流光只須臾,我亦豈久長。新花與故吾,已矣兩相忘。”
王防聽著這句‘新花與故吾,已矣兩相忘’不由更是感傷。
王防燒了半卷,片刻后有人道:“知江寧沈括來訪。”
司馬光拜相后,讓沈括改任知江寧,卻不補行樞密使之職,如同廢掉了當年章越所設的行樞密院。
王安石當年對沈括這‘三姓家奴’行為很不滿。
王安石命王防不必再燒,王安石到了客廳最后還是見了沈括一面。
二人相見,沈括面對王安石一揖到底道:“沈某見過丞相。”
“沈某當年所為無狀,愧對丞相。”
王安石見了沈括道:“當年的事罷了,你也是一心謀國的人。”
“平夏城之戰,你有功于社稷,如今也終于官至執政。老夫替你高興。”
哪知沈括聽了此言反而更是無顏以對,結結巴巴地道:“沈……某罷職,無一日……不思念西北戰事。”
“司馬……十二一旦罷去新法,朝廷在西北二十年的經營,皆前功盡棄。”
“沈某就算官至執政,又有何用?此生怕是沒有一日不追悔莫及了。”
沈括之言令王安石一哽。
沈括所言,何嘗不戳中他的心思。
王安石道:“老夫當初得知司馬光等欲變盡新法時,也是愕然。”
“老夫熙寧為政縱有苛民之處,但章魏公繼之已是改之,為何還有不便民,這是老夫如何也不明白的地方。”
“之后章魏公平涼之功,何嘗不是彰顯新法之得。”
沈括憤憤不平地道:“皆是司馬十二所為,丞相以為司馬十二到底如何人也?”
王安石沉默片刻后方道:“老夫與他相交幾十年,知其賢良,而不敢有怨也。”
沈括很是失望,司馬光要廢盡新法,王安石直到現在仍是稱贊司馬光的人品。
一旁侍奉的王防卻知道,王安石話雖如此說,但當日知道司馬光要廢除新法時,并罷黜熙寧元豐舊臣后,王安石大病了一場。病愈之后他在將一整面的屏風上都是寫滿了司馬光數字,由此可知胸中不平之氣。
沈括聽王安石之言,大為失望,當即起身道:“知丞相身子不適,故送藥而來。”
“藥已送到,沈某告辭。”
就在沈括告辭時,忽得知汴京有消息到。
“中使已至瓜洲,快馬來稟皇太后召荊公為平章軍國重事!學生聽得消息立即前來報信。”
沈括聽得王安石的門生所言,錯愕得不能自抑。
卻見對方道:“沈相公還有一道旨意是你的,皇太后命你即日罷去知江寧府的差事,入京敘職。”
沈括大是詫異。
連王安石也是蒙在鼓里。
對方笑道:“學生忘了說了,如今汴京處分國事的已不是太皇太后,而是皇太后。”
“魏公已拜侍中,二次任相,主持朝局!”
“故請荊公入朝,共商國是!”
“啊!”沈括又驚又喜。
王安石沉吟片刻,反問道:“太皇太后雖年事已高,但身子還好,怎會突然讓皇太后處分國事?”
對方道:“學生在渡口聽得也不真切,聽說是司馬光要裁撤輔軍,扣發禁軍恩賞,最后激起兵亂。”
“太皇太后不能平定亂局,最后讓魏公出面主持國事!”
沈括撫掌大笑:“天佑大宋!魏公終是回來了!
王安石點點頭確認這一消息。
王安石這位老相國,想起與章越相識幾十年來,數度與對方辯難的舊事。
當年那位寵著媳婦,留戀京師繁華不去的敕元兼狀元,如今竟拜相要執掌他未盡的新法大業,還請他回朝共商國是。
學生笑道:“是平章軍國重事。魏公畢竟沒忘了,只有丞相在朝主持,此是真正的新法。”
沈括微微笑道:“荊公,先帝臨終托孤魏公,果真沒有托付錯人。”
王安石轉而道:“先帝向來有知人之明。”
“當年群臣上殿,先帝考察其才,十得八九。熙寧元豐之群臣,非古今所不可及。而是有史以來,很少有哪個帝王似先帝這般,知人善用。”
王安石臉上露出又是欣慰,又是緬懷的神情。
沈括自己也是先帝一手提拔,對王安石的話深以為然。
一旁的王防喜極而泣,連連拭淚道:“有魏公在朝,司馬光斷不會廢除新法。”
沈括亦道:“朝廷會繼續對西北用兵,不必擔心全功盡棄了。”
“先帝滅黨項遺愿可成了。”
沈括想到這里,恨不得插上翅膀即刻入京,連連道:“我這就收拾行裝!滅黨項、收幽燕,先帝遺志可成矣!”
