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一千三百四十章 雪中宣麻_宙斯小說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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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四十章 雪中宣麻


更新時間:2025年05月24日  作者:幸福來敲門  分類: 歷史 | 兩宋元明 | 幸福來敲門 | 寒門宰相 


馬車中。

章越半閉著眼,一旁韓忠彥,蔡卞二人同坐車中。

見章越額上有汗,蔡卞遞了手帕上前,章越見了伸手一止。

蔡卞垂目道:“老師。”

章越聞聲看了一眼蔡卞,卻見韓忠彥故作坦然地將目光看向車窗外。

但見皇城根下。

軍卒羅列。

禁軍輔軍對峙之中。

車窗外,皇城根下,禁軍與輔軍列陣對峙。一名禁軍將領仰頭灌下一大口酒,隨手將酒囊拋給對面的輔軍士卒。對方接過,毫不遲疑地痛飲一口,又拋了回去。

盡管刀槍都擺著,但彼此都刀尖槍頭垂得很低,但仍有一觸即發之勢。

“韓大,長進了。”

章越語帶譏諷地道。

韓忠彥道:“魏公,都到了此刻,大家同在一條船上,別埋怨來埋怨去了。”

章越指了指額頭道:“埋怨?”

“爾等欲行兵諫之事,卻將罪責都推到了我頭上,今日之事恰如高平陵之變,我難逃一個司馬懿的罵名!”

韓忠彥正色道:“魏公,怎說這話,發動兵諫都是蔡確黨羽,樞密使章惇知而不報,甚至有意縱容。”

“罪責皆在這二人,史書上只會說魏公奉先帝遺命,撥亂反正,再造大宋!”

章越笑著看著韓忠彥,看向蔡卞問道:“元度怎么看?”

蔡卞道:“學生是以老師馬首是瞻!”

“今日之事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老師身不由己,但我等也是身不由己。”

章越道:“你們說你們身不由己,我看并非如此,說樞密使章惇是知而不報,明知有兵諫之事,卻有意縱容,這我信。”

“但你們二人有無推波助瀾?”

“還敢說是身不由己?”

韓忠彥冷笑道:“魏公,當初你將我和元度推舉為東宮師保時,早安排到今日這一步了吧。”

“我等早與天子休戚相關了。”

章越笑道:“我果然沒有猜錯,韓大你是得到皇太后授意的!難怪在定力寺中草擬詔書時,爾等眾口一詞。”

韓忠彥一怔,隨即坦然道:“魏公所言不錯,我確實事先稟明過皇太后。”

隨即韓忠彥道:“魏公,今日之事水到渠成,你說自己身不由己,我與元度也是身不由己,作下這等事,豈是為了一己榮華富貴嗎?”

“先帝變法二十年,豈能如司馬光所言,說停就停的。”

“一旦罷了新法,沒有人擔當得起,甚至打下來的熙河路,甚至整個西北也要分崩離析!魏公屬天下之望!今時今日唯有魏公登高一呼,方襯先帝托孤之命!”

章越閉目不語。

馬車緩緩駛入宣德門,沿途守衛的士卒見車駕至,紛紛退避行禮。

章越踏下馬車,晨光灑落在宮墻金瓦上,映出一片嶄新的氣象。他身著紫袍,負手而立,目光沉靜地掃過宮城。

身后李清臣與張璪相繼下車,三人肅然而立注視了一會皇城。

殿前司副指揮使劉昌祚,還有數名輔軍將領見了一并慌忙上前參拜。

章越看向那些輔軍將領,聲音沉穩:“密院已調北輔軍入城平叛。爾等即刻率部回營,若再滯留,一律以謀逆論處!”

數名輔軍將領下拜道:““章公,我等不愿回營!只求北上河北,與遼人決一死戰!”

章越眉頭微蹙,語氣稍緩:“這成什么話?”

“爾等昨日之舉,本為朝廷進諫忠言,我自有主張。但若再滯留宮禁,便是僭越!”

眾將領聞言,肅然拱手:“末將領命!必嚴束部眾,靜候魏公鈞裁。”

劉昌祚看著章越幾句話便穩住了兵諫,心道此番兵諫果真是章公幕后主使,一念及此,冷汗涔涔,生怕自己性命難保。

章越側目看向劉昌祚,淡淡道:“官家、太皇太后、皇太后何在?”