“丞相!你與我同船而去吧!”沈括問道。
王安石看向瓶中花枝搖頭道:“此花似欲留人住,山鳥無端勸我歸。”
沈括一聽王安石的詩句,心道荊公罷相而歸后,連詩句也是愈發精妙。
難怪魏公常言賦到滄桑句是工。
沈括問道:“丞相不愿入京嗎?”
王安石對中使道:“老夫本意往汴京一行,看看朝堂上的新氣象。但奈何久病,此生已是時日無多,便不入京湊這熱鬧了。”
“就此謝過皇太后的恩典,侍中的好意。”
沈括并不意外,見王安石這樣子,確實有疾在身。
沈括道:“丞相保重!”
“存中且慢!”
王安石對王防道:“你將老夫的日錄取來!”
王防稱是,旋即抱了數卷書籍前來。
王安石對沈括道:“這是老夫所寫的日錄,記錄了熙寧時老夫與先帝的奏對,還請存中入京替我轉交給魏公!”
王防笑著將日錄捧給了沈括道:“沈相公收好!”
沈括鄭重其事地收下道:“丞相一片心血所在,沈某必交給魏公。不知有什么話讓沈某轉告魏公?”
王安石沉吟片刻,徐徐道:“老夫老病之身,怕是很難再替朝廷盡什么力了。”
王安石繼續道:“老夫晚年自負三事,一是詩句,二是書法,三是為政治國還有一些可以值得后人借鑒的地方。”
“譬如老夫之書法,得無法之法,然爾等不可學,學之則無法。”
眾人聽王安石之言,一并點點頭。
沈括也通書法,王安石的字歪歪扭扭,乍看下有些丑態,不過仔細一看,雜亂無章之間又有章法,有魏晉之風。
很多人想學也不得門徑。
天下書法有數名家,章越算一個,蔡京蔡卞其二,蘇軾其一,這幾人要學都可以學個大概的樣子。但唯獨王安石的書法怎么學,也學不像。
王安石道:“治國何嘗不是如此,師其神者達,摹其形者滯。”
“是了老夫記起一世,章公當年與言過,一位僧人路過西湖時作詩一首,昔年曾見此湖圖,不信人間有此湖。今日打從湖上過,畫工還欠費功夫。”
“魏公始終對老夫變法之道將信將疑,覺得錯處良多,老夫也不以為意,但盼他以后繼續走下去,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到老夫的墳前,點上三炷香道上一句,畫工還欠費功夫!”
說完王安石不再言語。
王防和沈括皆是灑淚。
沈括問道:“相公還有什么話嗎?”
王安石搖了搖頭了,不復再言。
走出半山園后,沈括突然停步,回看鑲嵌在江寧的山水中的半山園。
沈括對王防道:“其實若無丞相大刀闊斧的矯枉過正,焉有魏公的元豐之政!”