劉昌祚連忙躬身答道:“皆在福寧殿。”

章越微微頷首:“你隨我入宮。”

劉昌祚雖已是殿帥,但在章越這等重臣面前不自信,底氣不足,當即俯首聽命。

章越又對韓忠彥、蔡卞二人道:“你二人暫留宣德門,安撫百官,待我入宮面圣后再議。”

說罷,他整了整袍袖,與劉昌祚、張璪、李清臣一同邁步進宮,直趨福寧殿。

一路上章越看到不少內侍按刀捉箭,守在宮門要道上,顯然也是要以備不測。當然他此刻入宮,也可能是被甕中捉鱉。

不過章越心底沒有猶豫大步而前。

到了福寧殿殿前,但見閻守懃和梁惟簡各帶著一幫內侍守在殿前,他們見了章越抵達立即入宮通報。

福寧殿內,高太后與向太后分坐兩側,皆未垂簾。年幼的天子由內侍抱坐于椅上,稚嫩的面容透著幾分惶惑。

章越拜見后,高太后命內侍給三人賜座。

高太后不問張璪,李清臣,而是向章越問道:“章卿,外頭有多少亂兵?”

章越道:“回稟太皇太后,臣除了劉昌祚外,不曾見有一兵一卒!”

劉昌祚聞言閉目心道,卒矣。

高太后看了一眼劉昌祚問道:“外頭并非亂兵?那就是朝中有亂臣了。”

章越苦澀地一笑道:“臣昨夜之前一直在定力寺中打禪七,直到今晨方知大事。”

高太后會意看了一旁向太后一眼。

章越道:“臣以為如今并非算舊賬翻老帳的時候。”

“這是中書草擬的草詔,還請太皇太后過目!”

一旁李清臣和張璪沉默,高太后略有所思地接過詔書看過后,不由哂笑指著李清臣,張璪笑道:“此皆應聲作揖之流,作何大事?”

高太后對天子道:“官家,朝中有大臣要你作漢獻帝呢。”

章越對一旁侯立劉昌祚道:“劉昌祚,你要謀反?”

劉昌祚被嚇得魂不附體,慌忙拜下道:“臣萬萬不敢。”

章越對高太后道:“太皇太后明鑒,劉昌祚言他不敢。”

“臣也以為他不敢,劉昌祚在西軍多年,甫一調入京師,絕不敢有此異心。”

“當然前指揮使燕達也不敢。”

劉昌祚仍是汗如雨下。

高太后對劉昌祚譏笑道:“還未改朝換代呢,倒是有人早早下船。”

高太后道:“那此草詔是出自何人之意?”

章越道:“眾臣之意。”

“那章卿之意?”

章越道:“臣代眾臣而至呈奉詔書。”

“那眾大臣又為何齊至定力寺議詔?難道三省一院不在宮城內,而在定力寺中嗎?”

高太后怒道。

章越不作聲,身子微微后傾,一旁李清臣,張璪會意。

李清臣,張璪先后道:“啟稟太皇太后,此番兵亂與魏公,與臣事先毫不知情。”

“本欲入朝,但為亂兵所阻,反是定力寺無人。臣思量了下,還是要魏公出來主持大局,平定兵亂。”

“正好遇到了眾大臣們。”

李清臣,張璪言語間撇清了干系。

等二人說完,章越道:“先帝臨終托臣顧問軍國事,事到如今,臣不得不出面定亂。”

“若太皇太后覺得臣有嫌疑,不配主持此事。臣愿辭去一切官職,立即歸老建州。”

向太后出聲道:“魏公承先帝元豐之遺志,朝堂上還要倚重卿處理國事。”

“否則亂兵如何能退。”

說完向太后目光堅定地看向高太后。

高太后看著向太后這般不由微怒。

章越轉向向太后,恭敬道:“啟稟皇太后,先帝變法二十年,朝堂大政多為先帝變法的延續,熙豐(熙寧元豐)臣僚皆奉此行之多年,一旦廢改,國將不國。”

“臣以為只要朝廷仍承續先帝元豐之遺志,又何來亂兵亂臣。”

高太后道:“元豐遺志,而今可是元祐,新法不便,天下人心思變。”

“先帝一好惡,定國是,后經永樂城之敗,早有對新法后悔之意,應軍國事并老身權同處分,否則不會有以呂公著,司馬光為師保之言。”

高太后明白章越等人都是繼承先帝遺志下來的,之前都是受先帝提拔的,所以他們肯定會延續元豐的路線,維護先帝的威望。

所以問題在如何闡述遺志上?