“沈某當年錯怪丞相了。若今日章公在此,想必也會說這一句吧。”
說完沈括對著半山園長長一揖。
洛陽,春雪初霽。
詔書剛至府門,文家三代四代子弟早已按品秩跪滿前庭。
真是簪纓世家,子孫綿長。
內侍看了一眼宣旨道。
門下:
朕紹承皇緒,臨御寶圖,涉道未明,罔知攸濟。乃眷元老,弼亮三朝,功被生民,名重當世。天賜眉壽,既艾而昌,宜還師臣,輔我大政,已降制授太師、平章軍國重事。
可一月兩赴經筵,六日一入朝,因至都堂與執政商量事,如遇軍國機要事,即不限時日,并令入預參決。其馀公事,只委仆射以下簽書發遣,俸賜依宰臣例。
文彥博一襲紫袍玉帶,俯身接過黃麻詔書時,眼神依舊銳利。
這位三朝元老看著詔書上“平章軍國重事“數字,忽想起四十年前與富弼共議慶歷新政的舊事——如今竟以八旬之齡重歸廟堂,且特許“六日一入朝“的殊禮,實乃本朝宰臣致仕復起未有之典。
長孫文維翰及六子文及甫一左一右地攙扶著文彥博。
“且去吃茶!”文彥博笑著拜受圣旨,然后讓人贈了百金。
內侍喜笑顏開,這一次到文彥博府邸宣旨,宮中的人都爭著前來。誰都知道文彥博籠絡宮人,出手一貫大方。
內侍道:“皇太后有諭,太師雖致仕多年,但當年在西北與契丹周旋的軍略、在慶歷嘉祐間調和新舊兩黨的胸襟,正是當下朝局急需。”
文彥博聞言大笑。
內侍走后,自有文家盛情款待。
文家子侄恭維道:“許太師五日一赴起居,每起居日入中書,或遇軍國重事,不限時日,并令入預參決。”
“此乃依王旦故事啊。”
“皇太后比太皇太后更看重太師。”
“不僅僅是皇太后,老夫此職,亦是侍中在朝所舉。”文彥博撫須笑道。
一旁文家眾子侄們都齊聲笑道:“魏公高義。”
文彥博特許用宰臣、使相出使到闕例書判,確為殊榮。
文及甫更是與有榮焉,誰都知道自他牽上了章越這條線,他在文家的地位是水漲船高,甚至連他的妻子十五娘,也是在文家眾多侄媳面前,倍受文彥博夫婦的關愛。
文及甫從文彥博的第六子,一下子成為文家舉足輕重的人物。
如今因文彥博拜平章軍國重事,他也將拜為工部侍郎入朝。
文及甫攙扶著文彥博走入書房,十五娘上前斟茶,早有兩日前,文彥博就知道汴京的消息,至任平章軍國重事的圣旨出來時,文彥博都已曉得了任命。
書房暖閣內炭火正旺,文彥博斜倚在紫檀榻上。
文及甫與妻子十五娘侍立兩側,臉上都帶著掩不住的喜色。
“爹爹,“文及甫捧著茶盞笑道,“章侍中此番主政,必將繼續先帝開邊之策。兒臣這工部侍郎之職,正好可為西北軍需效力。“
章越在西北執行淺攻進筑之策,大修土木,以堡壘戰術包圍黨項,捆索蛟龍。
工部侍郎自是一個肥缺。
文彥博微微笑道:“你道皇太后和侍中為何要老夫回朝?”
十五娘輕移蓮步,為文彥博續上新茶。
文及甫道:“侍中要團結兩黨的大臣們,使之上下一心。”
“而侍中恰恰當今朝堂之上,唯一有這等威望之人。”
“這也是先帝方以托孤顧命之意。”
文彥博笑道:“先帝之托孤,非為守成,實為開拓。”
“蔡持正余黨煽動作亂,侍中隔岸觀火,韓師仆推波助瀾,最后逼迫太皇太后將大權交出。侍中勢大難免以臣權迫皇權,除非侍中有朝一日黃袍加身,否則就是取禍之道,甚至史書說侍中一句大奸似忠也不為過。所以侍中要我與馮當世,王介甫回朝,同他搭臺唱戲。”
“王介甫肯定不會去,所以只有老夫與馮當世勉強在資歷和人望上,與他分庭抗爭。”
文及甫與十五娘恍然。暖閣內霎時靜了下來,炭火噼啪聲格外清晰。