這是名分大義所在。

章越道:“回稟太皇太后,司馬光早有言過,新法名為愛民,其實病民,名為益國,其實傷國。”

“這早就違背了先帝遺志。”

高太后正色道:“元祐之中也有元豐。老身早已允諾過卿家的。”

章越搖頭道:“臣雖明白太皇太后的心意。”

“先帝遺志或許是微有所改,但此豈是司馬光之意。論語有云:'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

他上前一步,聲音愈發堅定:“但司馬光之前信誓旦旦言以母改子,妄自更改先帝遺志,甚至連三年之期也是不顧,大行改弦更張之道,又何嘗是微有所改,微有所變。”

“甚至右仆射呂公著屢屢言之,更正之道,當需有術,不在倉促。司馬光卻置若罔聞。”

“御史劉摯等人更是變本加厲,大肆抨擊新法,罷黜熙豐舊臣,全然不顧太皇太后'略示更張'之初衷。”

“今日扣禁軍封賞,還言裁撤輔軍,激此兵亂。”

高太后如今心底確實并無大改新法之意,但下面辦事的司馬光等人行事愈發激烈,導致事情一發不可收拾。

高太后道:“如今老身令不出宮城。”

“元豐元豐,天下且隨你們去吧!”

說完高太后起身,章越捧詔道:“請太皇太后在詔書上用璽!”

高太后身形一頓,銳利的目光直視章越,似要看透他的心思。

李清臣適時出聲:“符寶郎何在?”

符寶郎應聲而出,恭敬捧出玉璽。高太后接過玉璽,在詔書上重重蓋下,隨即轉身離去。

除了梁惟簡攙扶著高太后一人離開,別無他人。

向太后目送高太后離去,神色復雜難明。殿內眾人屏息凝神,仿佛玉璽落印的余音仍在大殿中回蕩。

晨光初現,宣德門前的積雪漸漸化開。

章越對劉昌祚沉聲吩咐道:“你立即去宣德門告訴他們太皇太后已是請皇太后處分軍國事,讓他們速速退兵。”

劉昌祚離去后。

章越整肅衣冠,向殿中的向太后與天子深深拜下:“臣罪該萬死!“

向太后道:“章卿今日之舉,乃子儀匡唐,何罪之有。”

章越仍伏地不起:“臣請辭相位。“

天子道:“朕親眼所見,若非章卿定亂,局勢早已不可收拾。章卿不必再辭!”

左右內侍扶起章越后,他緩緩道:“蒙皇太后,陛下有言,臣奉旨而行。”

“臣斗膽進言請陛下,皇太后依臣所請,召王安石,文彥博,馮京為平章軍國重事,共商國是。”

向太后道:“如卿所奏。只是.“她略作遲疑,“之前罷黜大臣是否起復?”

章越道:“臣以為之前所罷的蔡確、韓縝、吳居厚、呂孝廉、賈青、王子京、張誠一、蹇周輔不用起復。”

“至于其他大臣請皇太后和陛下圣裁。”

向太后凝視問道:“章卿,國是以后將何處何從?”

章越肅然地答道:“啟稟皇太后,陛下,先帝雄才大略,然亦有未盡之處,人誰無過,改之即是。朝廷可述先帝其志而不必完全述其事。”

“新法舊法之中似司馬光,呂惠卿二人各執一端,所行之事皆是偏頗激進,可以用一時不可長久。蔡確,章惇雖為務實之臣,并尊先帝末命,有調和新舊之意,但威望不足,不能服眾,難以團結上下。余臣瞻前顧后,見識淺薄,能為不敢為,為之不知其所為。”

“臣以為新法舊法之論以后不宜再提,黨爭之事割裂朝堂,以后選拔官員當以明明德為要。”

天子問道:“章卿,何謂明明德?”

章越溫聲解釋:“回稟陛下,與一道德,一好惡不同,明明德出自大學,臣以為可用‘只篩選不改變’來闡述,作為朝廷以后選拔人才之策。”

“大浪淘沙,擇其善者而從之即是。”

天子道:“朕明白了,這是儒家與法家之別。”

章越繼續道:“至于司馬光言要息兵以富民,臣不能茍同。”

“此論對內放棄變法,對契丹黨項軟弱退讓,二者皆失,則國亦失民亦失。唐太宗的貞觀之治,既厲行節約,休養生息,整飭吏治,又滅突厥,吐谷渾,伏薛延陀,高句麗,武功全盛,此二者兼得,國家亦得。”