“章度之權來自何處?”文彥博問道,“并非是他今日的侍中之職?兩分來自西北戰功,三分源于先帝遺命,還有五分來自元豐為政的天下官民間的口碑。這才是他真正的底氣。”
“這二者老夫與馮當世資歷雖深,但都遠不如他章三。但這朝堂啊,總要有人唱紅臉,有人唱白臉。”
接到敕命后,馮京是第一個抵京的。
馮京以觀文殿大學士知河陽,所以接到圣旨后抵達得最快。
馮京與蔡確是兒女親家,這一次蔡確余黨叛亂,馮京坐鎮河陽府,卻遲遲沒有應變舉動。誰都知道蔡確的兒子蔡渭,馮京的女婿,正托庇于他的帳下。
后來太皇太后讓出權柄,皇太后召馮京為平章軍國重事,令馮京放下擔憂的心思。
從三元及第,再到成為富弼的女婿,馮京何嘗不愿在政治上有所抱負。
到了熙寧執政,一開始與王安石不和,到了后來又被呂惠卿所罷,到了章越為宰相,二人面上不和倒是心和,到了蔡確執相位時,馮京再度被罷出外。
馬車外北風呼嘯,卷著碎雪撲打在車簾上。
“老泰山,不是樞密使,而是平章軍國重事!”蔡渭有些不平的道,“章三這是要架空你,讓你有名無實。”
馮京放下詔書,緩緩抬眸道:“侍中的意思已很明白了,要參用兩黨,收拾人心,消弭黨爭。”
“真正的元祐元祐,便是元豐和嘉祐各取一字。詔書上所寫‘昔照陵的學士,獨卿一人存’,觸動老夫心思,侍中真懂得攻心之道。”
蔡渭聞言一怔,忽見岳父眼角泛起微光。
蔡渭心道,自己岳父是仁宗時僅存的翰林學士,既是元豐嘉祐各取一字,建元元祐。
那么作為嘉祐時的翰林學士,馮京代表的就是嘉祐時的風氣。
“元祐元祐.”馮京望向車外風雪,仿佛看見四十年前汴京瓊林宴上的燈火,仁宗皇帝的知遇之恩,以及嘉祐朝時君臣上下融洽,其樂融融。
“元祐是取元豐之進取,嘉祐之和氣……這才是章度之要老夫回朝的用意。”
蔡渭道:“老泰山,真要接受章三之請嗎?”
馮京道:“章度之話都說得這份上,文潞公也會去的。”
蔡渭道:“潞公與侍中交情非淺啊,且不說兩家有姻親,這些年章越在西北拓邊,文家拿著真金白銀趁著低價從番人手中收購,置辦下不知多少田土,僅熙州一地的棉田就有三分之一是他文彥博家里的。”
馮京看了蔡渭一眼,雖說自己沒有去西北買田的。
但吳家,呂家,韓家,章家,自己的岳父家富家哪個在西北沒有大肆購并產業。
蔡渭道:“元祐之道,如何繼續元豐之開邊國策,又不重蹈永樂城之失,還在遼國虎視眈眈下,對黨項用兵,還要不使民生疾苦,使朝堂上重回嘉祐風氣。”
“我只能說章侍中有些異想天開了,僅這兩黨分歧,要消弭黨爭就是癡人說夢!”
“從古至今黨爭之事,只有一方被徹底打倒,否則就是不死不休之局。他章三憑什么?”
馮京道:“你說消弭黨爭是癡人說夢。但章度之敢用'照陵學士'四字相召,便是看準了老夫放不下嘉祐年間的君臣相得。”
“我見一見侍中再說。”
章越重回都堂。
以侍中兼尚書左仆射拜相,自從蔡確、章惇、韓縝先后罷去,司馬光臥疾在府。
章越總攝宰相事,呂公著雖輔之,但人望功績都不如章越。
不過章越都堂后,一改舊事,原先是宰執們每三五日一聚都堂。堂吏們抱著文書將諸廳各司稟告,蔡確在朝時,一貫是他得之專決,同列難爭之。
司馬光曾建議蔡確在都堂會議時,讓每一事由宰執們各抒己見,不過蔡確對司馬光不作理會。
而章越秉政之后大改其議。
馮京抵達都堂后,聽說堂吏言語,章越將三五日一聚都堂,改為一日一議大為訝異。
他素來知道章越勤于政事,這一日一議的制度,也只有他方能身體力行。
馮京抵至都堂后,本是要在廊下等候宰執聚議之后再入內。
“當世!”