“先帝遺命滅黨項,復幽燕,續新法。此乃先帝本意,也是先帝為之而未能成之事。臣請皇太后,陛下效此而為,如此宮中府中可為一體。”

向太后和天子徐徐點頭。

正言語間,內侍匆匆入殿,喜形于色:“啟稟皇太后、陛下,亂兵已退!其首領十余人自縛宣德門下請罪!“

向太后和天子都是大喜。

向太后長舒一口氣后對章越道:“善后事宜,全賴章卿了。”

章越肅然拱手:“臣必竭盡所能。“

向太后微微笑道:“國事以后也要托付于卿了。”

宣德門。

日已近午,而這時北風大起,元豐年末最后一場雪已是落下。

呂公著為首的大臣們都已是聚集此處,宮墻上都是禁軍駐守。

朔風卷著碎雪撲打,百官們仍是靜候觀望。

閻守懃手捧兩道圣旨而出。

“有詔!”

眾臣子們慌忙拜下。

閻守懃手持詔書趨前嗓音穿透寂靜。

門下:

朕以沖齡嗣位,仰承先帝付托之重,夙夜兢惕,惟懼弗勝。太皇太后高氏圣體違和,御醫累奏宜加調攝,暫釋庶務。然軍國機要,不可一日暫曠;朕年尚幼,未堪獨斷萬幾。

皇太后向氏,溫恭淑慎,德備坤儀,昔在先朝,常贊其明達政體、協贊內治。今特命權同處分軍國重事:凡三省、樞密院常程政務,悉聽裁決;其邊防急務、六品以上除授,仍與兩府大臣集議施行。

俟朕春秋十五,即行親政。

布告中外,體朕至意。

跪拜在雪中的大臣們知悉后皆是恍然。

劉摯等人面上驚怒交加,而梁燾聞言更是喉中一甜,幾欲嘔血而出。

而韓忠彥等人雖早有預料,仍是大喜。

身為百官之首的呂公著道:“臣領旨!”

圣旨是黃麻或白麻,可不經中書下發,但事后必須宰相補一道手續確認。

呂公著確認圣旨之后,百官才跟著拜受。

片刻后閻守懃取出第二道詔書。

此刻深宮之中。

章越擎傘緩緩步出。

章越望著漫天飛雪飄來,白日入宮時雪后初晴,現在又是一場風雪降下。

他忽而駐足,遠眺殿宇連綿,掌中飄落的雪花,轉瞬消融。

飛雪中章越漫步在皇宮中,有等遺世獨立。

一人立于歲月長河之上,笑看風云。

過往多少驚才絕艷之人,那些流星般劃過夜空的對手,光芒一時的英雄豪杰,在自己面前一一沉寂,悄然。

他仿佛聽見冰層下黃河奔涌的轟鳴聲,那是偽夏興慶府的方向。

歲月長河浩浩蕩蕩,不舍晝夜,不知不覺自己已身立潮頭,回首處是千山肅立、萬軍俯首。

雪下得愈急,風卷著碎雪撲打在武英殿的匾額上。

殿中數十內侍正將那幅三人高的《熙寧開邊圖》又重新懸掛。

章越看著大殿百感交集,恍惚又見那每個深宮寒夜中持燭夜觀的那個身影。

那副圖上所涂的色塊,還有‘復漢唐舊疆’的御批朱筆。

而今唯余自己獨立風雪。

章越想到這里負手興嘆,飛雪撲入眼中。

朔風卷著碎雪撲打在朱漆宮門上,百官隨著呂公著起身,靴底碾碎薄冰的脆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閻守懃手持第二道詔書踏前一步,聲如金玉相擊:“有旨意——“

宣德門下頓時衣袍翻卷,數百官員再度伏拜。

“門下:

朕紹膺駿命,祗荷先帝之托,夙夜兢業,惟懼弗勝。魏國公章越,器識深茂,風猷宏遠,秉忠貞之節,負經濟之才。昔在先朝,參贊樞機,屢陳嘉謨;及受顧命,翊戴沖人,克彰翊贊之功。

今特授侍中兼尚書左仆射,主判都省,提舉詳定各司敕令。仍賜推忠協謀佐理功臣,勛封如故。其軍國重務,悉聽裁決;六品以上除授,與樞密院同議施行。”

詔書聲穿透風雪,當念到“特授侍中兼尚書左仆射“時,數名官員已是跪不住了。

“於戲!股肱良哉,庶績其凝。爾其弘敷先帝之志,懋建中興之業,使朝無秕政,野有頌聲。

布告中外,咸使聞知。”