卻見一身紫袍章越未戴幞頭,雪落在肩頭也渾不在意,竟親自出迎至廊下。
馮京慌忙長揖:“豈敢勞侍中親迎!“
章越執其手笑道:“公乃平章軍國重事,三朝耆宿,章某迎一迎又何妨?“
章越道:“以往元豐故事,宰執三五日聚都堂一議。”
“我如今召眾宰執們,每日都聚在都堂之上,讓宰執們從容各抒己見,充分商量后,再決斷其事。”
馮京明白三五日一議,事務多,宰相一言而決,除非大事才有商量機會。
一日一議,無論大事小事都可以讓宰執各抒己見。
馮京遲疑地問道:“此是一時,還是長久。”
章越笑道:“作為元祐執政的故事,垂范后世,你說是一時,還是長久。”
馮京見章越恢復宰執聚議之事,不由動容。
馮京抵達都堂后,見右相呂公著,樞密使蘇頌,尚書左丞李清臣,右丞張璪,樞密副使黃履圍坐于堂上。
眾宰執環坐共商國是。
他望著廊下魚貫而立的堂吏們,每人懷中都抱著高及下頜的文卷等候接見。這一幕場景確實蔡確執政時所未見。
馮京目光回堂內,呂公著正與蘇頌低聲交談,李清臣和張璪對坐審閱文書,黃履則向堂吏詢問細節。這般景象,恍如二十年前韓琦主政時的中書省。
哪似當年堂吏們只能戰戰兢兢候廊下,待蔡確朱筆批閱后方敢挪步。
馮京知章越要消弭黨爭,若真正實行眾相議事,倒真可以恢復到嘉祐時風氣。
眾相議事之后閑聊。
馮京對章越道:“嘉祐時,韓魏公主中書,若官吏問政令,魏公則道問集賢(曾公亮),問典故,則問東廳(歐陽修),問文學則問西廳(趙忭),唯有大事才出面裁決。”
“今日侍中此舉真有嘉祐風氣。”
章越笑道:“我話豈是隨便說的,自今日始,恢復嘉祐舊制——每日聚議,眾論僉同而后行。”
馮京道:“天子垂拱而治,群臣勤政協恭——這才是太平氣象!“
這時堂吏恰在此時呈上鄜延路急報。章越卻不急于拆閱,而是轉示呂公著:“晦叔先觀之。“
待眾宰執傳閱完畢,他才徐徐問道:“諸公以為當如何處置?“
眾宰執們又恢復嘉祐時各抒己見的場景。
馮京望著堂外漸高的日影,眼眶漸漸模糊。
送走馮京后,章楶走入都堂。
但見堂外碎雪撲簌,而章越伏案疾書,紫袍袖口沾了墨跡也渾然不覺。
章楶靜立案前,抬眼目光卻落在那份墨跡未干的熟狀上——“樞密副使章楶除陜西五路行樞密使“。
“質夫,“章越擱筆,濺起幾點墨星笑道,“明日你便啟程赴西北。“
章楶看著章越草擬的熟狀心情激蕩,但仍是問道:“這不是沈存中的差遣嗎?”
章越笑道:“存中長于練兵制械,但滅國之戰.非你章質夫不可!“
燭火猛地一跳,映得章楶眼中淚光閃爍。
章越看章楶這般,章越在西北執行的淺攻進筑戰略,就是偷師自歷史上的章楶。
他笑道:“質夫,你當年被閑置時,我不是一再與你言道留此有用之身,暫作蟄伏,日后必有東山再起之日。”
“你此去接任行樞密使后,將全面接管西北防務,我問你滅黨項當以何為首?”
章楶聞言情緒激動,滅黨項之功,青史彪炳——這樣的重任竟真落在自己肩上。
感謝蒼天,將此名垂千古之功績落在自己身上。
“侍中.“章楶剛要開口,章越已抬手制止向旁問道:“陛下經筵已畢嗎?”
“尚未。”
他對侍從道:“備駕武英殿,請官家移步。“
章越轉向章楶道:“質夫你隨我向官家面呈此事!”
雪粒撲打在窗紙上沙沙作響。章楶深吸一口氣,整肅衣冠向章越深深一揖。
二十年沉浮,半生抱負,盡在此中了。
風雪中,章越與章楶二人持傘齊行入宮。
殿前下了一層薄雪,二位大臣在雪中留下兩行腳印,不久看到武英殿的輪廓在雪幕中若隱若現。
殿門內侍們都被凍得或呵手,或縮脖,或瑟縮身軀。
內侍們似誰都沒有預料到,有大臣會冒著寒雪而至。
此刻內侍石得一一擺佛塵已迎出殿門外,冒著風雪等候著章越與章楶。章越回朝之后,向太后立即將之前被高太后被貶出京的石得一,李憲重新召回朝堂。
等石得一看見二人冒雪而至對內侍們罵道:“沒眼色的奴才,沒見到侍中親至嗎?”
幾名內侍聞言忙打了傘迎上章越,章楶。
石得一親自上前拂去章越衣袍上的積雪,迎入了殿中。
而此刻武英殿殿中早升起了銅爐,內侍正忙碌往銅爐里添炭。
而蔡卞,李憲隨侍在天子一旁。
天子望著殿中三人高的熙河路地圖,上面留著滿滿先帝的朱批御筆。先帝駕崩后,高太后不喜兵戈之事,命內侍將此圖收起。
而今此圖重見天日,猶待新墨!
章越引章楶拜見天子,然后向天子引薦道:“陛下,這是前樞密副使章楶!”
章楶鄭重一拜。
天子扶起章楶道:“朕聽先帝說過卿家,卿家雪藏十年,料來以待今日之事。”
“今日朕將國事托付于卿,必是得人。”
章楶聞言哽咽,仿佛看見熙寧年間那個在西北風雪中策馬巡邊的自己。
章越看向一旁蔡卞,蔡卞微微搖了搖頭,這番話顯然是天子自己言語,非他所教。
章楶道:“先帝在朝銳意進取,決意征伐,服我漢唐舊疆。”
“臣此生之志乃恢復先帝未竟之愿!”
天子聞言手撫《熙河開邊圖》道:“李克用留給李存勖三矢雪恨,朕雖不才亦不敢有片刻忘了祖宗之仇,先帝之恨!”
聞言李憲,石得一都是唏噓不已。
天子轉過身對章楶道:“以后卿便是朕的曹彬,王樸,有何良策盡言之!”
章越對章楶點點頭讓他盡管直言。
章楶道:“昔王樸平邊策以上,樸以大而脆者為易,小而堅者為難,今日有人言,王樸誤國,不如先難而后易為之,滅北漢逐契丹復幽燕,而后南下豈如今百年受契丹之迫的窘境。”
“此為書生誤國之論。國興之初,先平江南,晚定河東,次第不能易也。”
天子看向一旁的李憲。
李憲向天子點點頭,旋即命添炭的內侍們退下。
天子示意章楶繼續說。
章楶道:“攻取黨項也是這般,熙河路為易,次涇原路,鄜延路為難矣。”
“本朝于鄜延路與黨項敗多勝少,所勝皆在熙河路,涇原路。”
“此番李秉常再犯鄜延路攻我米脂寨,我不該在此應他,而是……”
蔡卞遞竹杖遞給章楶。章越退在一旁,由章楶施展。
“陛下,“但見章楶袖袍一震,以杖往圖上一扣:“而是出涇原路……攻靈州!”
君臣們的目光都看向位于圖中央的靈州。
內侍石得一繼續往銅爐里添炭,眼中看著君臣共論的一幕,安邦定國的賢相,紹述先帝之志的天子,如李世績李靖一般的名臣。
見此君臣相得一幕,石得一看向圖角先帝那“復漢唐舊疆“的朱批,此刻正被銅爐炭火映得通紅。
雪夜。
風雪一陣又疾過一陣。
司馬光臥于病榻,額上覆著冰帕。郭林捧著藥盞侍立榻前,范祖禹正將炭盆撥得更旺些。
“資政殿大學士韓維除中書侍郎了。“郭林輕聲稟道。
司馬光聞言咳嗽數聲,藥汁從嘴角溢出:“章度之素來'謀之在眾,斷之在獨'“他喘息著指向案頭奏章,“三省看似新舊參用,可樞密院已盡是他的人。“
一面是樞密院,樞密使蘇頌,樞密副使是黃履及馬上要回朝的沈括,而行樞密使則在熙寧年間戰功赫赫的章楶。
而是三省則是呂公著、司馬光、取代章直的韓維、以及李清臣、張璪。
在三省上繼續是新舊參用格局,而在樞密院都換上了章越親信。
范祖禹添了塊炭,火星噼啪炸響:“侍中所言新舊調和,怕是要借嘉祐之名,行元豐之實。“
“聽說武英殿里熙河開邊圖,已被重新掛起了,長此以后百姓多難,國事多艱了。”
郭林道:“我看不是,或許是取嘉祐時之君臣共心,元豐時之開拓進取!”