眾臣聽前后兩道圣旨似有矛盾之處,其實不然。

此乃前后有序之制。第一道圣旨高太后將權力交給了向太后,第二道向太后又將大權下移至章越。

朝廷對章越的信任和器重可見一斑。

此番宣德門前宣麻拜相播告百官,意味經過一年的紛紛擾擾,朝堂上重歸正規,再度回到元豐之政。

呂公著亦道:“臣領旨。”

再向呂公著下拜后,百官隨之。

但見數百名官員伏地如潮,雪粒沾滿袍袖。

而侍御史劉摯等人聞旨后,此時此刻也唯有不情愿地下拜,不由對左右道:“太皇太后何在?”

“呂公不面圣后便接旨,何嘗大意。”

“我要面駕!”

劉摯大恨呂公著不作反對,便接受了敕命,不過他之言無人理會。

正在一道瘦削卻挺拔的身影從宮門處步出,眾人皆知對方正是在福寧殿內與兩宮太后定下乾坤而出的章越。

身著紫袍玉帶章越目光如炬,掃過面前黑壓壓的百官——此刻的他,已是禮絕百僚的當朝侍中,文臣之首!

呂公著率百官行禮道:“拜見侍中!”

以呂公著為首的數百官員齊聲見禮,聲震九霄。

章越方欲言語,就聽得官員道。

“鄜延路急報!”

“黨項國主李秉常親率大軍犯我米脂寨!”

百官驟然變色。

這兩年來在朝廷‘息兵以富民’的大政方針下,屢屢將章越當初熙河路拓邊之事,解釋為‘躁于進取,惑誤先帝’或‘非先帝本意’,打起這等旗號曲解,下令‘首戒邊吏,毋得妄出侵掠,俾華夷兩安’。

黨項國主李秉常也看出宋朝試圖進行戰略收縮的意圖,一面遣使屢屢請復疆土,一面主動率軍進攻,打算以‘先斬后奏’的方式,奪取宋朝領土作為事實。

面對契丹索要歲幣繼好,李秉常表面遣使納貢,朝廷都覺得可以接受,禁止邊將主動出擊,只允許進行消極防御。

聽著奏報,眾臣心底一凝。

但見這名官員稟向呂公著,呂公著對對方道:“如今朝廷是侍中定國是!”

對方一愣連稱不是,向章越重新奏報道:“鄜延路急報!”

“黨項國主李秉常親率大軍攻米脂寨!”

章越立即道:“命鄜延路經略使徐禧率軍御敵,力保米脂寨不失!”

此言一出,仿佛冰雪融化一般,永樂城之戰后,朝廷對黨項方面已是沉寂了近兩年。

如今烽煙又起。

魏公一聲令下,鄜延路的邊軍必將給予入寇之敵回擊。

百官支持新法的官員聞言,無不振奮,一掃眉宇間長久積蓄的陰霾。

其余官員也可以明確地感受到,從今時今日起,朝堂上的風向變了!

從此以后,朝廷對黨項,契丹再也不是唯唯諾諾,忍讓退縮。

不必再忍辱負重,我大宋炎炎赤旗,勢將布于天下!

“謹遵侍中鈞旨!”

這名官員含著淚應了,迅速飛奔離去。

章越看著這一幕,想起比起第一次拜相時忐忑,如履薄冰,如今再度拜相的自己,大可不必重頭再來。僅說面前數百名官員,泰半都受過自己的恩惠或是提拔。

之前五年宰相,八年執政,門生故吏早遍布朝堂上下!

又沒了高太后的肘制,今朝大可放手而為。

想到這里,章越振袖負手前行,呂公著稍作遲疑,終是落后半步。這個細微動作如同號令。

百官左右分開,劈出一條道路供章越出宮。

隨即李清臣,張璪等宰執跟在呂公著,其余官員紛紛列隊相隨。兩側官員如潮水分開,又似百川歸海般匯入隊伍。

但見章越身后的隊伍越行越長,直出宣德門,數百名官員卷袖而行,恍如一條長龍,浩浩蕩蕩出宮而去。

隊伍越長越長,如長龍入云,仿佛要沖破天際。

城門內外的殿前司的持戟肅立班直皆捶甲行禮。

鐵甲相擊聲如戰鼓,槍尖寒光連成一片。

班直都心道,章相公遲早有一日會帶著他們平黨項,收幽燕。

遲來的官員見此一幕,紛紛候在門邊,等章越過后,又加入了隊伍之中。

隊伍更加壯大。

劉安世默然走在隊伍,對一旁的劉摯和梁燾道:“大勢人心都在魏公一邊,我等再不辨明,遲早會落于眾人的后頭。”

劉摯和梁燾明白,他們這位好友,同為司馬光旗下的鐵桿,已然順應時勢作出決斷。

他們不能反對,他們知道司馬光召回的舊黨,如劉安世這般之想的人不在少數。

王巖叟問道:“你當真信魏公可以帶爾等,滅黨項,收幽燕!”