范祖禹道:“可是當務之急是要補救時艱。”
郭林看了一眼司馬光臉色沒有言語,他心道開拓進取比補救時艱難多了。
片刻門外稟告說蘇軾,蘇轍前來看望司馬光。
蘇軾,蘇轍見司馬光病容憔悴,長揖及地。
“侍中命我等來看望相公。“蘇軾輕聲道。
司馬光道:“我已風燭殘年,看望也是無濟于事。”
“子瞻你難道忘了當年烏臺詩案之事嗎?”
蘇軾道:“不敢忘,先帝在朝時,以一道德,一好惡壓制異論,又用蔡確等人大興牢獄,而相公回朝后,雖有廣開言路之善政,但任由劉摯,王巖叟大肆批評新法。”
“這不也是烏臺詩案?”
“當年新黨除舊黨,今日舊黨逐新黨,來日新黨再起又當如何?這般循環往復,終非社稷之福。我看侍中調停黨爭,使上下團結一心,實勢在必行之舉,也是朝野人心所向。”
司馬光則道:“元豐熙寧之臣中,多有似蔡確,呂惠卿,章惇皆小人也。以父子之意離間太皇太后與陛下,最后導致朋黨作禍,最后一發不可收拾,老夫實痛于此矣。”
“明日你替我轉告侍中一聲,必須要清算蔡確,章惇,追究他們這一次兵亂中罪責。否則……否則青史自有說法!”
司馬光反將了章越一軍。
蘇轍則道:“相公,先帝遺志說得清清楚楚。”
“元豐以前轍與司馬相公所論相同,但元豐以后轍去了陜西各路,去了熙河路,去熙州,方知當地棉田萬里,番漢和睦之景。朝廷這些年在侍中主持下拓邊西北,所得遠大于所去,長久而論更是利于國家。”
蘇軾道:“司馬相公,軾在民間為官,免役法甚善。相公之前所言,盡廢免役法,如鱉廝踢也。”
司馬光躺在病榻上不解問道:“鱉安能廝踢?”
蘇軾作了個踢腳的姿勢道:“就是鱉廝踢。”
司馬光會意過來,蘇軾又在講笑話揶揄自己,悶悶不講話。
蘇軾與蘇轍苦勸了司馬光半日,對方猶自不聽。
次日,聽蘇軾蘇轍勸不動司馬光,章越又讓張璪,安燾又拜訪司馬光,請他改變初衷,出山辦事。
司馬光憤然道:“靈夏之役,開拓熙河之事,由本朝而起,所據之地都彼田。”
“譬如甲奪乙田,未請而與之,勝于請而后與,若更請而不與,則兩家必然興斗也。”
“相公!”聽到這話,兵部尚書安燾當即憤然而起道:“自靈武以東,皆中國故地,先帝興師復之,相公何必借此喻先帝之非。”
張璪也不愿前來勸司馬光,但違不過章越的意思。
不過他聽司馬光這話太離譜,忍不住道:“元豐所取都是中國故地,如蘭州涼州原先西番地,原非黨項所有。先帝復之,有此武功,豈可輕言棄之。”
司馬光失語,一旁郭林郭林見狀,默默將炭盆撥旺,他深知老師精于史筆,卻對邊陲地理不甚了了。
見司馬光默然,安燾張璪也是無奈而返。
蘇氏兄弟以及安燾,張璪之后,還有不少大臣前來勸司馬光,如范純仁等是自發前來,也有聽章越所命。
其中就有刑部侍郎邢恕。
邢恕抵達都堂時,正值章越回堂。
卻見門吏以杖叩地,邢恕與左右幾十名官員盡數下拜,片刻后紫袍玉帶的章越從容步入正堂,數十名身穿朱袍堂吏,一一都懷抱案卷跟在后面,盡顯宰相威儀。
邢恕等候半個時辰,終輪到他入見。
章越高坐公堂上,邢恕立著向他稟事。
“啟稟侍中,在太皇太后處分軍國事時,恕就曾勸過司馬公,自元豐廟堂上諸公沒一人愿將國家整垮,一心一意都為了朝廷百姓,所害者在于各執己見。但以母改子之道,本就名不正言不順。就算僥幸成功,日后陛下親政又會作如何之想?相公豈有為日后考量?”