“這是太祖太宗都沒辦到的事。”

看著城樓上落下的雪,劉安世道:“以往或不信,而今日我信。”

劉摯憤慨道:“章三利用蔡確章惇余黨,激起兵亂,逼太皇太后退位。”

“這等亂臣賊子,便是滅黨項,收幽燕,又有什么可值得稱道的。”

“青史必罵之!”

劉安世聞言一笑。

等百官皆出了宣德門后,章越停下腳步回望宣德門城樓下的百官。

章越對百官道:“明日都堂議事,同商庶政,共議國是!”

“拜托諸公!”

人群散去時,呂公著玄色貂裘上已積滿碎雪,這位三朝元老拱手道:“侍中終得龍躍云津,呂某請骸骨歸鄉.“

章越拉住呂公著的手道:“晦叔,這是哪的話。”

“我剛回廟堂,你這時離我而去。”

呂公著黯然道:“呂某主張上與侍中相左,怕是難以坐下,一起共商國是。”

章越道:“國是何物?《尚書》云'謀及卿士,謀及庶人',豈是獨夫可斷?”

“出于眾人之口,議于廟堂之上,哪有一人獨斷的道理。”

雪粒撲打在二人交握的手上。

呂公著搖頭道:“我與君實都不是戀棧權位之人。”

“立于朝堂上能為天下蒼生說幾句實話,進幾句忠言,足矣。”

章越知道,呂公著不計較自己繞過對方擅自制詔,也可以在之前拜相宣麻表示拒絕。

呂公著都沒有表示出任何不悅,他對國是始終以大局為重,沒有自己私心,果真是仁厚之人。

呂公著道:“呂某之前在朝時,多有耽誤侍中大事,還望侍中海涵。”

“還望侍中看在呂某的薄面上,對朝堂上那些反對新法的舊臣網開一面。”

原來呂公著意在如此。

章越頓了頓道:“以后舊臣們表態不再妄自詆毀新法,我不會追究。”

呂公著道:“侍中,你要繼先帝遺志,滅黨項,收幽燕,我不反對。”

“只是這錢從何來?”

“我與君實抨擊新法,是不愿朝廷為了‘收服漢唐故疆’的這等宏愿,再苦一苦百姓了。”

章越看向呂公著笑道:“呂公,我非倉促繼相位后,才謀劃大事的人。”

“這些事情我早了然于胸,容我與你細細道來,你與我參詳參詳,再定去留之事好不好?”

呂公著見章越如此言語不由一愣道:“若侍中說得有道理,呂某當然愿助侍中一臂之力,名垂青史之事,誰不愿為之。”

章越撫掌大笑道:“那我就當晦叔你答允了。”

呂公著面對章越的自信,也是不由莞爾,始信章越彌合新舊裂痕的胸襟。

章越拉著呂公著道:“我們今夜秉燭夜談,再來些上等齋菜。”

“呂公從漫長的史書而論,儒家法家皆有可取之處。”

“道家早就告訴你了,這道就在太極圖中,高而抑之,低而舉之。反者道之動。”

“幾千年來老祖宗告訴我們,儒家法家就如同太極圖中的陰陽魚在不斷的切換中。”

若加上時間的維度,太極圖中間的那波浪線,就好似一條長長的波形圖。

“儒家法家,要么是處于波峰要么是處在波谷,在陰陽變化中,隨著歷史長河滾滾向前。”

“易經說了,一陰一陽謂之道。我漢家制度,始終是霸王道雜之。”

但見章越一收一放間,讓呂公著目光看向遠處。

風雪中,章越與呂公著邊走邊聊,二人的隨從都牽馬跟在他們身后。

無論呂家的隨人還是章家的隨人,都打心底地相信唯有章越一人,能拉著舊黨和新黨一起坐在一起商量,消弭分歧,共定出新的國是。

PS:本章部分參考自《紹述壓力下的元祐之政》。

由書友小號也要有氣勢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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