“司馬相公回答得倒是義無反顧,他日之事,吾豈不知?只為了趙氏天下慮,不得不如此。”
“恕當時反問,就算趙氏能安,司馬氏日后如何?”
“司馬相公當時答,光之心只為了趙氏,若不行光之言,趙氏日后如何未可知矣。”
章越聽了邢恕言語,對司馬光也是無奈至極。
原來司馬光早預料到了自己日后歷史上下場了。
章越對邢恕道:“司馬相公也是的,真是義無反顧,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邢恕道:“恕從學司馬相公門下十幾年,司馬相公道德當世無雙,他當然是忠臣。只是蔡相公,章樞相恨之入骨,以為司馬相公是大奸似忠之士。”
“其實話說回來,在恕眼底蔡相公,章樞相又何嘗不是真正的忠臣啊!可惜……可惜……”
邢恕說完忍不住潸然淚下。
章越給邢恕遞上了巾帕,容其拭淚。
邢恕道:“昨日我又見司馬相公,司馬相公仍是那句話,熙寧元豐之臣多是奸佞小人,是他們離間了太皇太后與天子,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他還說……還說……”
章越道:“你盡管直言。”
邢恕道:“司馬相公則道,若天祚宋,則新法……新法事必不成。”
章越聽此不怒反笑,覺得司馬光這人未免太過荒謬,太過可笑了,但笑之后還是忍不住以手重叩了一下桌案。
邢恕道:“還請侍中恕司馬相公之罪。他既是執意不改初衷,侍中還是不必讓人再去勸他了。”
“司馬相公早已是油盡燈枯了,他既執政,早做好了以身殉社稷的打算,凡事必躬親,大小庶務都要過問。訪客見他身體羸弱,都以諸葛亮食少事煩為戒,但司馬相公從來只道一句,生死,命也。”
章越聽邢恕之言微微點頭,他本就沒有說服司馬光的打算。
他不過是借這個由頭,讓朝廷持論中立者,通過說服司馬光來表明他們立場態度,以決定以后的去留,到底是重用輕用。
聽到邢恕這么說,章越點點頭道:“和叔,你也是不易。”
“你替滿朝之人都說過好話,當初新舊兩黨分歧,你也是在其中說和,在勸說太皇太后之事,你也盡過力。”
“當初你叛我之事,就此揭過!明日去吏部領新職吧!”
邢恕起身向章越長長一揖,然后告辭離去。
章越扭頭看向桌案上《日錄》,正是沈括進京所呈,他不知王安石將此日錄贈己的用意?章越拿起一卷,看見上面還有火燎的痕跡。
章越想到王安石相同的,還是有呂惠卿。
呂惠卿也寫了四卷《日錄》,他曾道,四卷之內,皆鋪陳執政以后歸美之跡,自明其忠。
章越看了一眼堂外的大雪,他對左右道:“將官員們的條陳收一收。”
“明日再議吧!”
說完后,章越關上門一人獨坐都堂上,翻閱著日錄,自言自語道:“畫工還欠費工夫!”
自己當年有志于學,何嘗不是讀了王安石之文章。
那一句'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始終是自己讀書勵學的座右銘。
是日,雪夜都堂火盆前,章越手捧著王安石所書的日錄,徹夜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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